第五回故人情重 夜色凄迷。
冷霧也不知是在什么時候升起的,一個人靜靜地站在霧里。
一個陰沉沉的人,一張陰沉沉的臉,眼睛卻銳利得好像專吃死尸的兀鷹。
高立一開門,就看見了他。
他幾乎和兩年前一樣完全沒有改變。
高立從未想到他居然會真的站在門外等著,就好像是一個專誠來拜訪的朋友,等著主人來開門一樣。
可是他眼睛看著高立,卻像是兀鷹在看著一具死尸。
他嘴角帶著種殘暴而冷酷的笑意,忽然道:“你想不到我會來。”
高立道:“你已來了。”
麻鋒道:“不錯,我來了。我遲早總要來的。無論誰在我肚子上刺了一劍后,都休想還能太太平平地活下去。”
高立冷笑道:“你還能活到現在,總算已不容易。”
麻鋒道:“的確不易。你永遠想不到我這條命是花了多少代價才換回來的,所以我現在更不能死,也決不會死。”
他的瞳孔在收縮,眼睛里充滿了怨毒,忽又問道:“小武呢?”
高立道:“你想找他?”
麻鋒道:“很想。”
高立嘴角似也露出一絲奇特的笑意,淡淡道:“只可惜你已永遠找不到他了。”
麻鋒道:“為什么?”
高立道:“你想不出是為了什么?”
麻鋒動容道:“難道他已死了?”
高立冷笑道:“他若不死,現在怎么還會放過你?”
麻鋒的臉突然扭曲,就好像又被人在肚子上刺了一劍。
高立道:“他雖然死了,但我卻沒有死。”
麻鋒長長吐出一口氣,道:“不錯,你沒有死。幸好你還沒有死!這兩年來,我日日夜夜都在求老天保佑你們活得長些。”
他每個字里都充滿了惡毒的怨恨,令人不寒而栗。
高立發覺自己的掌心在流汗,所以立刻大聲道:“你本該求我快死的,因為我若不死,你就得死。現在你已非死不可。”
麻鋒冷笑。
高立也冷笑道:“干我們這一行的,做錯一件事,就已非死不可,你卻已做錯了三件事。”
麻鋒淡淡道:“我在聽著。”
高立道:“第一,你不該一個人來的;第二,你本該用雙雙要挾我,現在卻已錯過機會;第三,你更不該這樣子來敲我的門。”
麻鋒點點頭,道:“有道理。”
高立道:“你本來也許有機會暗算我的…”
麻鋒突然打斷了他的話,冷冷道:“我根本不必暗算你,也不必用你那寶貝老婆要挾你,因為我隨時都可以殺了你。”
高立大笑。
麻鋒道:“這兩年來,我每天都苦練六個時辰,你呢?”
高立的笑突然停頓。
麻鋒冷冷地看著他,道:“你現在還活著,只因為我現在還不想殺你。”
高立沒有說話,也沒有動。
他忽然覺得很不舒服。麻鋒的態度越鎮定,他越不舒服。
麻鋒逼人的目光已離開了他,正在仰視著凄迷黑暗的夜空,過了很久,才慢慢地接著道:“你還有七天可活。”
他聲音中帶著奇異而可怕的自信,就像是法官在對犯人下判決。
高立又笑了,費了很大的力氣才使自己笑出聲來。
麻鋒卻連看都沒有看一眼,悠然道:“再過七天,就是月圓了。我殺人通常都喜歡等到月圓的時候。”
高立冷笑道:“你也許等不了那么久。”
麻鋒淡淡道:“也許。但我想你也不必急著要死,你一定還有很多后事要料理,你老婆一定也不愿意你現在就死。”
最后這句話就像是一根針,一下子就刺入高立胃里。
他只覺自己的胃在收縮,似已將嘔吐。
麻鋒道:“我可以留在這里等七天,這地方至少還很干凈。”
高立道:“你說什么?”
麻鋒道:“我說的是無論如何能再活七天總是好的。”
高立看著他。
其實他根本沒有笑,但臉上卻總像是帶著種陰險、惡毒,卻又充滿自信的笑意。
正是這種奇異的自信,使他整個人變得更危險可怕。
麻鋒緩緩道:“七天,整整七天七夜,已經可以做很多事了。你若安排得很好,那么就算你死了,你老婆還是可以活下去。”
高立垂下頭,看著自己的槍。
槍上的灰塵已拭凈,但卻連那閃動的光芒看來都是虛弱的。
他抬起頭,冷汗立刻沿著面頰留下。他的聲音干澀而嘶啞,終于忍不住道:“你能等七天,我為什么不能?”
麻鋒笑了。
這次他真的笑了,微笑著道:“很好。我明天早上再來,早上我喜歡吃面。”
他不讓高立再說話,忽然轉身,一眨眼就消失在冷霧里。
高立也沒有再看他,剛轉過身,已忍不住彎下腰來嘔吐。
他不停地嘔吐,連膽汁都似已吐出。
然后他就感覺到有一雙冰涼但卻溫柔的小手,捧住了他的臉。
臉也是濕的,卻不知是淚,還是冷汗。
又過了很久,雙雙才笑道:“你是不是覺得這件事做錯了?”
高立搖搖頭。
他沒有錯。七天的確已不算短,已長得足夠發生很多事。他必須忍耐。他本有很多優越的條件可以擊敗別人,但現在卻已只剩下忍耐。
雙雙也沒有再問。
只要他認為是對的,她就可以接受。
她輕輕道:“現在你一定要去睡了,明天早上我們吃面。”
第二天早上。
面已涼了。
高立凝視著桌上的面,臉上連一丁點表情都沒有。
然后他就看到麻鋒施施然走進來。
雙雙道:“是麻大爺?”
麻鋒道:“是我。”
雙雙道:“面涼了,要不要去熱熱?”
麻鋒道:“不必。”
雙雙道:“面若不夠咸,這里還有佐料。”
她的聲音溫柔而親切,就像是個殷勤的妻子,正在招待著她丈夫的朋友。
麻鋒看著她,看了很久,忽然嘆了口氣,道:“幸好我要殺的人不是你,你實在比你的丈夫要鎮定得多。”
雙雙笑了笑,淡淡道:“你看我這樣的女人,會不會在面里下毒呢?”
麻鋒剛拿起筷子,又放下。
他兀鷹般的眼睛又瞪了她很久,才沉聲道:“你不會。”
雙雙點點頭,道:“我當然不會。”
麻鋒什么話都不再說,忽然站了起來,走入廚房。
雙雙微笑道:“你到廚房去干什么?”
麻鋒頭也不回,冷冷道:“我殺人喜歡自己殺,吃面也喜歡自己煮。”
客房里傳出了一陣陣鼾聲,麻鋒竟似已睡著。
高立睡不著。
他臉上充滿了痛苦之色,因為他心里很矛盾,想去做一件事,又不知道是不是應該去做。
他忽然發現自己對自己竟已全無信心。
這才是真正可怕的。
麻鋒這么樣做,也許正為的要徹底摧毀他的信心。
雙雙柔聲道:“你在想什么?”
高立道:“沒什么。”
雙雙道:“我卻忽然想到了一件事。”
高立道:“哦?”
雙雙道:“他要等七天,也許只不過是因為他比你更沒有把握。”
高立道:“也許。”
他承認,只因他不愿辯駁。
現在麻鋒一定比他堅強。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心里的負擔多么沉重。
高手相爭,死的那一個人通常總是不想死的那一個。
雙雙道:“我知道他住到這里來,為的只不過是想折磨你,但我也不會讓他有好日子過。”
高立勉強笑了笑,道:“你剛才的確替我出了一口氣。”
雙雙道:“現在無論我怎么樣對他,他都決不會報復的,因為…”
她聲音似也有些變了,喘了一口大氣,才接著道:“因為你若沒有我,就根本不會怕他,是不是?”
高立凝視著她,忽然一把握住她的肩,顫聲道:“你…你在想什么?”
他問這句話,只因他自己忽然想到一件可怕的事。
雙雙笑了笑,笑得仿佛很凄涼,垂下頭道:“我什么都沒有想。”
高立道:“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
他聲音漸漸急促,接著道:“你若以為你死了后,我就可以放開手對付他,就可以殺了他,你就完全錯了,而且錯得可怕。”
雙雙道:“我…”
高立打斷了她的話,道:“你若死了,我一定也不想再活下去。我發誓,只要你一死,我就立刻陪你死。”
雙雙咬著嘴唇,忽然撲到他懷里,再也忍不住,失聲痛哭了起來。
她畢竟是個人,是個女人。她表面看來雖然堅強,但她自己卻知道自己心里是多么悲傷,多么恐懼。她本已打算為他死的,她希望他能將悲憤化做力量。
到現在她還沒有這么樣做,只因為她實在太愛他,實在不忍離開他。
沒有人能了解他們的感情是多么深厚。
高立輕撫著她的秀發,喃喃道:“為了我,你一定要活下去;為了你,我也一定要活下去…我們一定有法子活下去的。”
他聲音說得很輕,因為這些話他本就是說給自己聽的。
雙雙的哭聲忽然停止,她已猜出他在想的是什么。
然后她就抬起頭,附在他耳邊,輕輕說了三個字:“你去吧。”
高立握緊了她的手,一個字都沒有再說。
現在無論多么可怕的痛苦和折磨,他們已都可忍受,共同忍受。
因為他們心里已有了希望。
一個美麗的希望。
孔雀翎。
世上決沒有任何一種暗器比孔雀翎更可怕,也決沒有任何一種暗器能比孔雀翎更美麗。
沒有人能形容它的美麗,也沒有人能避開它、招架它。
就連金開甲都不能。
他至死也忘不了這暗器發射的那一瞬間,那種神秘的輝煌和美麗。
在那一瞬間,他竟似已完全暈眩。
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孔雀山莊也是美麗的,美麗得就像是神話中的仙家城堡一樣。
碧綠色的瓦,在秋陽下閃動著翡翠般的光,白石長階從黃金高墻間穿過去,整個城堡就像完全用珠寶黃金砌成的。
園中的櫻桃樹下,有幾只孔雀徜徉,水池中浮著鴛鴦。
花是紅的、白的、紫的,將這七彩繽紛的庭園,點綴得更美如夢境。
幾個穿著彩衣的垂髫少女,靜悄悄地踏過柔軟的草地,消失在花林里。
遠處的菊花將開,風中帶著醉人的清香。
小樓上不知是誰在吹笛,惟有這悠揚的笛聲,劃破了四下的靜寂。
大門也是開著的,看不見防守的門丁。
高立奔上那門前的白玉長階,然后他就倒了下去。
爐里燃著香,香氣清雅。
窗外暮色已很深了。
高立睜開眼,目光從桌上一盆雛菊前移過去,就看見一個人正在對他微笑。
一個幾乎完全陌生的人。
好像是個年輕人,但嘴唇上卻已留著修飾得很整齊、很光亮的小胡子,頭發也和胡子同樣光亮整齊,發髻上綴著一粒拇指般大的明珠。
他衣裳很隨便,質料卻很高貴,紫緞輕袍上,系著根白玉帶。
無論誰都看得出他一定是個很有地位,很有權威的人。
這種人和高立本是活在兩個世界里的,只有他的一雙銳利的眼睛…
高立忽然想起了這雙眼睛,他幾乎忍不住立刻就要叫出來。
秋鳳梧。
他實在不能相信面前這氣派極大的壯年紳士,就是昔日曾經跟他出生入死過的落魄少年,但他卻不能不信。
因為這人已走過來,用力握住了他的手,明亮的眼睛里似已有熱淚盈眶。
高立長長吐出口氣,道:“是你!我總算找到你了!”
秋鳳梧的手握得更緊,道:“你總算來了,總算沒有忘記我。”
高立掙扎著,想坐起來。
秋鳳梧卻按住了他的肩,道:“你沒有病,可是你太累,還是多躺躺的好。”
高立的確太累。
這兩天來,他幾乎沒有片刻停下來過。
他必須要在月圓之前趕回去。
看到窗外的天色,他又想跳起來,失聲道:“我已睡了多久?”
秋鳳梧道:“不久,現在剛過戌時。”
他看著高立額上的冷汗,不禁皺了皺眉,道:“你好像有急事?”
高立握緊雙拳,黯然道:“我本不想來的,可是我…我…”
秋鳳梧道:“你總該記得我說過,無論你們有了什么困難,都一定要先來找我。”
高立慢慢地點了點頭,熱淚幾乎已忍不住要奪眶而出。
一個人在危急時知道自己還有個可以患難相共的朋友,那種感覺世上決沒有任何事能代替。
秋鳳梧凝視著他,一字字道:“是不是他們已找到你?”
高立又點了點頭。
秋鳳梧的臉似已突然僵硬,慢慢地后退了幾步,慢慢地坐了下去。
高立終于坐起來,道:“來的只有一個人。”
秋鳳梧道:“誰?”
高立道:“麻鋒!”
秋鳳梧松了口氣,道:“你已殺了他?”
高立垂下頭,道:“這兩年來,我拿的是鋤頭,我已漸漸覺得耕耘比殺人快樂得多。”
秋鳳梧道:“所以你已不愿殺人?”
高立苦笑道:“地是死的,我只怕我的槍法也死了。”
秋鳳梧道:“你只怕自己已不是他的對手?”
高立道:“我的確沒有把握。”
秋鳳梧道:“所以他還活著。”
高立道:“還活著。”
秋鳳梧道:“現在他人呢?”
高立道:“在我家。”
秋鳳梧怔住,他實在不懂,過了很久,才忍不住問道:“雙雙呢?”
高立道:“也在。”
秋鳳梧臉色變了變,道:“你將雙雙留在那里,自己一個人來的?”
高立臉上露出痛苦之色,道:“就因為他想不到我會這么樣做,所以我才能來。”
秋鳳梧長長嘆了口氣,道:“我也想不到。”
高立道:“只要我能在月圓之前回去,雙雙是決不會有危險的。”
秋鳳梧道:“為什么?”
高立道:“因為我們約定了是在月圓之夕交手的。”
秋鳳梧沉思著,又過了很久,忽然笑了笑,道:“我明白了。”
高立道:“明白了什么?”
秋鳳梧道:“他是一個人去的?”
高立道:“是。”
秋鳳梧道:“他一個人沒有殺你的把握,所以才故意多等幾天,因為他已看出你更沒有把握,他要在這幾天盡量折磨你,使你整個人崩潰。”
高立苦笑道:“也許他只不過是要我慢慢地死。他殺人一向不喜歡太快的。”
秋鳳梧看著他,忽然發現這個人也已變了,變得很多。
他本是組織中最冷酷、最堅強的一個人,現在竟似已完全沒有自信。
這是不是因為他已動了真情?
干這一行的人,本就不能動情的。越冷酷的人,活得越長。
因為情感本就能令人軟弱。
高立忽然又道:“但他畢竟還是算錯了一件事。”
秋鳳梧道:“哦。”
高立道:“他以為小武已死了,他想不到我還有個朋友。”
干過這一行的人,本不該有朋友,不能有朋友,也不會有朋友。
秋鳳梧又沉思了很久,才緩緩道:“你也做錯了一件事。”
高立道:“我?…”
秋鳳梧道:“你不該將雙雙留在那里,你本該叫雙雙來找我。”
高立道:“就因為有雙雙,所以我才有顧忌,他怎么敢對雙雙怎么樣呢?”
秋鳳梧道:“他也許不敢,但他卻可以用雙雙來要挾你。”
高立道:“他以前有過機會的,但卻并沒有這樣做。”
秋鳳梧道:“這也許只不過因為那時他還沒有看出你對雙雙的感情。”
他再次凝視高立,一字字道:“我問你,你回去的時候,他若將劍架在雙雙的脖子上,要用雙雙的一條命,來換你的一條命,你怎么辦?”
高立忽然全身冰冷。
秋鳳梧冷然道:“你就算明知你死了之后,雙雙也活不成,也必定不忍看著雙雙死在你面前的,是不是?”
高立倒了下去,倒在床上,冷汗如雨。
他忽然發覺這兩年來秋鳳梧不但更加成熟老練,思慮也更周密,已隱隱有一代宗主的氣度和威儀。可是他無疑也變得冷酷了些。他所得到的,豈非也正是高立失去了的?但他們兩人中,究竟是誰更幸福呢?
“幸與不幸,本就不是絕對的。”
你若想在這方面得到一些,就得在另一方面放棄一些。人生本就不必太認真的。
想到這里,高立忽然道:“我若不讓他有機會將劍架在雙雙的脖子上呢?”
秋鳳梧笑了,微笑著道:“這句話才漸漸有些像是你自己說的話了。”
高立道:“我知道你現在已經是孔雀山莊的主人。”
秋鳳梧道:“家父已仙去。”
高立道:“所以我來求你一件事。”
秋鳳梧道:“你說。”
高立道:“你可以拒絕我,我決不會怪你。”
秋鳳梧在聽著,臉上的表情忽然變得很奇怪,仿佛已猜出高立要說的是什么。
高立道:“我要借你的孔雀翎。”
秋鳳梧沒有再說話,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只是看著自己的手。
高立也沒有再開口,也在看著秋鳳梧的手。
這雙手修飾得很干凈,保養得很好。這雙手已不再是昔日那雙沾了泥污和血腥的手了。
這個人呢?還是不是昔日那個可以將性命交給朋友的人?
窗外夜色漸濃。
屋里還沒有燃燈,秋鳳梧靜靜地坐在黑暗里,連指尖都沒有動。
高立已看不見他臉上的表情。
風吹過,院子里已有落葉的聲音。
秋已漸深,斜月已掛上樹梢。
秋鳳梧還是沒有說話,沒有動。
高立也不再說什么,慢慢地坐起來,找到了床下的鞋子。
秋鳳梧沒有抬頭。
高立穿上鞋,慢慢地從他身旁走過去,悄悄地推開了門。門外夜涼如水,他的心很冷,但他并不怪秋鳳梧。
他知道自己的確要求得太多。他沒有回頭去看秋鳳梧,因為,他不愿讓秋鳳梧覺得難受。
他悄悄走出去,走到院子,拾起一片落葉,看了看,又輕輕放下。
然后他就感覺到一只手扶住了他的肩頭。
一只堅強而穩定的手,一只朋友的手。
他握住了這只手,回頭就看見了秋鳳梧。他眼睛里忽然又似有熱淚要奪眶而出。他要求的確實太多。
可是對一個真心的朋友,無論什么樣的要求,都不能算太多的。
甬道中沒有聲音。
所有的聲音都已被隔絕在三尺厚的石墻外。
他們在這樣的甬道里,幾乎已走了將近半個時辰。
高立已不記得曾經轉過多少次彎,上下過多少次石階,通過了多少道鐵門。
他覺得自己好像忽然走入了一座古代帝王的陵墓里,陰森、潮濕、神秘。
最后的一扇門更巨大,竟是三尺厚的鋼板做成的,重逾千斤。
門上有十三道鎖。
秋鳳梧拍了拍手,看不見人的甬道中,就忽然出現了十二個人。
其中大多是老人,須發都已白了,最年輕的一個也有五十上下。
每個人的態度都很嚴肅,腳步都很輕健。
無論誰一眼都可看出,這十二人中沒有一人不是高手。
每個人都從身上取出一柄鑰匙,開啟了一道鎖。
鑰匙是用鐵鏈系在身上的。
最后的一柄鑰匙在秋鳳梧身上。
高立看著他開了最后一道鎖,再回頭,那十二個人已又突然消失。
難道他們并不是人,而是特地從地下出來看守這禁地的幽靈鬼魂?
門開了。
秋鳳梧也不知在什么地方輕輕一撥,這道重逾千斤的鐵門就奇跡般滑開了。
一股陰森的寒意,撲面而來。
門里面是間寬大的石屋,壁上已長滿了青苔,燃著六盞長明燈。
燈光也是陰森森的,宛如鬼火。
石屋四周的兵器架上,有各式各樣奇異的外門兵刃,有的連高立都從未見過。
秋鳳梧推開了一塊巨石,石壁間竟還藏著個鐵柜。
孔雀翎想必就在這鐵柜里。
直到這時,高立才真正明白自己要求的東西是多么珍貴。
就算是對最好的朋友,他要求的似已是太多了。
秋鳳梧已打開了鐵柜,慢慢地取出了個金光閃閃的圓筒。
圓筒的外表很光滑,看來甚至很平凡,只不過是純金鑄造的。
越神秘的事,外表看來往往越平凡,也正因如此,所以它才能保持神秘。
秋鳳梧用兩只手捧著,送到高立面前。
他臉上的表情也變得很嚴肅,嚴肅得幾乎已接近悲哀。
高立看著他,看著他手里的孔雀翎,心里忽然也有種很沉痛的感覺。
除了他們自己之外,誰也不會了解這種感覺是怎么來的。
過了很久,高立才長長嘆息一聲,道:“你不必給我的。”
秋鳳梧道:“我已借給你。”
高立道:“我…我一定會很快送回來。”
秋鳳梧道:“我相信。”
高立終于慢慢地伸出手。
他的指尖終于觸到了這件神秘的暗器。
在這一瞬間,他心里忽然也涌出了一種無法形容的神秘感覺。
那就像一個凡人忽然觸及了某種魔咒,他本身也忽然有了種神秘的魔力。
秋鳳梧道:“這上面有兩道樞鈕。”
高立道:“我已看見。”
秋鳳梧接著道:“按下第一道鈕,機簧就已發動,按下第二道鈕,世上就沒有人能救得了麻鋒了。”
高立長長吐出口氣,仿佛已能看見麻鋒倒下去的樣子。
秋鳳梧沉默了很久,又緩緩地說道:“我本該陪你一起去的。我若去了,也許就用不著這孔雀翎。”
高立道:“我…我…”
秋鳳梧道:“我明白你的意思,你不愿我手上再沾著血腥,也不愿我再惹麻煩。”
高立嘆了口氣,道:“這只因你現在的身份已不同。”
秋鳳梧慢慢地點了點頭,忽然笑道:“有件事我忘了告訴你,我已有了個兒子。”
高立用手握了握他的手,道:“下次來,我一定要看看他。”
秋鳳梧道:“你當然要看看他。”
高立道:“我已答應。”
秋鳳梧道:“我還要你答應我一件事。”
高立道:“你說。”
秋鳳梧的態度又變得很嚴肅,緩緩道:“孔雀翎并不是件殺人的暗器。”
高立愕然,道:“它不是?”
秋鳳梧道:“不是。暗器也是種武器,武器的真正意義并不是殺人,而是止殺。”
高立點點頭。
其實他并不能真正了解秋鳳梧的意思,他忽又發現自己的意思與秋鳳梧已有距離。
但是他不愿承認。
秋鳳梧道:“換句簡單的話說,使用孔雀翎的真正目的,并不是殺人,而是救命,所以…”
他握緊高立的手,慢慢地接著道:“所以我要你答應我,不到萬不得已時,決不要用它。”
高立長長吐出口氣,現在他終于已完全了解秋鳳梧的意思。
至少他自己認為已完全了解。
他已握緊秋鳳梧的手,一字字道:“我答應你,不到萬不得已時,我決不用它。”
高立挺起胸,走了出去。
他腳步已遠比來時輕快了很多,因為他心里已不再有焦慮和恐懼。
現在孔雀翎已在他手里。
現在麻鋒的性命也無異己被他捏在手里。
他已沒什么可擔心的,應該擔心的人是麻鋒。
每間屋子里通常都有把最舒服的椅子,這把椅子通常是屬于男主人的。
這屋子的男主人是高立。
此刻坐在最舒服的椅子上的人,卻是麻鋒。
他用最舒服的姿勢坐著,看著站在他對面的雙雙,冷冷道:“五天了,你丈夫已走了五天。”
雙雙點點頭。
她站的姿勢并不舒服。
無論用什么姿勢站著,都決不會有坐著舒服。
麻鋒盯著她,又問道:“你不知道他到哪里去了?”
雙雙道:“不知道。”
麻鋒道:“他會不會回來?”
雙雙道:“不知道。”
麻鋒厲聲道:“你什么都不知道?”
雙雙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麻鋒道:“你沒有問他?”
雙雙道:“沒有。”
麻鋒道:“但你是他的妻子。”
雙雙道:“就因為我還是他的妻子,所以才沒有問他。”
麻鋒道:“為什么?”
雙雙道:“男人最厭惡的,就是多嘴的女人。我若問得太多,他也許早就不要我了。”
麻鋒握緊雙拳,目中已現出怒意。
同樣的話,他不知已問過多少次。
他在等著這女人疲倦、崩潰,等著她說實話。他沒有用暴力,只因為他生怕這女人受不了——他當然也明白這女人若是死了,對他只有百害,而絕無一利。
現在他忽然發覺,感覺疲倦的并不是這女人,而是他自己。
他想不出是什么力量使這畸形殘廢的女人,支持到現在的。
雙雙忽然反問道:“你在擔心什么?擔心他找幫手?”
麻鋒冷笑,道:“他找不到幫手的。他也像我一樣,我們這種人,決不會有朋友。”
雙雙淡淡道:“那么你還有什么好擔心的?”
麻鋒沒有回答。
這句話本是他想問自己的。
高立就像是條早已被逼入絕路的野獸,只有等著別人宰割。
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要擔心。
過了很久,他才冷冷道:“無論他去干什么,反正總要回來的。”
雙雙道:“你這是在安慰自己?”
麻鋒道:“哦。”
麻鋒又道:“他若不回來,你就非死不可。”
雙雙嘆了口氣,道:“我知道。”
麻鋒道:“他當然不會拋下你。”
雙雙道:“那倒不一定。”
麻鋒道:“不一定?”
雙雙又嘆了口氣,苦笑道:“你也該看得出,我并不是個能令男人傾倒的女人。”
麻鋒臉色變了變道:“可是他一向對你不錯。”
雙雙道:“他的確對我不錯,所以他現在就算拋下我,我也不會怪他。”她儉上的表情仿佛很凄涼、很悲痛,慢慢地接著道:“他就算回來,也一定不是為了我,而是為了你。”
麻鋒道:“為了我?”
雙雙一字字道:“為了要殺你。”
麻鋒的手突然僵硬,又過了很久,才冷笑著道:“你是不是怕我用你來要挾他,所以,才故意這樣說?”
雙雙道:“你要用我來要挾他?”
她忽然笑了,笑得很凄涼,接著道:“他是個怎么樣的人,你應該比我更清楚。你們本是同樣的人,你會不會為一個像我這樣的女人犧牲自己?”
麻鋒的臉色又變了變,冷冷地笑道:“他不會是我。”
雙雙道:“你以為他真的對我很好?”
麻鋒道:“我看得出。”
雙雙嘆道:“那也許只不過是他故意作出來要你看的。”
麻鋒道:“為什么?”
雙雙道:“他故意要你認為他對我好,故意要你認為他決不會拋下我,為的就是要你對他防守疏忽,他才好乘機溜走。”
她臉上又露出一種怨恨之色,咬著牙道:“他若真的對我好,就不會放心走了。”
麻鋒怔住,只覺得自己的心在慢慢往下沉。
雙雙忽又道:“但他還是會回來的,因為你就算不殺他,他也要殺你。”
麻鋒的手突然握住劍柄。
因為這時他已聽見了一個人的腳步聲。
腳步聲輕快而平穩。
無論誰都可以聽得出,走路的這個人心情和精神都一定很好。
就算聽不出也看得出。
因為高立已大步走了進來,眼睛里發著光,顯得說不出的精神抖擻。
他精神的確不錯。
這兩天來,他一直睡得很好——車廂里很舒服,他心里也已沒有恐懼。
麻鋒忽然覺得這把椅子很不舒服,坐的姿勢也很不舒服。
高立卻根本連看都沒有看他一眼,好像這屋里根本就沒有他這樣一個人存在。
雙雙當然聽得出這是誰的腳步聲,臉上立刻露出微笑,柔聲道:“你回來了?”
高立道:“我回來了。”
雙雙道:“晚飯你想吃什么?”
高立道:“什么都行,我已經餓得發瘋。”
雙雙又笑了,道:“我們好像還有點咸肉,我去回鍋炒一炒好不好?”
高立道:“好極了,加點大蒜炒更好。”
看他的樣子,就好像只不過剛出去逛了一圈回來似的,雖然走得有些累了,但現在總算已回到家,所以顯得很愉快、很輕松。
麻鋒盯著他,就好像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高立的確像是變成了另一個人。
他本來已是條被逼入絕路的野獸,但現在看來卻好像是追捕野獸的獵人了。
一個經驗豐富的獵人,充滿了決心和自信。
是什么力量使他改變的?
麻鋒更想不通。
他心里忽然有了種說不出的恐懼——人們對自己無法解釋、無法了解的事,總是會覺得有些恐懼的。
雙雙已從他身旁走過去,走入廚房。
他沒有阻攔,他本來也曾想用她來要挾高立的,但現在也不知為了什么,他忽然覺得自己這種想法很幼稚,很可笑。
廚房里已傳出蒜爆咸肉的香氣。
高立忽然笑了笑,道:“她實在是個很會做菜的女人。”
麻鋒點點頭。
他摸不清高立的意思,所以只好點點頭。
高立道:“她也很懂得體諒丈夫。”
麻鋒道:“她的確不笨。”
這一點無論誰都無法否認。
高立微笑道:“一個男人能娶到她這樣的妻子,實在是運氣。”
麻鋒道:“你究竟想說什么?”
高立緩緩地答道:“我是說,你剛才若用她來要挾我,就算要我割下腦袋來,說不定也會給你。”
麻鋒嘴角的肌肉突然扭曲,就好像被人塞入了個黃連,滿嘴發苦。
高立淡淡道:“只可惜現在已來不及了。”
他沉下了臉,一字字接著道:“因為現在你只要一動,我就殺了你,我殺人并不一定要等到月圓的時候。”
他聲音堅決而穩定,也正像是個法官在判決死囚。
麻鋒笑了。
他的確在笑,但是他連自己都覺得自己笑得有些勉強。
高立道:“你現在還可以笑,因為我可以讓你等到月圓時再死。但死并不可笑。”
麻鋒冷笑道:“所以你笑不出?”
高立道:“我笑不出,只因殺人也不可笑。”
麻鋒道:“你想用什么殺人?是用你那把破鋤頭?”
高立道:“就算我用那把破鋤頭,也一樣能殺了你。”
麻鋒連笑都笑不出來。
他忽又覺得椅子太硬,硬得要命。
廚房里又傳出雙雙的聲音:“飯冷了,吃蛋炒飯好不好?”
“好。”
“炒幾碗?”
“兩碗,我們一人一碗。”
“客人呢?”
“不必替他準備,他一定吃不下的。”
麻鋒的確吃不下。
他只覺得自己的胃在收縮,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
高立忽又向他笑了笑,道:“你現在是不是有點想吐?”
麻鋒道:“我為什么會想吐?”
高立道:“一個人在害怕的時候,通常都會覺得想吐的,我自己也有這種經驗。”
麻鋒冷笑道:“你難道以為我怕你?”
高立道:“你當然怕我,因為你自己想必也看得出,我隨時都能殺了你。”
他忽然接著道:“你現在還活著,只因為現在我還不想殺你。”
這句話麻鋒聽來實在很刺耳,因為這本是他自己說的。
高立冷冷道:“我現在還不想殺你,只因為我一向不喜歡在空著肚子時殺人。”
麻鋒盯著他,忽然躍起,一劍刺出。
這一劍快而準,準而狠。
這正是準確而致命的劍法,但卻已不是他通常所用的劍法,已違背了他殺人的原則。
他殺人一向很慢的。
這一劍決不慢,劍光一閃,已刺向高立咽喉。
高立坐著,坐在桌子后面,手放在桌下。
他坐著沒有動。
可是他的槍突然間已從桌面下刺了出來。
劍尖距離他的咽喉還有三寸。
他沒有動。
他的槍已刺入了麻鋒下腹——
麻鋒在動。
他整個人都像是在慢慢地收縮,枯萎。
他看著高立,眼睛里充滿了驚訝、恐懼和疑惑,喘息著道:“你…你真的殺了我。”
高立道:“我說過,我要殺你。”
麻鋒道:“你本來絕對殺不了我的。”
高立道:“但現在我已殺了你。”
麻鋒道:“我…我不信。”
高立道:“你非相信不可。”
麻鋒似乎還想再說什么,但喉頭的肌肉也已僵硬。
高立道:“我本來也沒有殺你的把握,但現在已有了。現在我隨時可以再殺你一次。”
麻鋒喉嚨里“格格”響個不停,仿佛在問:“為什么?”
高立緩緩道:“因為我還有個朋友——一個好朋友。”
麻鋒的瞳孔突然散了,終于長長吐了口氣。
然后他的人就像是個泄了氣的球,突然變成了空的,突然干癟。
他沒有朋友。
他什么都沒有。
高立伸開了雙臂,雙雙已撲入他懷里。
他們互相擁抱著,所有的災難和不幸都已成過去。
經過了這么樣一次考驗后,他們的情感無疑會變得更深厚、更真摯。
他們已完全互相倚賴,互相信任,世上已沒有什么事再能分開他們。
只可惜這并不是我們這故事的結束。
事實上,這故事現在才剛剛開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