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姜維見魏延踏滅了燈,心中忿怒,拔劍欲殺之。孔明止之曰:“此吾命當絕,非文長之過也。”維乃收劍。孔明吐血數口,臥倒床上,謂魏延曰:“此是司馬懿料吾有病,故令人來探視虛實。汝可急出迎敵。”魏延領命,出帳上馬,引兵殺出寨來。夏侯霸見了魏延,慌忙引軍退走。延追趕二十馀里方回。孔明令魏延自回本寨把守。
姜維入帳,直至孔明榻前問安。孔明曰:“吾本欲竭忠盡力,恢復中原,重興漢室。奈天意如此,吾旦夕將死。吾平生所學,已著書二十四篇,計十萬四千一百一十二字,內有八務、七戒、六恐、五懼之法。吾遍觀諸將,無人可授,獨汝可傳我書。切勿輕忽。”維哭拜而受。孔明又曰:“吾有連弩之法,不曾用得。其法矢長八寸,一弩可發十矢,皆畫成圖本。汝可依法造用。”維亦拜受。孔明又曰:“蜀中諸道,皆不必多憂。惟陰平之地,切須仔細。此地雖險峻,久必有失。”又喚馬岱入帳,附耳低言,授以密計。囑曰:“我死之后,汝可依計行之。”岱領計而出。少頃,楊儀入。孔明喚至榻前,授與一錦囊,密囑曰:“我死,魏延必反。待其反時,汝與臨陣,方開錦囊,那時自有斬魏延之人也。”孔明一一調度已畢,便昏然而倒,至晚方蘇,便連夜表奏后主。
后主聞奏大驚,急命尚書李福星夜至軍中問安,兼詢后事。李福領命,趲程赴五丈原,入見孔明,傳后主之命。問安畢,孔明流涕曰:“吾不幸中道喪亡,虛廢國家大事,得罪于天下。我死后,公等宜竭忠輔主。國家舊制,不可改易;吾所用之人,亦不可輕廢。吾兵法皆授與姜維,他自能繼吾之志,為國家出力。吾命已在旦夕,當即有遺表上奏天子也。”李福領了言語,匆匆辭去。
孔明強支病體,令左右扶上小車,出寨遍觀各營,自覺秋風吹面,徹骨生寒。乃長嘆曰:“再不能臨陣討賊矣!悠悠蒼天,曷此其極?”嘆息良久。回到帳中,病轉沉重。乃喚楊儀分付曰:“王平、廖化、張嶷、張翼、吳懿等皆忠義之士,久經戰陣,多負勤勞,堪可委用。我死之后,凡事俱依舊法而行。緩緩退兵,不可急驟。汝深通謀略,不必多囑。姜伯約智勇足備,可以斷后。”楊儀泣拜受命。孔明令取文房四寶,于臥榻上手書遺表,以達后主。表略曰:
伏聞生死有常,難逃定數。死之將至,愿盡愚忠。臣亮賦性愚拙,遭時艱難,分符擁節,專掌鈞衡,興師北伐,未獲成功。何期病入膏肓,命垂旦夕,不及終事陛下,飲恨無窮。伏愿陛下清心寡欲,約己愛民;達孝道于先皇,布仁恩于宇下;提拔幽隱,以進賢良;屏斥奸邪,以厚風俗。
臣家成都,有桑八百株,薄田十五頃,子弟衣食,自有馀饒。至于臣在外任,別無調度,隨身衣食,悉仰于官,不別治生,以長尺寸。臣死之日,不使內有馀帛,外有贏財,以負陛下也。孔明寫畢,又囑楊儀曰:“吾死之后,不可發喪。可作一大龕,將吾尸坐于龕中,以米七粒放吾口內,腳下用明燈一盞;軍中安靜如常,切勿舉哀:則將星不墜。吾陰魂更自起鎮之。司馬懿見將星不墜,必然驚疑。吾軍可令后寨先行,然后一營一營緩緩而退。若司馬懿來追,汝可布成陣勢,回旗返鼓。等他來到,卻將我先時所雕木像安于車上,推出軍前,令大小將士分列左右。懿見之,必驚走矣。”楊儀一一領諾。
是夜,孔明令人扶出,仰觀北斗,遙指一星曰:“此吾之將星也。”眾視之,見其色昏暗,搖搖欲墜。孔明以劍指之,口中念咒。咒畢,急回帳時,不省人事。眾將正慌亂間,忽尚書李福又至,見孔明昏絕,口不能言,乃大哭曰:“我誤國家之大事也!”須臾,孔明復醒,開目遍視,見李福立于榻前。孔明曰:“吾已知公復來之意。”福謝曰:“福奉天子命,問丞相百年后,誰可任大事者。適因匆遽,失于諮請,故復來耳。”孔明曰:“吾死之后,可任大事者,蔣公琰其宜也。”福曰:“公琰之后,誰可繼之?”孔明曰:“費文偉可繼之。”福又問:“文偉之后,誰當繼者?”孔明不答。眾將近前視之,已薨矣。時建興十二年秋八月二十三日也。壽五十四歲。后杜工部有詩嘆曰:
長星昨夜墜前營,訃報先生此日傾。
虎帳不聞施號令,麟臺惟顯著勛名。
空馀門下三千客,辜負胸中十萬兵。
好看綠陰清晝里,于今無復雅歌聲。
白樂天亦有詩曰:
先生晦跡臥山林,三顧那逢圣主尋。
魚到南陽方得水,龍飛天漢便為霖。
托孤既盡殷勤禮,報國還傾忠義心。
前后出師遺表在,令人一覽淚沾襟。
初,蜀長水校尉廖立自謂才名宜為孔明之副,嘗以職位閑散,怏怏不平,怨謗無已。于是孔明廢之為庶人,徙之汶山。及聞孔明亡,乃垂泣曰:“吾終為左衽矣!”李嚴聞之,亦大哭病死。蓋嚴嘗望孔明復收己,得自補前過,度孔明死后,人不能用之故也。后元微之有贊孔明詩曰:
撥亂扶危主,殷勤受托孤。
英才過管樂,妙策勝孫吳。
凜凜出師表,堂堂八陣圖。
如公全盛德,應嘆古今無。
是夜,天愁地慘,月色無光,孔明奄然歸天。姜維、楊儀遵孔明遺命,不敢舉哀,依法成殮,安置龕中,令心腹將卒三百人守護。隨傳密令,使魏延斷后,各處營寨一一退去。
卻說司馬懿夜觀天文,見一大星赤色,光芒有角,自東北方流于西南方,墜于蜀營內,三投再起,隱隱有聲。懿驚喜曰:“孔明死矣!”即傳令起大兵追之。方出寨門,忽又疑慮曰:“孔明善會六丁六甲之法,今見我久不出戰,故以此術詐死,誘我出耳。今若追之,必中其計。”遂復勒馬回寨不出,只令夏侯霸暗引數十騎,往五丈原山僻哨探消息。
卻說魏延在本寨中,夜作一夢,夢見頭上忽生二角,醒來甚是疑異。次日,行軍司馬趙直至,延請入問曰:“久知足下深明《易》理,吾夜夢頭生二角,不知主何吉兇?煩足下為我決之。”趙直想了半晌,答曰:“此大吉之兆。麒麟頭上有角,蒼龍頭上有角,乃變化飛騰之象也。”延大喜曰:“如應公言,當有重謝。”直辭去,行不數里,正遇尚書費祎。祎問何來,直曰:“適至魏文長營中,文長夢頭生角,令我決其吉兇。此本非吉兆,但恐直言見怪,因以麒麟、蒼龍解之。”祎曰:“足下何以知非吉兆?”直曰:“角’之字形,乃‘刀’下‘用’也。今頭上用刀,其兇甚矣!”祎曰:“君且勿泄漏。”直別去。
費祎至魏延寨中,屏退左右,告曰:“昨夜三更,丞相已辭世矣。臨終再三囑付,令將軍斷后,以當司馬懿,緩緩而退,不可發喪。今兵符在此,便可起兵。”延曰:“何人代理丞相之大事?”祎曰:“丞相一應大事,盡托與楊儀;用兵密法,皆授與姜伯約。此兵符乃楊儀之令也。”延曰:“丞相雖亡,吾今現在。楊儀不過一長史,安能當此大任?他只宜扶柩入川安葬。我自率大兵攻司馬懿,務要成功。豈可因丞相一人而廢國家大事耶?”祎曰:“丞相遺令,教且暫退,不可有違。”延怒曰:“丞相當時若依我計,取長安久矣!吾今官任前將軍、征西大將軍、南鄭侯,安肯與長史斷后?”祎曰:“將軍之言雖是,然不可輕動,令敵人恥笑。待吾往見楊儀,以利害說之,令彼將兵權讓與將軍,何如?”延依其言。
祎辭延出營,急到大寨見楊儀,具述魏延之語。儀曰:“丞相臨終,曾密囑我曰:‘魏延必有異志。’今我以兵符往,實欲探其心耳。今果應丞相之言。吾自令伯約斷后可也。”于是楊儀領兵扶柩先行,令姜維斷后,依孔明遺令,徐徐而退。
魏延在寨中不見費祎來回復,心中疑惑,乃令馬岱引十數騎往探消息。回報曰:“后軍乃姜維總督,前軍大半退入谷中去了。”延大怒曰:“豎儒安敢欺我!我必殺之!”因顧謂岱曰:“公肯相助否?”岱曰:“某亦素恨楊儀,今愿助將軍攻之。”延大喜,即拔寨引本部兵望南而行。
卻說夏侯霸引軍至五丈原看時,不見一人,急回報司馬懿曰:“蜀兵已盡退矣。”懿跌足曰:“孔明真死矣!可速追之。”夏侯霸曰:“都督不可輕追,當令偏將先往。”懿曰:“此番須吾自行。”遂引兵同二子一齊殺奔五丈原來,吶喊搖旗,殺入蜀寨時,果無一人。懿顧二子曰:“汝急催兵趕來,吾先引軍前進。”于是司馬師、司馬昭在后催軍。懿自引軍當先,追到山腳下,望見蜀兵不遠,乃奮力追趕。忽然山后一聲炮響,喊聲大震,只見蜀兵俱回旗返鼓,樹影中飄出中軍大旗,上書一行大字曰:“漢丞相武鄉侯諸葛亮”。懿大驚失色。定睛看時,只見中軍數十員上將擁出一輛四輪車來,車上端坐孔明,綸巾羽扇,鶴氅皂絳。懿大驚曰:“孔明尚在,吾輕入重地,墮其計矣!”急勒回馬便走。背后姜維大叫:“賊將休走!你中了我丞相之計也!”魏兵魂飛魄散,棄甲丟盔,拋戈撇戟,各逃性命,自相踐踏,死者無數。
司馬懿奔走了五十馀里,背后兩員魏將趕上,扯住馬嚼環叫曰:“都督勿驚。”懿用手摸頭曰:“我有頭否?”二將曰:“都督休怕,蜀兵去遠了。”懿喘息半晌,神色方定。睜目視之,乃夏侯霸、夏侯惠也。乃徐徐按轡,與二將尋小路奔歸本寨,使眾將引兵四散哨探。
過了兩日,鄉民奔告曰:“蜀兵退入谷中之時,哀聲震地,軍中揚起白旗,孔明果然死了,止留姜維引一千兵斷后。前日車上之孔明,乃木人也。”懿嘆曰:“吾能料其生,不能料其死也!”因此蜀中人諺曰:“死諸葛能走生仲達。”后人有詩嘆曰:
長星半夜落天樞,奔走還疑亮未殂。
關外至今人冷笑,頭顱猶問有和無。
司馬懿知孔明死信已確,乃復引兵追趕。行到赤岸坡,見蜀兵已去遠,乃引還,顧謂眾將曰:“孔明已死,我等皆高枕無憂矣!”遂班師回。一路上見孔明安營下寨之處,前后左右,整整有法。懿嘆曰:“此天下奇才也!”于是引兵回長安,分調眾將,各守隘口。懿自回洛陽面君去了。
卻說楊儀、姜維排成陣勢,緩緩退入棧閣道口,然后更衣發喪,揚幡舉哀。蜀軍皆撞跌而哭,至有哭死者。蜀兵前隊正回棧閣道口,忽見前面火光沖天,喊聲震地,一彪軍攔路。眾將大驚,急報楊儀。正是:
已見魏營諸將去,不知蜀地甚兵來。
未知來者是何處軍馬,且看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