卻說袁尚自斬史渙之后,自負其勇,不待袁譚等兵至,自引兵數萬出黎陽,與曹軍前隊相迎。張遼當先出馬,袁尚挺槍來戰,不三合,架隔遮攔不住,大敗而走。張遼乘勢掩殺,袁尚不能主張,急急引軍奔回冀州。袁紹聞袁尚敗回,又吃了一驚,舊病復發,吐血數斗,昏倒在地。劉夫人慌救入臥內,病勢漸危。劉夫人急請審配、逢紀,直至袁紹榻前,商議后事。紹但以手指而不能言。劉夫人曰:“尚可繼后嗣否?”紹點頭。審配便就榻前寫了遺囑。紹翻身大叫一聲,又吐血斗馀而死。后人有詩曰:
累世公卿立大名,少年意氣自縱橫。
空招俊杰三千客,漫有英雄百萬兵。
羊質虎皮功不就,鳳毛雞膽事難成。
更憐一種傷心處,家難徒延兩弟兄。
袁紹既死,審配等主持喪事。劉夫人便將袁紹所愛寵妾五人盡行殺害;又恐其陰魂于九泉之下再與紹相見,乃髡其發,刺其面,毀其尸:其妒惡如此。袁尚恐寵妾家屬為害,并收而殺之。審配、逢紀立袁尚為大司馬將軍,領冀、青、幽、并四州牧,遣使報喪。
此時袁譚已發兵離青州,知父死,便與郭圖、辛評商議。圖曰:“主公不在冀州,審配、逢紀必立顯甫為主矣,當速行。”辛評曰:“審、逢二人必預定機謀,今若速往,必遭其禍。”袁譚曰:“若此當如何?”郭圖曰:“可屯兵城外,觀其動靜。某當親往察之。”譚依言。郭圖遂入冀州,見袁尚。禮畢,尚曰:“兄何不至?”圖曰:“因抱病在軍中,不能相見。”尚曰:“吾受父親遺命,立我為主,加兄為車騎將軍。目下曹軍壓境,請兄為前部,吾隨后便調兵接應也。”圖曰:“軍中無人商議良策,愿乞審正南、逢元圖二人為輔。”尚曰:“吾亦欲仗此二人早晚畫策,如何離得?”圖曰:“然則于二人內遣一人去,何如?”尚不得已,乃令二人拈鬮,拈著者便去。逢紀拈著,尚即命逢紀赍印綬,同郭圖赴袁譚軍中。紀隨圖至譚軍,見譚無病,心中不安,獻上印綬。譚大怒,欲斬逢紀。郭圖密諫曰:“今曹軍壓境,且只款留逢紀在此,以安尚心。待破曹之后,卻來爭冀州不遲。”
譚從其言,即時拔寨起行,前至黎陽,與曹軍相抵。譚遣大將汪昭出戰,操遣徐晃迎敵。二將戰不數合,徐晃一刀斬汪昭于馬下。曹軍乘勢掩殺,譚軍大敗。譚收敗軍入黎陽,遣人求救于尚。尚與審配計議,只發兵五千馀人相助。曹操探知救軍已到,遣樂進、李典引兵于半路接著,兩頭圍住盡殺之。袁譚知尚止撥兵五千,又被半路坑殺,大怒,乃喚逢紀責罵。紀曰:“容某作書致主公,求其親自來救。”譚即令紀作書,遣人到冀州致袁尚。尚與審配共議,配曰:“郭圖多謀,前次不爭而去者,為曹軍在境也。今若破曹,必來爭冀州矣。不如不發救兵,借操之力以除之。”尚從其言,不肯發兵。使者回報,譚大怒,立斬逢紀,議欲降曹。早有細作密報袁尚。尚與審配議曰:“使譚降曹,并力來攻,則冀州危矣。”乃留審配并大將蘇由固守冀州,自領大軍來黎陽救譚。尚問軍中誰敢為前部,大將呂曠、呂翔兄弟二人愿去。尚點兵三萬,使為先鋒,先至黎陽。譚聞尚自來,大喜,遂罷降曹之議。譚屯兵城中,尚屯兵城外,為掎角之勢。不一日,袁熙、高干皆領軍到城外,屯兵三處,每日出兵與操相持。尚屢敗,操兵屢勝。
至建安八年春二月,操分路攻打,袁譚、袁熙、袁尚、高干皆大敗,棄黎陽而走。操引兵追至冀州。譚與尚入城堅守;熙與干離城三十里下寨,虛張聲勢。操兵連日攻打不下。郭嘉進曰:“袁氏廢長立幼,而兄弟之間權力相并,各自樹黨,急之則相救,緩之則相爭。不如舉兵南向荊州,征討劉表,以候袁氏兄弟之變;變成而后擊之,可一舉而定也。”操善其言,命賈詡為太守,守黎陽;曹洪引兵守官渡。操引大軍向荊州進兵。
譚、尚聽知曹軍自退,遂相慶賀。袁熙、高干各自辭去。袁譚與郭圖、辛評議曰:“我為長子,反不能承父業;尚乃繼母所生,反承大爵:心實不甘。”圖曰:“主公可勒兵城外,只做請顯甫、審配飲酒,伏刀斧手殺之,大事定矣。”譚從其言。適別駕王修自青州來,譚將此計告之。修曰:“兄弟者,左右手也。今與他人爭斗,斷其右手,而曰我必勝,安可得乎?夫棄兄弟而不親,天下其誰親之?彼讒人離間骨肉,以求一朝之利,原塞耳勿聽也。”譚怒,叱退王修,使人去請袁尚。
尚與審配商議,配曰:“此必郭圖之計也,主公若往,必遭奸計。不如乘勢攻之。”袁尚依言,便披掛上馬,引兵五萬出城。袁譚見袁尚引軍來,情知事泄,亦即披掛上馬,與尚交鋒。尚見譚大罵。譚亦罵曰:“汝藥死父親,篡奪爵位,今又來殺兄耶?”二人親自交鋒,袁譚大敗。尚親冒矢石,沖突掩殺。譚引敗軍奔平原,尚收兵還。
袁譚與郭圖再議進兵,令岑璧為將,領兵前來;尚自引兵出冀州。兩陣對圓,旗鼓相望。璧出罵陣。尚欲自戰,大將呂曠拍馬舞刀,來戰岑璧。二將戰無數合,曠斬岑璧于馬下。譚兵又敗,再奔平原。審配勸尚進兵,追至平原。譚抵擋不住,退入平原,堅守不出。尚三面圍城攻打。譚與郭圖計議,圖曰:“今城中糧少,彼軍方銳,勢不相敵。愚意可遣人投降曹操,使操將兵攻冀州,尚必還救,將軍引兵夾擊之,尚可擒矣。若操擊破尚軍,我因而斂其軍實以拒操。操軍遠來,糧食不繼,必自退去。我可以仍據冀州,以圖進取也。”譚從其言,問曰:“何人可為使?”圖曰:“辛評之弟辛毗,字佐治,現為平原令。此人乃能言之士,可命為使。”譚即召辛毗,毗欣然而至。譚修書付毗,使三千軍送毗出境。毗星夜赍書,往見曹操。
時操屯軍西平伐劉表,表遣玄德引兵為前部以迎之,未及交鋒,辛毗到操寨。見操禮畢,操問其來意,毗具言袁譚相求之意,呈上書信。操看書畢,留辛毗于寨中,聚文武計議。程昱曰:“袁譚被袁尚攻擊太急,不得已而來降,不可準信。”呂虔、滿寵亦曰:“丞相既引兵至此,安可復舍表而助譚?”荀攸曰:“三公之言未善。以愚意度之,天下方有事,而劉表坐保江、漢之間,不敢展足,其無四方之志可知矣。袁氏據四州之地,帶甲數十萬,若二子和睦,共守成業,天下事未可知也。今乘其兄弟相攻,勢窮而投我,我提兵先除袁尚,后觀其變,并滅袁譚,天下定矣。此機會不可失也。”
操大喜,便邀辛毗飲酒,謂之曰:“袁譚之降,真耶詐耶?袁尚之兵,果可必勝耶?”毗對曰:“明公勿問真與詐也,只論其勢可耳。袁氏連年喪敗,兵革疲于外,謀臣誅于內;兄弟讒隙,國分為二;加之饑饉并臻,天災人困:無問智愚,皆知土崩瓦解,此乃天滅袁氏之時也。今明公提兵攻鄴,袁尚不還救,則失巢穴;若還救,則譚踵襲其后。以明公之威,擊疲憊之眾,如迅風之掃秋葉也。不此之圖,而伐荊州。荊州豐樂之地,國和民順,未可搖動。況四方之患,莫大于河北,河北既平,則霸業成矣。愿明公詳之。”操大喜曰:“恨與辛佐治相見之晚也。”即日督軍,還取冀州。玄德恐操有謀,不敢追襲,引兵自回荊州。
卻說袁尚知曹軍渡河,急急引軍還鄴,命呂曠、呂翔斷后。袁譚見尚退軍,乃大起平原軍馬,隨后趕來。行不到數十里,一聲炮響,兩軍齊出:左邊呂曠,右邊呂翔,兄弟二人截住袁譚。譚勒馬告二將曰:“吾父在日,吾并未慢待二將軍,今何從吾弟而見逼耶?”二將聞言,乃下馬降譚。譚曰:“勿降我,可降曹丞相。”二將因隨譚歸營。
譚候操軍至,引二將見操。操大喜,以女許譚為妻,即令呂曠、呂翔為媒。譚請操攻取冀州,操曰:“方今糧草不接,搬運勞苦。我濟河,遏淇水,入白溝,以通糧道,然后進兵。”令譚且居平原。操引軍退屯黎陽,封呂曠、呂翔為列侯,隨軍聽用。
郭圖謂袁譚曰:“曹操以女許婚,恐非真意。今又封賞呂曠、呂翔,帶去軍中,此乃牢籠河北人心。后必終為我禍。主公可刻將軍印二顆,暗使人送與二呂,令作內應。待操破了袁尚,可乘便圖之。”譚依言,遂刻將軍印二顆,暗送與二呂。二呂受訖,徑將印來稟曹操。操大笑曰:“譚暗送印者,欲汝等為內助,待我破袁尚之后,就中取事耳。汝等且權受之,我自有主張。”自此曹操便有殺譚之心。
且說袁尚與審配商議:“今曹兵運糧入白溝,必來攻冀州,如之奈何?”配曰:“可發檄,使武安長尹楷屯毛城,通上黨運糧道;令沮授之子沮鵠守邯鄲,遙為聲援。主公可進兵平原,急攻袁譚,先絕袁譚,然后破曹。”袁尚大喜,留審配與陳琳守冀州,使馬延、張顗二將為先鋒,連夜起兵攻打平原。
譚知尚兵來近,告急于操。操曰:“吾今番必得冀州矣。”正說間,適許攸自許昌來,聞尚又攻譚,入見操曰:“丞相坐守于此,豈欲待天雷擊殺二袁乎?”操笑曰:“吾已料定矣。”遂令曹洪先進兵攻鄴,操自引一軍來攻尹楷。兵臨本境,楷引軍來迎。楷出馬,操曰:“許仲康安在?”許褚應聲而出,縱馬直取尹楷。楷措手不及,被許褚一刀斬于馬下。馀眾奔潰,操盡招降之,即勒兵取邯鄲。沮鵠進兵來迎;張遼出馬,與鵠交鋒。戰不三合,鵠大敗,遼從后追趕。兩馬相離不遠,遼急取弓射之,應弦落馬。操指揮軍馬掩殺,眾皆奔散。于是操引大軍前抵冀州,曹洪已近城下。操令三軍繞城筑起土山,又暗掘地道以攻之。審配設計堅守,法令甚嚴。東門守將馮禮因酒醉,有誤巡警,配痛責之。馮禮懷恨,潛地出城降操。操問破城之策,禮曰:“突門內土厚,可掘地道而入。”操便命馮禮引三百壯士,夤夜掘地道而入。
卻說審配自馮禮出降之后,每夜親自登城點視軍馬。當夜在突門閣上,望見城外無燈火。配曰:“馮禮必引兵從地道而入也。”急喚精兵運石,擊突閘門,門閉,馮禮及三百壯士皆死于土內。操折了這一場,遂罷地道之計,退軍于洹水之上,以候袁尚回兵。
袁尚攻平原,聞曹操已破尹楷、沮鵠,大軍圍困冀州,乃掣兵回救。部將馬延曰:“從大路去,曹操必有伏兵。可取小路,從西山出滏水口,去劫曹營,必解圍也。”尚從其言,自領大軍先行,令馬延與張顗斷后。早有細作去報曹操。操曰:“彼若從大路上來,吾當避之;若從西山小路而來,一戰可擒也。吾料袁尚必舉火為號,令城中接應。吾可分兵擊之。”于是分撥已定。
卻說袁尚出滏水界口,東至陽平,屯軍陽平亭,離冀州十七里,一邊靠著滏水。尚令軍士堆積柴薪干草,至夜焚燒為號。遣主簿李孚扮作曹軍都督,直至城下,大叫:“開門!”審配認得是李孚聲音,放入城中,說:“袁尚已陳兵在陽平亭,等候接應。若城中兵出,亦舉火為號。”配教城中堆草放火,以通音信。孚曰:“城中無糧,可發老弱殘兵并婦人出降,彼必不為備,我即以兵繼百姓之后出攻之。”配從其論。
次日,城上豎起白旗,上寫“冀州百姓投降。”操曰:“此是城中無糧,教老弱百姓出降,后必有兵出也。”操教張遼、徐晃各引三千軍馬,伏于兩邊。操自乘馬,張麾蓋,至城下,果見城門開處,百姓扶老攜幼,手持白旗而出。百姓才出盡,城中兵突出。操教將紅旗一招,張遼、徐晃兩路兵齊出亂殺。城中兵只得復回。操自飛馬趕來,到吊橋邊,城中弩箭如雨,射中操盔,險透其頂。眾將急救回陣。操更衣換馬,引眾將來攻尚寨;尚自迎敵。時各路軍馬一齊殺至,兩軍混戰,袁尚大敗。尚引敗兵退往西山下寨,令人催取馬延、張顗軍來,不知曹操已使呂曠、呂翔去招安二將。二將隨二呂來降,操亦封為列侯。即日進兵攻打西山,先使二呂、馬延、張顗截斷袁尚糧道。尚情知西山守不住,夜走濫口。安營未定,四下火光并起,伏兵齊出,人不及甲,馬不及鞍,尚軍大潰,退走五十里。勢窮力極,只得遣豫州刺史陰夔至操營請降。操佯許之,卻連夜使張遼、徐晃去劫寨。尚盡棄印綬、節鉞、衣甲、輜重,望中山而逃。
操回軍攻冀州,許攸獻計曰:“何不決漳河之水以淹之?”操然其計,先差軍于城外掘壕塹,周圍四十里。審配在城上見操軍在城外掘塹,卻掘得甚淺。配暗笑曰:“此欲決漳河之水以灌城耳。壕深可灌,如此之淺,有何用哉?”遂不為備。當夜曹操添十倍軍士,并力發掘,比及天明,廣深二丈。引漳水灌之,城中水深數尺,更兼糧絕,軍士皆餓死。辛毗在城外用槍挑袁尚印綬、衣服,招安城內之人。審配大怒,將辛毗家屬老小八十馀口,就于城上斬之,將頭擲下。辛毗號哭不已。審配之侄審榮素與辛毗相厚,見辛毗家屬被害,心中懷忿,乃密寫獻門之書,拴于箭上,射下城來。軍士拾獻辛毗,毗將書獻操。操先下令:如入冀州,休得殺害袁氏一門老小,軍民降者免死。
次日天明,審榮大開西門,放曹兵入。辛毗躍馬先入,軍將隨后,殺入冀州。審配在東南城樓上,見操軍已入城中,引數騎下城死戰,正迎徐晃交馬,徐晃生擒審配,綁出城來。路逢辛毗,毗咬牙切齒,以鞭鞭配首曰:“賊殺才,今日死矣!”配大罵:“辛毗賊徒,引曹操破我冀州,我恨不殺汝也!”
徐晃解配見操,操曰:“汝知獻門接我者乎?”配曰:“不知。”操曰:“此汝侄審榮所獻也。”配怒曰:“小兒不行,乃至于此!”操曰:“昨孤至城下,何城中弩箭之多耶?”配曰:“恨少,恨少!”操曰:“卿忠于袁氏,不容不如此。今肯降吾否?”配曰:“不降,不降!”辛毗哭拜于地曰:“家屬八十馀口,盡遭此賊殺害。愿丞相戮之,以雪此恨!”配曰:“吾生為袁氏臣,死為袁氏鬼,不似汝輩讒諂阿諛之賊!可速斬我。”操教牽出。臨受刑,叱行刑者曰:“吾主在北,不可使我面南而死。”乃向北跪,引頸就刃。后人有詩嘆曰:
河北多名士,誰如審正南!
命因昏主喪,心與古人參。
忠直言無隱,廉能志不貪。
臨亡猶北面,降者盡羞慚。
審配既死,操憐其忠義,命葬于城北。
眾將請曹操入城。操方欲起行,只見刀斧手擁一人至,操視之,乃陳琳也。操謂之曰:“汝前為本初作檄,但罪狀孤可也,何乃辱及祖、父耶?”琳答曰:“箭在弦上,不得不發耳。”左右勸操殺之,操憐其才,乃赦之,命為從事。
卻說操長子曹丕,字子桓,時年十八歲。丕初生時,有云氣一片,其色青紫,圓如車蓋,覆于其室,終日不散。有望氣者密謂操曰:“此天子氣也,令嗣貴不可言。”丕八歲能屬文,有逸才,博古通今,善騎射,好擊劍。時操破冀州,丕隨父在軍中,先領隨身軍,徑投袁紹家,下馬拔劍而入。有一將當之曰:“丞相有命,諸人不許入紹府。”丕叱退,提劍入后堂,見兩個婦人相抱而哭,丕向前欲殺之。正是:
四世公侯已成夢,一家骨肉又遭殃。
未知性命如何,且聽下文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