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回第二顆星 四月十九,日落前。
本來照在那盆山茶花的斜陽,忽然間就已變成了一片朦朧的光影,剛才看起來是那么鮮艷的一盆山茶花,也好像忽然間就變得黯淡而憔悴。
因為它本身并沒有光,剛才那一瞬間的光彩,只不過因為窗外的斜陽恰巧照在它的花瓣上。
有的人也一樣。
在這些人的一生中,雖然也曾有過輝煌的歲月,但是在不知不覺間就會忽然變得蒼老衰弱,雖然活著,也只不過在等死而已。
幸好這個世界上還有些人不是這樣子的。
因為他們的本身就有光芒、本身就有力量,從來也用不著倚靠任何人,只要他們還活著,就沒有任何人敢輕視他們,甚至等他們死了之后也一樣。
高天絕就是這種人,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沒有人敢懷疑她的力量。
如果她說“雷電”夫妻和湯蘭芳永遠再也看不到元寶,那么他們很可能就只有等到死后才能相見了。
“你是個女人,我也是,女人說的話,本來都不太靠得住的!”雷大小姐盯著高天絕:“但是我相信你。”
“哦?”
“你既然敢這么說,那么我相信你不但已經殺了元寶,而且已經準備對我們出手,”雷大小姐道:“我們既然已經看到了你這張臉,你當然不會讓我們活下去。”
她嘆了口氣:“如果我是你,我大概也會這么樣做的。”
高天絕忽然問:
“你為什么不問我,是不是有把握能同時對付你們三個人?”
“我不必問。”
“因為你殺了元寶,我們也絕不讓你活下去。”雷大小姐的聲音忽然也變得很平靜:“我們反正是要拼一次命的,又何必再問這些廢話。”
“不錯,”高天絕說:“你的確不必再問。”
“剛才我看出你是被人點住了穴道,可是現在我也看出你已經把氣血活動開了。”
“不錯。”
“這一點我跟我的老頭子都做不到,”雷大小姐說:“你的功夫實在比我們高得多。”
她又嘆了口氣:“這些年來,我們雖然沒有再管江湖中的閑事,可是我們自己做的閑事太多了。我們老夫妻兩個一年到頭一天到晚做的都是些不相干的閑事,正經事一樣也沒做過。”
“哦!”
“我跟他整天都忙著種花除草,下棋聊天,吃醋斗嘴,游山玩水,抓兔子釣魚,哪里還有功夫去做正經事。”雷大小姐嘆息著道:“這些事雖然比正經事好玩多了,可是這些年來,我們的功夫連一點長進都沒有,當然比不上你。”
她雖然在嘆息,但是神色卻是愉快的,完全沒有后悔的意思。
高天絕雖然沒有嘆息,但是眼色中反而充滿了悔恨和悲傷。
“現在我們雖然是以三對一,可是那個姓湯的小姑娘根本就不能算一個人。”雷大小姐說:“我們動手的時候,她根本連一點用都沒有,所以你只要對付我們夫妻兩個就行了。”
老頭子忽然插口:“其實我們兩個人也不能算是兩個人。”
“因為我們兩個人就是一個人。”老頭子說:“我們跟她交手的時候,你一定會拼命維護我,我也一定會拼命維護你,如果我受了一點傷,你的心一定會亂,如果你受了傷,我的心也一定會亂,這樣子一來,她的機會就來了。”
老頭子也嘆了口氣:“所以我剛才就說,我們夫妻永遠也比不上他們夫妻的。”他在嘆氣的說著,神情也是愉快的,也沒有一點后悔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不是說,我們這一戰已經輸定了?”雷大小姐問。
“大概是的。”
“那么我們豈非已經死定了?”
“每個人都免不了一死,死有什么了不起,何況我們已經活過,活得比誰都開心。”老頭子說:“只不過我還有件事一定要在我還沒有死的時候告訴你。”
“什么事?”
“有一年我們在終南山煉丹,你的小師妹來看我們,跟我在一起呆了好幾個月,”老頭子問他的老婆:“你還記得不記得?”
“我記得。”
“有一次你到后山采藥去,一去就去了好幾天,我跟你的小師妹曾經做過一件對不起你的事。”老頭子說:“雖然我們都很后悔,可是等到我們做過了之后,后悔也來不及了。”
雷大小姐盯著他,干癟僵硬的臉上忽然露出了微笑,就像百合花那么可愛的微笑。
“你以為我不知道這件事?”她說:“你以為你能騙得了我?”
“你知道?”老頭子嚇了一跳:“你什么時候知道的?”
“我早就知道了。”
“你為什么不說出來?為什么不發脾氣?為什么沒有跟我翻臉?”
“因為我們是夫妻。”雷大小姐柔聲道:“夫妻就是夫妻,是跟兄弟姐妹、朋友、情人都不一樣的,如果我因為你做錯過一件事,就跟你翻臉,那么錯的就不是你,而是我了。”
高天絕一直在靜靜的聽著,直到這時候才插口。
“我也是有丈夫的,他姓郭,叫郭滅,是個非常聰明,非常英俊的男人,我這一生中見過的男人,沒有一個能比得上他一根手指,”她說:“我們年輕的時候也是恩愛夫妻。”
“這些事我們都知道。”
“現在他已經死了,”高天絕問:“你們知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雷大小姐搶著說:“但是我們一直都很想知道。”
“那么現在我就告訴你,他是被我害死的,”高天絕說:“被我用一種最殘忍的方法害死的。”她說話的聲音還是很平靜,平靜得可怕,平靜得讓人受不了。
“你們知不知道我為什么要害死他?”高天絕又說:“你們當然更不會知道。”
“你是為了什么?”
“為了一個小孩子。”
“小孩子?”雷大小姐忍不住問:“為了一個小孩子,你就害死了你的丈夫?”
“那是誰的孩子?”
“我丈夫和我姐姐的孩子。”高天絕說:“我嫡親的姐姐。”
屋子里忽然沒有聲音了,連呼吸的聲音在這一瞬間都已停頓。
每個人都知道,她心里必定有極深的怨恨,才會變成這么樣一個人,可是誰也想不到,她恨的竟是她嫡親的姐姐和丈夫。
高天絕忽然問雷大小姐:
“如果你是我,你會不會這么樣?”
雷大小姐怔住,過了很久才喃喃的說:“我不知道,我的確不知道!”
高天絕嘆了口氣。
“不管怎么樣,我們總是不同的,你們是白頭偕老的恩愛夫妻,因為你可以忍耐,我卻是個惡毒而善妒的女人,所以才變成現在這樣子。”她忽然笑了笑:“所以你們剛才說的那些話都是沒有用的。”
“什么話沒有用?”
“你們故意說那些話給我聽,故意來刺激我,讓我傷心,你們才有機會殺了我。”
這也是戰術的一種,不攻人,先攻心,高手相爭,如果有一方的心已先亂了,就會不戰已敗。
“可惜你們這種戰術對我并沒有用。”高天絕淡淡的說:“因為我不但心已死了,而且本來就準備要死的,死期就是今天。”
雷大小姐又吃了一驚:“本來你今天就準備要死的?”
“不但準備要死,而且決心要死,所以你們不管說什么對我都沒有用。”高天絕說:“但是你們卻不想死,所以你們反而死定了。”
她又嘆了口氣,接道:“世界上有很多事都是這樣子的,不想死的人,往往比想死的人還要死得快些。”
湯蘭芳忽然也嘆了口氣。
“最不想死的人就是我,”她說:“可是我也知道,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我。”
高天絕淡淡的說:“第一個要死的人就是你!”
元寶解開了頭上的漆黑絲巾,揭下了臉上的白銀面具,笑嘻嘻的看著蕭峻。
“蕭堂主,好久不見了,你好!”
“是你!”蕭峻聳然動容:“怎么會是你?”
“怎么會不是我?”元寶笑嘻嘻的說:“從我生下來那一天開始,我就是我,既不是張三李四,也不是王二麻子。”
他笑得開心極了:“只不過如果有人一定要把我當作高天絕,我也沒法子。”
蕭峻吃驚的看著他,看著他的一身打扮:“這些東西是誰的?”
“當然是高天絕的。”元寶把白銀面具頂在頭上:“除了她之外,還有誰會有這些寶貝?”
“她為什么要把這些東西給你?”
“誰說這是她給我的?”元寶道:“這些都是她的寶貝;你就算殺了她,她也不會給別人。”
“可是現在這些東西已經到了你手里。”
“我只不過借用一下而已。”
“她肯借給你?”
“她不肯。”
“既然她不肯,你怎么能借得到?”
元寶嘆了口氣:“老實說,我根本就沒有借到。”
蕭峻本來絕不是個喜歡追根問底的人,可是這次卻忍不住要問。
“這也不是你借來的?”
“不是。”
“那么這是怎么來的?”
“是我自己去拿的,”元寶說:“就因為她不肯借,所以我只好自己去拿了。”
“你怎么拿?”
“我只有一雙手,當然只有用這雙手拿。”元寶說:“先拿頭巾和面具,再拿斗篷和靴子。”
“從什么地方拿?”
元寶看著他,顯得好像很驚訝的樣子:“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都要問我?”
“我已經問過了。”
元寶搖頭嘆氣說:“既然如此我也只好告訴你了。”他一樣樣的說:“這塊頭巾,是我從她頭上解下來的,這個面具,是我從她臉上拿下來的,這件斗篷,是我從她身上脫下來的。”
他故意的歇口氣,才慢吞吞的接著道:“這雙靴子得來就比較要難一點了,因為靴子太緊,我費了半天勁,才從她腳上脫下來。”
蕭峻怔住。怔了半天,才說:“這些東西會是你從她身上拿下來的?”
“每一樣都是。”
“她的人呢?”蕭峻又問:“她的人在哪里?”
元寶好像要跳起來了。
“這句話真是你說出來的?這種狗屁不通的問題你也問得出來?”元寶說:“她的人當然就在那里,頭就在這塊頭巾里,臉就在這個面具里,身子就在這個斗篷里,腳就在這雙靴子里,這么簡單的事,難道你真的想不出來?”
“她的人是不是已經死在那里了?”
“沒有,”元寶說:“像她那種人怎么會死!”
“她還活在那里,可是你要她的東西,她就讓你拿?”
“她不讓我拿也不行。”
“因為我是元寶。”他指著自己的鼻子:“又大、又圓,又亮、又活潑,又可愛、又漂亮的一個大元寶。”
蕭峻沒有說話,他已經沒有話說了。
他也不相信這件事,從頭到尾都不信,這個小鬼如果沒有瘋,就是臉皮又變得比以前更厚十倍,才敢吹這種牛,編出這種鬼話來。
對付這種人最好的法子就是根本不理他。
可惜這個世界上偏偏就有種死皮賴臉的人,你想不理他都不行。
“你問了我半天,現在也應該輪到我來問你幾件事了。”元寶問:“你的臉色這么難看,是不是因為你殺了人?”
蕭峻不理他。
“殺人的確不是好事,如果我殺了人,我也會后悔難受的。”元寶說:“可是你不同,因為你殺的那個人,本來就是你專程要來殺他的,你難受什么?”
蕭峻不能不理他了。
“你怎么知道我殺了人?”他再問元寶:“你知道我殺的是誰?”
“我當然知道。”
蕭峻蒼白的臉上忽然露出了殺氣,一種只有在要殺人的時候才會現出的殺氣。
元寶卻好像完全沒有發覺到,反而很高興的說:
“你殺的是三笑驚魂李將軍。”元寶說:“他本來就是個人人都想殺的人,無論誰殺了他,一夜之間就可以名動天下,最近這幾天到這里來殺他的人比米倉里的老鼠還多,只有你一個人得手了,你本來應該開心得要命才對,可是你的樣子看起來卻好像難受得要死。”
元寶搖頭嘆氣:“我實在不明白你這個人是怎樣回事?”
蕭峻盯著他,過了很久才一個字一個字的問:
“你真的不明白?”
“本來我實在是真的不明白。”元寶說:“就算你打破我的頭,我也想不通。”
“現在呢?”
“現在?”元寶眼珠子轉了轉:“現在天好像已經快黑了,已經到了吃晚飯的時候,如果來一大鍋冬菇火腿豬腳燉老母雞,再加上一大碗香粳米煮的飯,我保證絕對用不著你幫忙,我一個人就能吃得下去。”
蕭峻的臉色鐵青。
“現在呢?”他將這問題再問了一遍,聲音已變得好像是繃緊的弓弦:“現在你是不是已經知道了?”
元寶終于承認,嘆著氣說:“現在我想不知道也不行了。”
蕭峻霍然長身而起,提氣作勢,右手的五指如鉤,就好像準備要去抓一條毒蛇。
這是丐幫弟子的獨門手法,非僅毒蛇逃不過這一抓,人也很難逃得過。
這一抓如果抓蛇,抓的就是七寸,如果抓人,抓的就是要害,必死無救的要害。
船艙里沒有毒蛇,只有人。
這么樣一個活潑可愛的大元寶,在他眼中看來,竟好像已經變得像毒蛇一樣可惡可怕。
元寶卻連眼睛都沒有眨一眨。
“你為什么不問我究竟知道了些什么事?是怎么知道的?”
這句話說得果然很有效,本來已經準備出手的蕭峻,這一抓果然沒有抓出來。
因為這個問題的答案確實是他想知道的。
元寶微笑:“這樣子就對了,你就算想殺人滅口,最少也得等到問清楚之后才出手。”
蕭峻果然不能不問:
“你究竟知道了些什么?”
“老實說,我知道的事可真不少。”元寶悠然道:“你不想讓別人知道的事,我全都知道了。”
“你說。”
“高天絕設計要你殺一個人,等你殺了那個人之后,她才告訴你,那個人是絕對不能殺的。”元寶說:“就算天下的人都能殺他,你也不能殺,因為你是他的兒子。”
蕭峻手握緊,握住的卻不是別人的要害,也不是蛇的七寸。
他的手握住的是他自己,他自己的生命血肉和靈魂。
“除了高天絕之外,誰也想不到你會是三笑驚魂李將軍的兒子,你自己更想不到。”元寶說:“因為你一直認為你母親是死在他手里的。”
元寶嘆了口氣:“高天絕卻告訴你,就算你母親是死在他的手里的,你也不能不承認你是他的兒子,高天絕恨他入骨,所以特地設計了這個圈套,讓你去殺他,要讓他死也不能瞑目,要讓你后悔痛苦終生。”
蕭峻沒有反應,因為他整個人都已麻木崩潰。
“我做夢也想不到這個世界上居然有人用這么惡毒的法子來殺人。”元寶說:“如果不是高天絕自己告訴我的,我根本就不相信。”
“是她自己告訴你的?”蕭峻仿佛忽然自睡夢中被人用一根尖針刺醒:“她為什么要把這種事告訴你?”
“也許是因為她自己覺得很得意,所以忍不住要告訴別人。也許是因為她要借我的嘴去告訴別人,她已經用這種法子報復了她的仇人,讓天下江湖中人永遠都忘不了她。”
這兩種推測都有可能。
元寶卻又嘆了口氣:“可是她究竟是為了什么才會把這種事告訴我,也許就只有天知道了。”
蕭峻看著他,神情雖然顯得那么空虛、麻木、疲倦,眼中卻又閃出了殺機。
“這些事你都不該知道的。”他也在嘆息:“我實在希望你不要知道。”
“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明白?”
“我既然是個這么可愛的人,連你本來都沒法子不喜歡我了。”元寶說:“可是我知道了這些事之后,你就不能不殺我滅口了。”
他又說:“就算你自己也不想活下去,也要先殺了我,免得我泄漏你們的秘密,因為這些事的確是不能讓別人知道的。”
蕭峻并不否認。
他已經在控制自己,控制他的精神氣力,盡力使自己的精神集中,氣力集中,集中于某一點,某一部分。
能夠發生致命之一擊的那一部分。
元寶卻好像完全沒有感覺到。
有很多別人連影子都沒有發現的事,他早就已經發現了,可是有很多任何人都已經感覺到的事,他反而好像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現在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蕭峻又動了殺機,要把他像毒蛇一樣捏死,他反而顯得很高興的樣子,笑嘻嘻的告訴蕭峻:
“這些事實在是我不應該知道的,可惜現在我不想知道也不行了,”元寶說:“幸好我還知道另外一些事。”
“什么事?”
“一些我應該知道的事。”元寶說:“一些不但能讓自己覺得很高興,也能讓別人覺得很開心的事,無論誰知道這一類的事,都一定會長命百歲,太太平平的活一輩子。”
他笑得真的好像高興極了:“這一類的事當然也只有我這么聰明的人才會知道。”
有些人好像隨時都不會忘記贊美自己幾句,替自己吹吹牛,往自己臉上貼貼金,免得別人看輕他,忽視他的存在。
蕭峻卻知道元寶并不是這種人。
他只不過喜歡用這種方式說話而已,因為他希望自己能讓別人愉快,希望別人也能像他一樣,對任何事都能看開一點,想開一點。
消沉、緊張、悲傷、憤怒、急躁,不但于事無補,而且往往會使人造成不可原諒的疏忽和錯誤。
一個人一定要保持開朗清明的心境,才能做出最正確的決定和判斷。
所以蕭峻現在已經不再將元寶當成一個只會吹牛的頑皮小孩子,所以他又問:“這一類的事是些什么事?”
“譬如說,有些人一心認定自己殺了人,而且殺的是個他絕不應該殺的人,所以心里難受得要命,因為他不知道那個人其實并沒有死。”元寶說:“可是我知道。”
“你知道,”蕭峻聳然動容:“你是說誰還沒有死?”
“當然是李將軍。”
“你真的知道他還沒有死?”
元寶嘆了口氣,苦笑搖頭。
“你以為你自己是什么人?是楚香帥?是小李探花?”
“我不是。”
“你當然不是,”元寶說:“你連比都不能跟他們比。”
蕭峻承認。
他雖然一向是個非常驕傲的人,可是對這兩位前輩名俠也和別人同樣佩服尊敬。
“你既然自己也承認自己沒法子跟他們相比,那么你為什么不想想,縱橫天下的三笑驚魂李將軍,怎會死在你這么樣一個人手里?”
蕭峻默然。
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本來絕不是李將軍的對手,更希望這件事沒有發生。
可是在那一片清冷慘淡的月光下,他確實看見自己的劍鋒刺入了李將軍的心臟。
那一劍刺入血肉時的感覺,那一瞬間李將軍臉上的表情,都是他永遠忘不了的。
“你為什么不說話了?”元寶又問:“難道你還是認定自己已經殺了他?”
蕭峻又沉默了很久,才慢慢的說:
“我還留在這里,就因為我也希望他還沒有死,希望看到他再次出現,”他的神色慘黯:“就算他死了,我也希望能看到他的尸體。”
“但是他的尸體一直都沒有被撈起來。”元寶說:“他們換了好幾批人,輪流下去打撈,卻連他的影子都沒有看見。”
“你知不知道他們為什么找不到李將軍的尸體?”元寶說:“你應該知道的。”
“可是我不知道。”
“你真的不知道?”元寶好像很驚奇:“這么簡單的問題你都不知道?”
他又在搖頭嘆氣:“他們找不到他的尸體,只因為他根本沒死!”元寶好像在教訓一個小孩子:“一個人如果還沒有死,是絕不會有尸體的,這么簡單的道理如果你還不明白,那么你就真的是個呆子了。”
“就算他本來還沒有死,現在一定也淹死了。”
“因為這里四岸都有人在日夜看守,而且都是久經訓練的人。”蕭峻說:“高天絕至少花了十年功夫才訓練出這批人來。”
“我相信。”
“這些人的武功雖然還不能和真正的一流高手相比,但是他們的目力、耳力、耐力,對一件事觀察和判斷的能力,都絕對是第一流的。”
“我相信。”
“所以如果你認為李將軍已經上了岸,也是絕不可能的。”蕭峻說:“因為他們就算不能阻止他,至少總能看得到他。”
“誰說李將軍已經上了岸?”元寶說:“他要上岸,當然避不過那些人的耳目。”
“那么他一定已經淹死在湖水里。”蕭峻黯然道:“從他落水時到現在,已將近有一天一夜了,誰也沒法子在水里呆這么久,何況他當時就算沒有死,傷得也不輕。”
元寶盯著他看了很久,才冷冷的問:“你是不是真的認定他已經死了?”
蕭峻沒有回答這問題,因為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怎么想。
他一向不是個多話的人,就算是在應該說話的時候,他說的話也不多。
現在他本來應該因悲痛而說不出話來,可是他說得反而特別多。
因為他心里還懷有希望。
元寶能把他說的每一句話都完全駁倒。
——如果你看到一個人忽然做出極反常的事來,那么他心里一定有極大的悲哀、極深的痛苦,如果你能了解這一點,能夠原諒他,你的心胸才會寬大,才能算是男子漢。
元寶又盯著蕭峻看了半天,忽然說:
“我知道你不敢跟我打賭的。”他說:“我知道你一定不敢。”
“你要賭什么?”
“我賭他還沒有死。”元寶說:“你敢不敢跟我賭?”
他斜眼看看蕭峻,故意作出一副老千賭徒要激別人上鉤的樣子:“我勸你還是不要賭的好,因為這一次我是絕不會輸的。”
蕭峻蒼白的臉上忽然激起了一陣暈紅,就像是鮮血被沖淡了的那種顏色一樣。
他知道元寶并不是真的要跟他賭,更不是真的要贏他。
因為他也希望輸的是自己。
也許元寶只不過要用這種法子來安慰他,激起他的生機,不讓他再消沉下去,不讓他有想死的念頭而已。
不管元寶這么做是不是對的,他心里都同樣感激。
“我跟你賭,”蕭峻說:“不管你要賭什么,我都跟你賭。”
元寶笑了,笑得真的就好像老千看見肥羊已上鉤時一樣。
“你不后悔?”
“不后悔。”
“如果我能找到李將軍,而且讓你親眼看到他還好好的活在那里,”元寶問蕭峻:“那時候你怎么辦?”
“隨你要我怎么樣都行。”
這句話本來是蕭峻絕不會說出來的,以他的身份地位性格,無論在任何情況下都不會說出來的。
可是現在他說了出來。
因為他如果輸給了元寶,他真的會這么做,無論元寶要他怎么樣,他都愿意。
而且他真的希望輸家是自己。
只可惜他怎么想也想不出元寶怎么會贏,更想不到元寶怎么能找得到李將軍?
李將軍本來絕對是一個已經死定了的人,就算他還有千萬分之一的生機,就算他還沒有死,元寶也不會知道他在什么地方的。
元寶根本沒有一點理由知道。
蕭峻臉上的暈紅已消失,因為他心里雖然希望輸家是自己,卻還是認為元寶已輸定了。
元寶仿佛已看出他心里在想什么,“你為什么不問我,萬一我輸了怎么辦?”
“我讓你自己說。”
元寶故意歪著頭想了想,忽然問蕭峻:“你知不知道高天絕為什么會忽然變得那么聽話?為什么肯乖乖的讓我把她這些寶貝從她身上拿走?”
這件事和他們打賭的事連一點關系都沒有,但卻也是蕭峻一直都想不通,一直都很想知道的,所以他忍不住問:
“因為那時候她已經被我制住了。”元寶說:“我一下子就點住了她六七個穴道。”
“哦?”
“你不相信,我就知道你一定不會相信的,”元寶笑得又愉快又得意:“像高天絕那么有本事的人,怎么會被我點住穴道?”
他笑嘻嘻的說:“你心里一定在想,這小子不是瘋子,就一定是臉皮奇厚無比,所以才會吹得出這種牛,編得出這種鬼話來。”
蕭峻不能否認,他心里確實這么樣想過。
“可是你為什么不想想,如果我沒有點住她的穴道,這些東西怎么會在我手里?”
誰也不能不承認這句話說得很有道理,所以蕭峻也不能不問元寶:
“你是怎么樣點住她穴道的。”
“其實那也沒什么。”元寶故意輕描淡寫的說:“我只不過給她看了樣東西而已。”
“你只不過給她看了樣東西,你出手點她穴道時她就不能閃避反抗了?”蕭峻又驚訝,又懷疑:“你給她看的是什么?”
“當然是一樣很特別的東西。”元寶說:“非常特別。”
二十年前,高天絕就已縱橫天下,勇猛無敵。
這二十年間,她也不知道曾經做過多少令人拍案驚奇聞名喪膽的事,可是她也曾獨自在暗夜里偷偷的流過眼淚。
經過二十年的挫折磨煉后,她不但已變得更孤僻冷傲無情,武功也更高了。
如果說這個世界上真的有樣東西能夠讓她一看見后就驚惶失措,就被一個十幾歲的大孩子點住了穴道,這樣東西當然非常特別。
這是無論什么人都能想像得到的。
江湖中一定有很多人愿意用自己的全部身家性命去把它換來。
元寶卻淡淡的說:“如果我輸了,我就把這樣東西輸給你。”
不知道是在什么時候,他已經把這樣東西握在手里了,只可惜他的人雖然不太大,手卻不太小,而且握得很緊,誰也看不出他手里握住的是什么。
蕭峻雖然并不想把這樣東西贏過來,可是好奇之心卻是人人都有的。
所以他又忍不住要問:
“這樣東西究竟是什么?”
“其實也沒什么。”元寶故意輕描淡寫的說:“只不過是一顆星而已。”
“一顆星?”蕭峻問:“一顆什么樣的星?”
“一顆小星,”元寶好像覺得很抱歉,很遺憾,所以又嘆了氣:“一顆很小很小的小星”。于是元寶又把他的第二顆星拿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