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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十六 回 湯大老板的奇遇

第十六回湯大老板的奇遇  四月十九,黎明時。

  熹微的晨光剛剛從窗外照進來,剛好讓湯大老板能夠看清元寶的臉。

  元寶已經醉了,就在他說“我沒有醉”的時候就已睡著,睡得就像是個孩子。

  他本來就是個孩子,又聰明、又頑皮、又可愛、又討厭的男孩子,就好像她小時候認得的那個男孩子一樣。

  她叫他“小哥”,他叫她“弟弟”,而且真的把她當作一個小男孩小弟弟,一天到晚帶她去爬山爬樹,罵人打架騎牛趕狗偷雞摸魚。

  所有大人不準小孩去做的事,沒有一樣他沒有帶她去做過,所有男孩子所玩的把戲,沒有一樣她不會的。

  連她自己都好像忘記了自己是個女孩子。

  有一年夏天,他又帶她到山后面樹林中的小河里去玩水。

  那天天氣真熱,她穿著套薄薄的夏布衫褲,河水清涼,兩個人在水里又喊又叫又吵又鬧,她的衣裳都玩得濕透了。

  那套衣裳本來就很緊,夏日午后的斜陽暖洋洋的照在她身上。

  她忽然發現他又不叫又不鬧了,忽然變得像是個呆子一樣,用一雙大眼睛死盯著她。

  那時候他才發現她并不是一個男孩子,而且已經長大了。

  她被他看得心慌。

  她也看到了他身體的變化,好怕人的變化,她想跑,可是兩條腿卻忽然變得好軟好軟好軟。

  那天他們回家的時候天已經黑了,家里面已經吃過晚飯。

  自從那天之后,他雖然還是叫她弟弟,可是再也不帶她跟別的男孩子去玩。

  從那天之后,她就變成他一個人的,直到他要去闖江湖的時候,他還是不許她去跟別的男孩玩,要她等他回來。

  可是他從來都沒有回來過。

  那年她才十七,今年已三十四了。

  在這十七年中,她從未有過第二個男人,也從未有第二個男人能讓她心動。

  她從未想到經過漫長的十七年之后,她居然又遇到一個這樣的大男孩,這么聰明,這么頑皮,這么可愛,這么討厭。

  她居然又心動了。

  剛才元寶抱住她的時候,她身子忽然又有一股熟悉的熱意升起,就像是十七年前那個夏日的黃昏一樣。

  如果元寶沒有醉沒有睡,會發生什么事?

  她連想都不敢想。

  ——這個小鬼,為什么要做這種事?為什么要這樣子害人?

  雖然只不過是四月,天氣卻好像已經開始熱了起來,熱得讓人難受。

  她一直在出汗,一直到現在還沒有停。

  她絕不能等這個小鬼醒過來,不能讓這個小鬼再來逗她纏她害她。

  —個像她這種年紀的女人,已經不能再做這種糊涂事了。

  她悄悄的拾起散落在床下的一雙金縷鞋,悄悄的推開門,又悄悄的走回來,悄悄的為元寶蓋上一床薄被,才悄悄的走出去。

  朦朦朧朧的院子里空氣冷而潮濕,乳白色的晨霧將散未散,一個人坐在對面長廊下的石階上,手托著腮幫子,用一雙大眼睛瞪著她。

  “小蔡。”湯大老板吃了一驚:“你坐在這里干什么,怎么到現在還沒有睡?”

  小蔡不理她,一雙大眼睛卻瞬也不瞬的盯著她倒提在手里的金縷鞋。

  她忽然明白她心里在想什么了。

  ——這個小女孩已經漸漸長大,已經漸漸開始學會胡思亂想,越不該想的事,越喜歡去想,而且總是會往最壞的地方去想。

  她知道這個小鬼一定又想到哪些地方去了,可惜她偏偏沒法子辯白。

  ——一個女人在一個男人屋子里呆了一夜,到天亮時才蓬頭散發的提著自己的鞋子走出來,還帶著三分酒意。

  她能讓別人怎么想?她能說什么?

  “快回房去睡吧!”她只有避開她目光,盡量用最平靜的聲音說:“你早就應該睡了。”

  “是的,我早就應該回房去睡了,可是你呢?”小蔡盯著她:“你為什么一夜都沒回去?”

  湯大老板又說不出話來。

  小蔡冷笑:“我勸你還是趕快穿上鞋子的好,赤著腳走路,會著涼的。”

  說完這句話,她就站起來,頭也不回地走了,就好像再也不會多看她一眼。

  春寒料峭。

  湯大老板癡癡的站在冰冷的石地上從腳底一直冷到心底。

  她沒有錯,一點都沒有錯,可是她知道她已經傷了這個小女孩的心。

  晨光初露,曉霧未散。

  她從心底嘆了口氣,正準備回房去,忽然發現院子里又有個人在看著她,就坐在小蔡剛才坐過的那級石階上,手托著腮幫子看著她。

  惟一不同的是,這個人不是個小女孩,而是個小老頭。

  一個古里古怪的小老頭子。

  湯大老板不認得這個小老頭,她從來也沒有見過這么古怪的老頭子,而且從來都沒有想到自己會看見這么樣一個人。

  這個小老頭看起來不但特別老,而且特別小,有些地方看起來比任何人都老得多,有些地方看起來又比任何人都小得多。

  他的頭發已經快掉光了,只剩下幾根稀稀落落的白發貼在頭頂上,就好像是用膠水貼上去的一樣,無論多大的風都吹不動。

  他的牙齒也快掉光了,前后左右上下兩排牙齒都快掉光了,只剩下一顆門牙,可是這顆門牙卻絕不像別的老頭那么黃那么臟。

  他惟一剩下的這顆門牙居然還是又白又亮,白得發亮,亮得發光。

  他實在已經很老很老了,可是他臉上的皮膚卻還是像嬰兒一樣,又白又嫩,白里透紅,嫩得像豆腐。

  他身上穿著的居然是套紅衣裳,鑲著金邊繡著金花的紅衣裳,只有暴發戶家里出來的花花大少要去逛窯子時才會穿的那種紅衣裳。

  這么樣一個老頭子,你說絕不絕?

  湯大老板差一點就要笑出來了。

  她沒有笑出來,因為這個院子里的前后左右附近本來是絕對沒有這么樣一個人的。

  可是現在明明有這么樣一個人坐在那里看著她,帶著很欣賞的眼光看著她,就好像那些二三四五十歲的男人看她時的表情一樣。

  幸好湯大老板一向很沉得住氣,雖然沒穿鞋子也一樣很沉得住氣,所以居然還向他點了點頭笑了笑。

  “你好。”

  “我很好。”小老頭說:“非常非常好,好得不得了。”

  “你貴姓?到這里來有什么貴干?”

  “我既不姓貴,到這里來也沒有什么貴干。”小老頭說:“我到這里來,只為了要做一件絕不是‘貴干’的事。”

  “什么事。”

  “你猜。”小老頭像孩子般眨著眼:“你猜出來我就跟你磕三千六百個頭。”

  湯大老板搖頭:“磕那么多頭會很累的。”她說:“我不想要你磕頭,我也猜不出你到這里來要做什么事。”

  “你當然猜不出。”小老頭大笑:“你一輩也猜不出來的。”

  “那么你自己為什么不說出來?”

  “我說出來你也不會相信。”

  “你說說看。”

  “好,我說。”小老頭道:“我到這里來,只不過因為我老婆要脫光你的衣服,仔細看看你。”

  湯大老板笑了。

  她本來應該很生氣的,可是她笑了,因為她從來也沒有聽過這么荒謬可笑的事。

  她根本沒有想到自己會聽到這種事。

  小老頭嘆了口氣:“我就知道你不會相信的,我早就知道你絕不會相信。”

  就在他嘆氣的時候,他的身子已飛躍而起,就像是個小孩子忽然被大人拋了起來,在半空中不停的打滾。

  湯大老板絕不是好欺負的人。

  一個女人能夠被大家心服口服的稱為大老板,當然不是好欺負的。

  她練過武,練的武功很雜,有些是她拜師學來的,有些是男人們為了親近她,為了拍她的馬屁,為了要她佩服,像獻寶一樣獻出來給她的。

  飛花拳、雙萍掌、螳螂功、飛鳳指、大小擒拿、五禽七變、三十六路長拳、七十二路譚腿、連環鎖子腳…

  她會的武功最少也有三四十種,在這個小老頭面前,竟連一種都使不出來、

  半空中還是有一個人在打滾,打滾的卻已不是小老頭,而是湯大老板。

  她自己也不知道自己怎么會忽然被拋起來在半空中打滾的。

  她真的不知道。

  她只知道這個小老頭子身子一落下地,她就被拋了起來。

  然后她就開始打滾,不停的在半空中打滾,滾得天昏地暗。

  然后她就什么都不知道了。

  這時候元寶已經醒了。

  他本來睡得就好像是塊石頭一樣,就算被人打兩巴掌踢一腳,再踢到陰溝里去也不會醒。

  但是他卻忽然醒了過來,醒來的時候太陽正照在他對面的窗戶上。

  元寶呻吟了一聲,趕緊用被子蒙住了頭,如果慢一點的,他眼睛就好像要被這要命的陽光刺瞎了,他的腦袋也好像要裂成兩半。

  一個第一次喝醉酒的人,醒來時忽然看見滿屋子陽光,大概都會有這種感覺。

  可是還沒有過多久,元寶居然又慢慢的把腦袋從被子里伸了出來。

  因為他的眼睛還沒有被蓋住的時候,他好像看見屋子里有一個人。

  一個絕不是湯大老板的人。

  他沒有看錯。

  這個人穿一身漆黑的斗篷,戴一個閃亮的白銀面具,雖然滿屋子都是陽光,可是這個人看起來卻還是好像黑夜中的鬼魅。

  元寶笑了。

  他一向不怕可怕的人,越可怕的人,他越不怕。

  “你臉上戴的這個鬼臉真好玩,”元寶說:“你能不能借給我戴兩天,讓我也好去嚇嚇別人。”

  “我并不想嚇你。”這個人的口氣卻很和緩:“我知道你的膽子從小就很大。”

  “你知道我是誰?”

  “我知道。”

  元寶又笑了:“幸好我也知道你是誰,否則我就吃虧了。”

  “我是誰?”

  “你就是高天絕。”元寶說:“就是把我弄得四肢無力,全身發軟,再把我送到這里來的人。”

  “是的。”高天絕并不否認:“我就是。”

  “你既然知道我是誰,還敢這么樣對我?”元寶的口氣忽然變得很兇狠:“你難道不怕我家里的人找你報仇?”

  “他們不會找我的。”

  “為什么?”

  “因為他們知道我對你是一番好意。”高天絕說:“我想你自己也應該明白。”

  “可惜我一點都不明白。”

  “我們這些人都是永遠見不得天日的人,而且早就應該死了。”高天絕說:“我們這些人身上都帶著永遠無法化解的兇戾和仇恨。”

  他的聲音雖和緩,卻又充滿一種令人毛骨悚然的怨毒之意:“無論誰遇到我們都不是件好事,因為我們所攜來的,只有兇殺、災渦、血腥。”

  “你們?”元寶問:“你們是些什么人?”

  “也許我們根本就不能算是人,只不過是幾個陰魂不散的厲鬼而已,”高天絕說:“所以我實在不愿讓你也被卷入我們的恩怨是非中。”

  “你的意思就是說,你不愿意讓我來管你們的閑事?”

  “是的。”高天絕說:“因為你的身份不同,所以我才送你到這里來。”

  “否則你恐怕早就把我的腦袋割下來了?”

  “我不會割你的腦袋。”高天絕淡淡的說:“要殺人,并不一定要割他的腦袋,殺人的法子有很多種,這是最笨的一種。”

  “你殺人通常都用什么法子?”

  “用的是最痛苦的一種。”

  “最痛苦的一種?”元寶問:“是讓別人痛苦?還是自己痛苦?”

  高天絕忽然沉默。

  “這種法子不好。”元寶又說:“因為你要殺的人已經死了,也就沒什么痛苦了,痛苦的一定是你自己,只有活著的人才會痛苦。”

  高天絕沒有開口,也沒有動,可是他身上的斗篷卻像是狂風中的海浪般洶涌波動起來。

  元寶又說:“有一天我很開心,就好像天上忽然掉下個肉包子來落在我嘴里一樣,簡直開心得要命。”他說:“所以那天跟我在一起的人,也全都很開心,開心得不得了。”

  他嘆了口氣:“痛苦也是這樣子的,你讓別人痛苦,自己心里一定也很不好受。”

  這句話還沒說完,已經有一只冷冰冰的手扼住了他的咽喉。

  這時候湯大老板也已醒了。

  她醒來時沒有見到陽光,她的頭并不痛,可是她也和元寶一樣,只希望自己永遠不要醒過來,只希望趕快死掉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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