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回暗影浮香 五華山本是昆明城外有名的游賞去處,雖然那絕谷中渺無人跡,但山上游人本多,梅山民和辛捷并沒有掙扎許久,便遇著山上的游人,看見他兩人的狼狽之狀,極驚異地跑過來問有什么事發生,梅山民淡淡地敷衍了幾句,找著了兩頂送游人上山的山轎,和辛捷坐著下了山,到了昆明城。
昆明號稱四季常春之處,溫度自和深山不同,更是四季難見雪花,辛捷覺得奇怪的是梅山民手面的闊綽,他們坐在最好的客寓中,吃著最好的飲食,梅山民還替辛捷買了許多衣服,而且自小到大,年年都有,將辛捷自現在到成人,所需用的衣物都買全了。
第二天,梅山民雇了輛大車,自昆明出發,大車一路上走得很慢,梅山民也不著急。
辛捷也不知經過些什么地方,只覺得車子走了很久,漸漸,他的身體已復原了,但他看著梅山民,卻仍像是非常孱弱。
走了月余,已經是仲春了,辛捷只覺路上樹木漸綠,也不知究竟到了何處。
梅山民在路途上,已換過了幾次車,這日來到一個村落,那村落不過比辛家村稍許大了些,梅山民又叫車子停了,和辛捷漫步村中。
辛捷只覺得梅山民心情仿佛甚好,隨意說笑著,也不再喚車。
穿過村落,又走了約莫半里路,梅山民已顯出很疲乏的樣子,但神情卻極興奮。
走過一個并不十分濃密的樹林,辛捷看到幾間很精致的瓦屋,梅山民手指著對辛捷說道:“你看,這就是我的家了。”
辛捷暗自奇怪著,梅叔叔的家怎會竟遠在此處,而他卻奇異的在五華山的幽谷里,但是這些問題他都沒有仔細地去探討。
梅山民走到門前,輕輕地拍了幾下門,那暗紫色的大門便立刻應聲而開,開門的是瘦削的中年漢子,見是梅山民,便恭敬地彎下腰去,沉聲說道:“您回來了。”臉亡絲毫沒有任何表情。
梅山民笑著點了頭,拉著辛捷走進大門,辛捷只覺得此房精致已極,屋中布置得更是井然有條,但是偌大幾間屋子,都空曠曠地沒有人聲。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尖銳地看了辛捷一眼,梅山民輕輕拍著辛捷的頭說:“這是我收的徒弟,你看好不好?”
接著他又一笑說道:“她們都好吧?”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微一躊躇,說道:“我已將她們都打發了。”
梅山民立刻面色大變,急著追問道:“都打發了?”
那漢子低下頭去,說道:“近日江湖傳言您已在云南五華山里,遭了劍神厲鶚的毒手,而且江南丐幫中,更盛傳有人目睹您的尸身,我考慮再三,恐怕留著她們將來反會生事,便一一將她們打發了,正準備到崆峒山去…”
梅山民長嘆了口氣,截住他的話說道:“這樣也好,這次我真是死里逃生,將萬事都看得淡了,只是她們到底和我相聚一場,你可曾讓她們吃了大苦頭?還有那繆九娘呢?”
那瘦削的中年漢子依然神色不動,說道:“您放心,我絕沒有讓她們吃半點苦頭,只是那繆九娘,一聽您身遭不測,乘著深夜就走了,我也不知道下落。”
梅山民點了點頭,黯淡地說道::好,好,這樣也好。”
辛捷聽著他們講話,卻絲毫不知道其中意思,呆呆地看著梅山民,梅山民低頭發覺了,便拉起他的手,指著那瘦削漢子,說道:“這是我的好弟兄,你以后要叫他侯二叔,只要他喜歡,你以后保險有好處。”
辛捷抬頭望了一眼,低低喚了聲:“侯二叔。”那侯二叔僅冷冷看了他一眼。
辛捷只覺得這侯二叔遠不及梅叔叔可親,趕緊又低下頭去,梅山民微笑著撫著他的肩,朝那中年的瘦削漢子說道:“你仍然在上面好了,叫老俞按時送飯下去,你若沒有什么重要的事,也不要出去,近幾年我恐怕不會再上來了。”
那瘦削漢子點頭說是,忽地雙目一張,緊緊盯著梅山民看了一眼,說道:“我看您這次回來,好像有些不對,莫非…”
梅山民又長嘆了口氣,說道:“慢慢再說,慢慢再說,日后你總會知道的。”
說完,他轉頭拉著辛捷,走出客廳,轉到一間非常雅潔的書房,用手按了按那靠墻而立的書架旁的一塊花紋磚,書架便突地一分,露出一處地道,石階直通著地底。
辛捷不禁看得呆了,梅山民又拉著辛捷往石階下走去,回手又是一按,那書架又倏然而合,但地道中并未因書架之合而顯得黑暗。
辛捷被這一切所深深地驚異了,但是他素來膽大,而且他知道梅叔叔對他絕無惡意,是以他毫不遲疑地跟著梅山民走下石階。
哪知這石階之下,竟別有天地,真如幻境,一眼望去,只覺得富麗繁華,不可言喻,比上面的那幾間房子,又不知強勝多少倍了。
梅山民帶著辛捷在地底轉了一圈,地底竟分有七間屋子,間間都是精美絕倫。
辛捷只覺眼花繚亂,他心中正暗喜著這住處之美,哪知梅山民又帶他走進一間屋子。
辛捷一走進這屋子,就像有一股寒冷之氣,撲面而來,此屋中床、幾全是石制,四壁也是用青石所鋪,石壁上掛著一柄長劍,劍旁懸著一個錦囊,石幾上放著一些書籍,除此之外,屋中就別無他物。
梅山民笑著對辛捷說道:“從今天起,你就要住在這房間里了。”
辛捷聽了,心中一冷,暗忖道:“這地底有這么多房間,他都不要我住,卻偏要我住在這鬼房間里…”心中雖在埋怨,面上卻不好意思表露出來,勉強地點了點頭。
梅山民似乎洞悉了他的心意,說道:“我知道你在怪我要你住在此處,可是你也要知道,若有人想住在我這里的七間其他房間,倒還容易,可是要想住在此處,卻是難如登天呢。”
辛捷看著墻上的劍,又想起那侯二叔銳利的目光,和他們兩人的對話,突地福至心靈,立刻說道:“我喜歡住在這里。”
梅山民笑容一斂,目光留戀地在這石室四周一望,感喟著說道:“從今以后,我已和這石室絕緣了,你雖天資甚高,但能否盡傳我的‘七藝’,還要看你是否能刻苦用功。”
辛捷懷疑地問道:“七藝?”
七妙神君略展笑容,說道:“對了,七藝,你若能盡得我的‘七藝’,何愁大仇不能報呢?”他雙目仰望著石屋之頂,嘆道:“不但你的大仇待報,我的仇恨也要你去報呢。”
辛捷望著他,極力地思索著他的話,到目前為止,辛捷還不知道,站在他面前看來那么孱弱的梅叔叔,就是武林中的第一奇人,七妙神君。
但是自從他隨著梅叔叔回到家以后,這許多奇怪的事,已使他知道梅叔叔一定不是個平常的人。從此,他就在這石室中住了下來。
這石室是在地底,再加上用具俱是石制,因此終日陰寒,尤其晚上睡眠之時,辛捷覺得這種陰寒之氣簡直很難忍受。
日復一日,辛捷也不知過了多久,漸漸,他已能適應這陰寒之氣,除了每日有人送來吃食之外,他連梅叔叔都見不到。
無聊的時候,他開始翻閱石幾上的書籍,這些書都濃厚地吸引著他的興趣,雖然其中有許多地方是他不能了解的,但是他仍仔細地看下去。
書很快地被看完了,另一批新的書被送來,有時梅叔叔也來教他一些他不懂的地方,日子過得不知不覺,辛捷也不知看了多少書。
他本是天資絕頂之人,再被這許多書所陶冶,已完全地成為一個智者。
但是有一天,當他將一批書看完的時候,就不再有書送來,除了一本很薄很薄的手抄本,辛捷看那書扉上寫著:“暗影浮香”幾個篆字,里面卻是一些修為、練氣的基礎功夫,于是他開始學著七妙神君多年苦研而成的無上內功心法“暗影浮香”。
他自己并不知道自己的修為進境,但是梅山民卻知道,天資絕頂的辛捷,在這專為練功而造的石室中,專心地練著,并沒有多久,他只覺得體內的真氣,仿佛已變成有形之物,可以隨意指揮,而且身體更不知比以前靈便多少,他常常覺得只要自己一提氣,便有一種騰空而上的感覺。
等到“暗影浮香”那本書換為“虬枝劍笈”,而石室中的光線也一天比一天暗的時候,已是辛捷到石室中的第五年了。
五年中,辛捷已長成為十七歲的少年了,他的心情,已由煩躁不安,而變為無比的寧靜,他已由一個常人,而變為非常人了。
而梅山民這幾年來,卻變得那么蒼老,甚至連須發都斑白,但他的心情,仍是愉快的,他看著辛捷的長成,仿佛是看到自己新的生命,他就覺得一切都已得到了補償。
第六年,第七年…日子飛快地過去,長處在石室中的辛捷,幾乎忘記了外面的世界,現在,連他自己都知道他自己的武功了。
他可以在各種姿勢下,身軀隨意升騰,在平滑的石壁上,他可以隨意駐足在任何一處,在已變得完全漆黑的房間里,他可以描繪出一幅極細膩的圖畫,他惟一不知道的是,他的“劍”、“掌”究竟已有了何種威力,因為在這石室中,他無法考證自己“劍”、“掌”的功力。
十年了,連他自己都無法想象他何以能在這石室中度過這么悠長的歲月,他想,這也許是一種探尋知識的欲望和興趣,使得他能這么做吧,最重要的是,他渴望自己能成為一個非凡的人。因為,有許多許多他應做的事,不是凡人能做得到的。
終于,梅山民認為辛捷已學到了一切他能教的,甚至有些地方,連當年他自己都沒有達到的,而辛捷居然達到了。
于是,他帶著辛捷,走出了那間辛捷曾呆在那里十年的石室。
當辛捷走出地底,第一眼看見天光時,他的心情是無法描述的,那是一種摻合了喜悅、陌生,以及一些驚奇的情感。
梅山民指著一張放在書房里的圍椅讓他坐下,然后笑著道:“這些年來,你覺得你在石室中所受的苦沒有白受吧。”
辛捷感激地垂下頭去,低聲說道:“這全是梅叔叔的栽培。”
梅山民笑著點頭道:“好,好,你知道就好。”他側身照了照放在桌上的銅鏡,說道:“你看我比在山谷遇見你時老得多了吧!”
辛捷望著他已斑白的頭發,起了皺紋的面孔,那確是已和當年山谷中的書生,大不相同了,于是他小心地說:“梅叔叔是老得多了,但是我看梅叔叔的身體卻比那時好多了。”
梅山民撫摸身上已是松散了的肌肉,愕了一會,突然問道:“你知道我是誰嗎?”
辛捷剛想張口回答,一時卻呆住了,這問題辛捷在谷中初遇到他時,他就問過辛捷,辛捷那時確是不知,但此時辛捷和他已相處十年,辛捷除了知道他是梅叔叔之外,就一無所知了。
梅山民并未注意到他的窘態,感喟著道:“聽你所說,你的父母也是關中九豪中的人物,你可曾聽說過‘關中霸九豪,河洛惟一劍,海內尊七妙,世外有三仙’這句話?”
辛捷沉思了一會,然后搖了搖頭。
梅山民道:“這也難怪你,你那時還小,就是聽到過,也早已忘記了,不過我現在可以告訴你,這句話的意思就是說關中地方是關中九豪稱霸的,河洛一帶,卻惟有一個單劍斷魂吳詔云可說得上是第一人物,但是海內武林中人,都要尊重的,卻是七妙神君,這些都是在武林中享有盛名的,除此之外,更有三個據說已成不壞之身的人物,武林中人只有聽說而已,誰也沒有見過,大家都以‘世外三仙’來稱呼他們三人。”
他目光中流動著辛捷少見的光芒,像是在回憶著什么,辛捷不敢去打擾他,只是靜靜地聽他繼續說著:“現在關中九豪早已散伙,單劍斷魂吳詔云,也傷在那些以武林正宗自命的小人手中,早已去世了。而昔日稱尊海內的七妙神君呢,喏,就是現在在你身前的人,就是我。”
辛捷驚異地睜大了眼睛,他從未想到過他的文弱的梅叔叔竟是如此人物。
梅山民用手輕輕拭著頷下的微須,嘆道:“看來蕓蕓武林中,能屹立不倒的,只有‘世外三仙’了,但我卻認為,縱然如此,但空將一身絕技,埋沒在山水之間,豈不是可惜了?”
辛捷仔細地聽著,心中涌起許多思潮,十年來的積郁,此刻突然一涌而出,而且雄志頓起,頗想以一身所學,立刻便在武林中一爭長短。
他心中的這些思潮,雖然很難透過他好多年來在地底石室中已凝結成冰的蒼白面孔,表現出來,但梅山民從他閃爍的眼神中,仍可看出他的心事。
于是梅山民說道:“你可知道,我將你帶到此處,除了是同情你的遭遇,助你復仇之外,最主要的還是我看出你的根骨太好,稍一琢磨,便成大器,果然你并沒有令我失望,以你現在所具的武功,足可以稱霸江湖了,從今天起,你就是第二個七妙神君,我以前從未完成的事,你都要一一替我做好。”
他臉上閃過喜悅的笑容,說道:“從今以后,七妙神君,又要重現江湖了。”
辛捷突然接受到這種奇異而興奮的任務,眼光因興奮而更閃爍了,他雖沒有太大的自信,但是他愿意去闖一闖。
突然院中有一個輕微的腳步聲,那是身具輕功的人由高處落下所發出的聲音,而且是極為輕微的,但是那瞞不了在石室中十年苦練的辛捷,他一聽聲音有異,猛一提氣,身軀像一條飛著的魚一樣,從微開著的窗戶中滑了出去。
但院中一片空蕩,沒有任何人影。
他極快地在四周略一盤旋,找不到任何可異的現象,失望地又竄回房中。
他一進房,就看見他原先所坐的椅子上,坐了另外一個人,他從窗口竄進,那人連望都沒有望一下,仍然端坐著。
他奇怪地哼了一聲,可是他隨即看出那人就是初到此處所見的侯二叔,他暗自慚愧著自己的慌張,躬身叫了聲:“侯二叔。”
侯二叔冷峻的面容,竟似有了笑意,說道:“一別十年,賢侄果然身手不同凡響了,真是所謂一代新人換舊人了。”
辛捷想到自己雖然極快地竄了出去,但人家卻已安坐房中,不禁慚愧地低下頭去。
梅山民說道:“姜是老的辣,捷兒到底經歷太少了。”
他又向侯二叔問道:“事情如何了?”
侯二叔說道:“大致已辦妥了,我在武漢一帶,和長江沿岸的大城,都設下了山梅珠寶號,已有十三處,只要一吩咐,捷兒便可去主持了。”
梅山民點了點頭,向辛捷說道:“此番我雖命你去闖蕩江湖,卻不愿你去和那些武林莽漢爭名奪利,已經替你打好了基礎,侯二叔在江南一帶,已替你設了十幾處珠寶號,你從此便是這些珠寶號的東主,我這樣做,一來是不要你去受苦,再來也是因為江湖上非錢莫辦的事情太多,有了錢,我叫你去替我做的事,就好做得多。”
他又接著說道:“你這次出去,什么事都可以隨心去做,只要不傷害善良的人就行了,除了‘海天雙煞’是你要對付之外,中原武林的五大宗派,你更要好好地去對付他們。”
他說至此處,用手一拍桌子,怒道:“這些人物假冒偽善,背著‘武林正宗’的牌子,卻專做些卑鄙無恥的事,你千萬要注意。”
辛捷極興奮地稱是,他雖不了解武林中的情形,但是只要梅叔叔所說的,他卻認為是對的,因此日后武林中,平生出天大的風波。
侯二叔望著自己的手掌,說道:“那劍神厲鶚,現在已是中原武林中的領袖人物,武林中只要“天下第一劍”的傳柬一到,天大的事也立刻化解,唉,我若不是昔年受了重傷,雙手總是用不得力,我真要找這些人一較長短,現在這些事,都只好等捷兒去做了。”
說著,他臉上又閃過一絲笑容,道:“從明天起,我就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一愕。
梅山民笑道:“你今后行走江湖,有許多閱歷都還差得太遠,而且你和那些珠寶店都沒有聯絡,為了方便起見,我叫你侯二叔陪著你,就算做你的老家人,他要叫你少爺,自是不能再叫你捷兒了。”
辛捷躊躇著道:“這怎么…”
侯二叔接口道:“這是我自告奮勇的,你不要多管,從今你就叫我侯二好了。”
武昌、漢口、漢陽,三地對峙,中隔長江,自古即為鄂之重鎮。
這日漢口江岸的碼頭上,一早便來了一群穿著極干凈的寶藍緞面長袍的生意人,望去都像似商號的店東,一個個衣履華貴,氣派非凡。
有些好事的就不免探聽這些人是誰,為什么衣服都相同,一早就聚集在碼頭上。
打聽之下,才知道這些人都是新開張的大珠寶號山梅號的掌柜、店伙,他們聚集在碼頭上是為了迎接他們的老板。
人們都是非常勢利的,看見這些衣冠楚楚的人物,不過僅是店伙而已,而且又聽說漢口的山梅珠寶號不過是十幾家分號之一而已,長江沿岸,另外還設有多處,于是都更想一睹這百萬大賈的真面目。
過了一個時辰左右,江面駛來一艘雙桅大船,不但油漆全新,而且裝置得富麗堂皇,船頭的燈籠上寫著斗大的“山梅”兩字。
大家就知道這是山梅珠寶號的店東到了,那些店伙們更是極恭敬地站在碼頭上等著。
船上的船夫,都像是極老的水面好手,平穩而迅速地將船靠了岸,搭上跳板,船艙的門簾一掀,走出兩個人來。
其中一個是個年約五十的瘦削漢子,店伙們都認得是當初斥資開號的人,另一個卻是個二十上下的英俊年輕人,穿著甚是華麗,面容蒼白,氣勢不凡,神情也倨傲得很。
大家都知道此人就是山梅號的店東了,他們原先想此人必是個中年的大腹賈,此刻一見,卻是個年輕人,都在岸邊議論起來。
此兩人不說而知,便是初人江湖的辛捷和喬裝老仆的侯二兩人了。
他二人上了岸,辛捷極有分寸地應付了來迎接他的人們,便坐上了一輛早已準備好了的馬車,向城里駛去。
當天下午,剛到漢口的山梅珠寶號店東辛捷,便具名柬邀武漢三鎮的鏢局鏢頭,和當地武林中略有名氣的人物,第二天晚上在武漢三鎮最大的飯館“岳陽樓”晚膳,而且請大家務必要到。
一個身家巨萬的珠寶號店東,可說是和武林絕對的風馬牛不相及,然而他在到埠的第一天,不請與他生意有關的商號老板,卻請些武林中人,這件事使得大家都奇怪得很。
接到請柬的人士,全都不認識具名的人物,探詢之下,才知道是個如此的生意人,不免覺得非常奇怪,到別的武林人物處去一問,竟然也是一樣,而巳幾乎武林、鏢局中有頭有面的人物,全請到了。
鏢局中人平時和珠寶號店本有聯絡,但不過都是討論保鏢的事,像這種事雖屬初見,在情理上還可以想得出來。
然而那些平日與保鏢無關,甚至有的已經半退休了的武林中人,根本無法猜出這請柬是什么意思,彼此相熟,不免大家猜測,但也猜不出什么結果來,討論之下,都認為該去一看究竟。
第二天晚上,岳陽樓門口車水馬龍,到的全是響當當的人物,連一些身份較高,平日架子也大的角色,像武威鏢局的總鏢頭金弓神彈范治成,信陽鏢局的總鏢頭銀槍孟伯起等人,也都到了。
岳陽樓上早已擺好幾張桌面,可是大家都到得差不多了,仍未看到主人的影子,只有幾個山梅號的伙計在招呼著。
于是這些武林豪士,不免一個個火冒三丈,正待發作之際,那些店伙們已經在高聲呼道:“辛老板來了,辛老板來了。”
登登登樓梯響處,眾人只覺眼前一亮,群豪也俱未想到這“辛老板”竟是個這樣的俊品人物,驚奇之下,火氣都減了不少。
辛捷一上樓來,就滿面春風地抱拳說道:“各位久候了,實是抱歉之至,小弟俗務太多,還請各位恕罪。”
接著他就挨個地向那些武林人物請教姓名,握手寒暄。
筵席隨即開上,辛捷拱手肅客入座,酒過三巡,辛捷朗聲說道:“小弟雖是個渾身銅臭的小商人,卻自幼即喜結交武林豪士,這次小弟開設這些行號,也是想在各處多交些朋友的意思,此次不辭冒昧,將各位大駕請來,實因小弟久聞鄂中豪士如云,武當門下的弟子,更是個個身懷絕技,久想一睹風采之故。”
他目光橫掃,極留心地觀看座上人物的表情,當他看到其中有些不是武當門下的豪士,臉上已有不悅之色,心中暗喜,笑著接道:“小弟雖是不會武技,但卻懂得一點,日后如果有緣,但望能見識各位的絕技,尤其武當的劍法,更是久仰了。”
他兩次提到武當,卻故意地未提中原其他四大宗派,座上諸豪,已在不滿了。
哪知他一舉酒杯,又說道:“今日我這第一杯酒,卻要敬敬武當門下的九宮劍李大俠,來來來,李大俠,我們干這一杯。”
那九宮劍李治華,雖是武當門下弟子,但在武漢三鎮,并算不上一流人物,此刻他見辛捷首先便向他敬酒,不免高興得很。
他舉起酒杯,站了起來說道:“承辛老板看得起我們武當派,我李治華實在感激,我李治華雖然不足道哉,但我們武當派,倒的確是武林之首,小弟也就厚顏干了辛老板的酒了。”
他話剛說完,哪知“當”一聲,手中酒杯竟被擊得粉碎。
那李治華正自志得意滿之際,手上酒杯,忽當地一聲,被擊得粉碎,杯中之酒,灑得他青藍的武士衣上滿處皆是。
座上俱為武林中人,眼力多快,早看出那是坐在信陽鏢局的總鏢頭銀槍孟伯起身側,面色淡黃的人,在李治華興高采烈地夸耀著武當派時,手微一揚,手中的牙筷,便將那杯擊碎。
那牙筷去勢頗急,力道又猛,擊中酒杯后,仍直飛出去,“奪”地一聲,竟深深嵌入墻里。
李治華酒杯被擊,面色立變,四面一顧,見諸人都在驚愕地望著那面色淡黃的漢子。
他心中奇怪,知道酒杯必是被此人擊碎,但自己卻和此人素不相識,而且自己在武漢多年,看來此人絕非武漢地面的豪客,怎地卻出手擊碎自己的酒杯?須知此事甚失面子,武林中若有此事發生,除了動手解決之外,別無他法。
李治華面如凝霜,怒道:“相好的,你這是干什么,要對付我姓李的,只管劃出道兒就是,說什么我姓李的全接住你的。”
辛捷見有人出手擊碎李治華的酒杯,心中暗喜,忖道:“果然不出我所料,而且來得這么快,連我都有些意外呢。”
但是他面上卻作出一副惶恐的樣子,雙手連擺道:“有什么話好說,有什么話好說,千萬別動怒,這樣小弟太難為情了。”
那面色淡黃的漢子,雙手朝辛捷一拱,站了起來,連眼角都沒有向李治華瞟一下,似乎對李治華完全不屑一顧。
李治華的怒火不由更盛,他雖非武林里的一等角色,但有人當著如許豪士,公然的侮辱了他,而且是這樣地輕蔑的侮辱。
他惡毒的望著那人,那人卻似全然沒有將他放在眼里,從容地向辛捷說道:“在下于一飛,偶游武漢,聞人言及辛老板的盛舉,心里向往得很,遂做了個不速之客,還望辛老板恕罪。”
辛捷聽他一報名字,心中更喜,忖道:“這于一飛大約就是侯二叔所說的崆峒三絕劍中的地絕劍了,此事若由他開場,那就更好了。”
他心里在轉著念頭,嘴里卻說道:“小弟今日之舉,為的就是結交天下好漢,于大俠肯賞光,小弟實是求之不得。”他眼角橫掃了李治華一眼,見李治華神色更是難看,而且還微露出些不安,知道這于一飛的名頭,已然驚震了他,若然他縮頭一怕事,這事又鬧不起來了,心中一轉,便又有了計較。
于是他接著說:“只是這位李大俠,是武當高徒。于大俠莫非和李大俠結有什么梁子,依小弟之見,還是算了吧。”
他話中又微微帶出武當派,地絕劍仰首哈哈一陣大笑。扛傲地說:“于某人雖然不才,但若說這姓李的和于某人結下梁子,哼,他還不配,我于某人不過看他口發狂言,才出手教訓教訓他。”
座上諸人,一看便知此事今日又是個不了之局,那地絕劍于一飛乃武林第一劍,劍神厲鶚的第二個弟子,與天絕劍諸葛明,人絕劍蘇映雪,并稱為“崆峒三絕劍”,近年早已名動武林。
那李治華在武林中雖是平平之輩,但亦是武當弟子,武當派向以天下第一宗派自稱,門下弟子也都是些倨桀的角色,怎會在人前甘受此辱。
但事不干己,大家都冷眼看著此事的進展,無人發言勸解。
李治華站在那里,臉上青一陣,白一陣,他自忖武功,實非地絕劍于一飛的對手,但他究竟在武漢地面上也算得上一號人物,無論如何,也得要想出法子來挽回自己的面子。
他想來想去,心中有了個主意,于是他做出極端憤怒的樣子,猛地一拍桌子,叱道:“姓于的,你少賣狂,別人畏懼你‘崆峒三絕劍’,我李治華倒要見識見識你到底有什么出人頭地的功夫。”
他四顧群豪,看見諸人面上,都露出些驚詫之容,皆因這李治華平日都是嘴上的把式,真遇上事總是縮頭一躲,想不到今日遇到了向稱扎手的于一飛,卻一點也不含糊。
哪知李治華心中卻另有計較,他也怕于一飛的武功,以他的個性,怎會吃此眼前虧?但是他卻想將自己和于一飛之爭,變為“武當”和“崆峒”之爭,這樣一來,無論何事,都有武當派來替他出頭,而他本身,卻一點也不會受損。
他心里打著如意算盤,卻不知因此一來,武林中平生出偌大風波,弄得“武當”、“崆峒”聲威赫赫的兩派,從此一蹶不振。
他心中所打的算盤,正是辛捷所冀求的,但辛捷卻做出一副息事寧人的樣子,走出座來,勸解著說:“這是何苦呢?李大俠…”
李治華一擺手,攔住辛捷的話頭,說道:“辛老板不要多說了,我李治華豈是不懂事的小孩子,會在此歡聚上生事,姓于的,你若是有種的,三日之后,子正時刻,你我在黃鶴樓下一決生死。”
于一飛眼一瞪,目光宛如利剪,瞪在李治華的臉上。
李治華心中一凜,他知道于一飛若然此時就動手,自己必然討不了好去,于是他腳下揩油,做出氣憤之狀,蹭、蹭、蹭下樓去了。
于一飛臉帶不屑之容,冷笑道:“想不到堂堂武當門弟子,卻是些無恥的小人。”
辛捷見李治華一走,心里暗暗好笑,但卻做出搖頭惋惜的樣子,附合著于一飛說道:“唉!我也想不到,我原以為…”
他故意一頓,然后改變話頭說道:“于大俠英姿瀟灑,不敢請問是哪大宗派的門下?”
于一飛人最吃捧,聽到辛捷捧他,高興地說道:“辛老板太客氣了,小弟不才,恩師卻是當今天下無人不敬仰的人物,辛老板既然好武,可曾聽說過‘天下第一劍’的名頭?”
辛捷一拍前額,做出恍然大悟的樣子,說道:“小弟真是糊涂,聽了于大俠的名字,早該想到是當今天下武林第一高人的劍神厲大俠的門下,名動武林的‘崆峒三絕劍’了。”
他舉起酒杯,仰首干了,笑道:“不知之罪,小弟該罰一杯。”
他舉起壺來,又斟了一杯酒,環顧四座說道:“諸位切莫因些許小事,敗了清興,今日不醉無歸,各位一定要盡歡而散才是。”
說著他拍了兩下巴掌,一個酒店中的伙計應聲而來,巴結地問道:“老爺有什么事吩咐?”
辛捷笑道:“今日座中俱是英雄,有英雄不可無美人相伴,你去把城里有名的粉頭全給我叫來,不論是誰,只要來的,一律給一百兩銀子。”
店伙一聽,心里又驚又喜,驚的是這位老爺出手真大方,一出手就是一百兩銀子,須知按當時的物價,一座頂上好的燕翅席,才只一兩二分銀子,一百兩銀子足夠中等人家好幾個月的嚼鍘了。
喜的是,這一趟又大有油水可賺,忙更巴結地應聲去了。
座上諸豪,不但驚異著他的豪闊,而且辛捷此舉,更是投了大家的脾胃,大家轟然一陣歡呼,都對辛捷有了好感。
于一飛也自笑道:“辛老板真是一位揮金如土的公子,和那些滿身銅臭的商人大不相同,小弟不嫌冒昧,倒想和閣下交個朋友。”
辛捷把著于一飛的臂笑道:“這真是小弟生平最大的快事了。”
他四顧群豪,又說道:“小弟碌碌一介凡夫,能交到這許多英雄豪杰,就是貼上身家性命,也是高興的,來,大家干一杯。”
他又舉起酒杯,仰首一飲而盡,群豪也俱都干了一杯。
辛捷風流倜儻,復又慷慨多金,這群武林豪客,俱都存了交結之心。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都在羨慕著辛捷,也在談論著方才的事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