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回絕望 腳步聲漸漸近了,黑暗中終于出現了一個人,手里拈著一朵花。
一朵小小的黃花。
來的竟是瘋和尚。
他身上還是穿著那件墨汁淋漓的僧衣,慢慢地走過來,將黃花插在竹籬下。
“人回到了來處,花也已回來了。”
他眼睛里還是帶著那種濃濃的哀傷:“只可惜黃花依舊,這地方的面目卻已全非。”
傅紅雪也在癡癡地看著竹籬下的黃花:“你知道我是從這里去的,你也知道花是從這里去的,所以你才會來。”
瘋和尚道:“你知道什么?”
傅紅雪道:“我什么都不知道。”
瘋和尚道:“你既不知道摘花的人是誰,也不知道我是誰?”
傅紅雪道:“你是誰?”
瘋和尚忽然指著僧衣上的墨跡,道:“你看不看得出這是什么?”
傅紅雪搖搖頭。
瘋和尚嘆了口氣,忽然在傅紅雪對面坐下,道:“你再看看,一定要全心全意地看。”
傅紅雪遲疑著,終于也坐下來。
淡淡的星光,照在這件本來一塵不染的月白僧衣上,衣上的墨跡凌亂。
他靜靜地看著,就像在暗室中看著那一點閃動明滅的香火。
——如果你覺得這點香火已不再閃,而且亮如火炬,你就成功了一半。
——然后你就會連香火上飄出的煙霧都能看得很清楚,清楚得就像是高山中的白云一樣,煙霧上的蚊蚋,也會變得像是白云間的飛鶴。
他全心全意地看著,忽然覺得凌亂的墨跡已不再凌亂,其中仿佛也有種奇異的韻律。
然后他就發現這凌亂的墨跡竟是幅圖畫,其中仿佛有高山,有流水,有飛舞不歇的刀光,還有孩子們臉上的淚痕。
“你畫的究竟是什么?”
“你心里在想什么,我畫的就是什么。”
畫境本就是由心而生的。
這不但是一幅畫,而且是畫中的神品。
傅紅雪的眼睛里發出了光:“我知道你是誰了,你一定就是公子羽門下的吳畫。”
瘋和尚大笑:“明明有畫,你為什么偏偏要說無畫?若是無畫,怎么會有人?”
“什么人?”
“當然是畫中的人。”
畫中有孩子臉上的淚痕,他心里想的本就是他們:“人到哪里去了?”
瘋和尚道:“明明有人,你偏還要問。原來瘋的并不是和尚,是你。”
他大笑著隨手一指:“你再看看,人豈非就在那里!”
他指著的是那幾間小屋。
小屋的門窗本就是開著的,不知道什么時候已有燈光亮起。
傅紅雪順著他手指看過去,立刻怔住。
屋里果然有人,兩個人,杜十七和卓玉貞正坐在那里吃粥。
本來已將冷卻了的一鍋粥,現在又變得熱氣騰騰。
傅紅雪的全身卻已冰冷。
——難道這也像僧衣上的墨跡一樣,只不過是幅虛無縹緲的圖畫?
不是的!
屋子里的確有兩個活生生的人,的確是杜十七和卓玉貞。
看過僧衣上的墨跡后,現在他甚至連他們臉上每一絲皺紋都能看得很清楚,甚至可以看到他們的毛孔正在翕張,肌肉躍動。
他們卻完全沒有注意到他。
大多數人在這種情況下,都一定會跳起來,沖過去,或者放聲高呼。
傅紅雪不屬于大多數人。
雖然他已站了起來,卻只是靜靜地站在那里,連動都沒有動。
因為他不僅看見了他們兩個人,而且看得更深,看得更遠。就在這一瞬間,他已完全看出了整個事件的真相。
瘋和尚道:“你要找的人是不是就在這里?”
傅紅雪道:“是的。”
瘋和尚道:“你為什么還不過去?”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頭,凝視著他,本來已因為疲倦悲傷而有了紅絲的眼睛,忽又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刀鋒般盯著他看了很久,才緩緩道:“我只希望你明白一件事。”
瘋和尚道:“你說。”
傅紅雪道:“現在我只要一拔刀,你就得死,天上地下,決沒有一個人能救得了你。”
瘋和尚又笑了,笑得卻已有些勉強:“我已讓你看到了你要找的人,你卻要我死!”
傅紅雪道:“只看見他們還不夠。”
瘋和尚道:“你還要怎么樣?”
傅紅雪冷冷道:“我要你安安靜靜地坐在這里。我要你現在就叫躲在門后和屋角的人走出來。他們只要傷了卓玉貞和杜十七一根毫發,我就會立刻割斷你的咽喉。”
瘋和尚不笑了,一雙總喜歡癡癡看人的眼睛,忽然也變得說不出的清澈冷酷,又過了很久,才緩緩地道:“你沒有看錯,屋角和門后的確都有人在躲著,但卻決不會走出來。”
傅紅雪道:“你不信我能殺了你?”
瘋和尚道:“我相信。”
傅紅雪道:“你不在乎?”
瘋和尚道:“我也很在乎。只可惜他們卻不在乎;殺人流血這種事,他們早已司空見慣了,你就算把我剁成肉醬,我保證他們也不會皺眉頭。”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知他說的是實話,因為他已看見窗口露出了一張臉,也看見了這張臉上的刀疤和猙笑。
躲在屋角的人正是公孫屠。
瘋和尚淡淡道:“你應該很了解這個人的。你就算將他自己親生的兒子剁成肉醬,他只怕也決不會皺一皺眉頭。”
傅紅雪不能否認。
瘋和尚道:“現在我只希望明白一件事。”
傅紅雪道:“你說。”
瘋和尚道:“他們若是將卓玉貞和杜十七剁成肉醬,你不在乎?”
傅紅雪的手握緊,心卻沉了下去。
公孫屠忽然大笑,道:“好,問得好!我也可以保證,只要傅紅雪傷了你一根毫發,我也立刻就割斷這兩人的咽喉。”
傅紅雪蒼白的臉因憤怒痛苦而扭曲。
瘋和尚道:“他說的話你信不信?”
傅紅雪道:“我相信,我也很在乎。我要他們好好活著,卻不知你們要的是什么?”
瘋和尚道:“我們要什么,你就給什么?”
傅紅雪點點頭,道:“只要他們能活著,只要我有。”
瘋和尚又笑了,道:“我只要你脫下你的衣裳來,完全脫光。”
傅紅雪蒼白的臉突然發紅,全身上下每一根青筋都已凸出。他寧可死,也不愿接受這種污辱。怎奈他偏偏又不能拒絕反抗。
瘋和尚道:“我現在就要你脫,脫光。”
傅紅雪的手抬起。
可是這雙手并沒有去解他的衣紐,卻拔出了他的刀!
刀光如閃電。
他的身子仿佛比刀光更快。
刀光一閃間,他已溜入了木屋,一刀刺入了木板的門。
門后一聲慘呼,一個人倒了下來,正是那“若要殺人,百無禁忌”的楊無忌。
他已只剩下一只手。
他完全想不到會有一把刀從門板中刺入他的胸膛。
他吃驚地看著傅紅雪,仿佛在說:“你就這么樣殺了我?”
傅紅雪冷冰地看了他一眼,也仿佛在說:“若要殺人,百無禁忌,這本是我學你的。”
這些話他們都沒有說出來,因為楊無忌連一個字都沒有說出口,呼吸就已停頓。
傅紅雪只看了他一眼,眼睛看著他時,刀鋒已轉向公孫屠。
公孫屠凌空翻身,躍出窗外。
他居然避開了這一刀。
因為傅紅雪這一刀并不是傷人的,只不過為了保護卓玉貞。
刀光一閃,刀入鞘。
公孫屠遠遠地站在竹籬旁,刀疤縱橫的臉上冷汗如雨。
卓玉貞放下了碗筷,眼淚立刻像珍珠斷線般落了下來。杜十七看著她,眼睛里卻帶著種很奇怪的表情。
瘋和尚嘆了口氣,道:“好,好厲害的人,好快的刀!”
傅紅雪臉上雖然完全沒有表情,其實心還在不停地跳。
剛才那一擊,他并沒有絕對成功的把握,只不過王牌幾乎都已被別人捏在手里,他已不能不冒險作最后的孤注一擲。
公孫屠忽然冷笑,道:“這一注你雖然押得很準,這一局你卻還沒有贏。”
傅紅雪道:“哦?”
公孫屠道:“因為最后的一副大牌,還捏在我手里。”
——他還有一副什么牌?
公孫屠道:“其實你自己也該想得到的,若沒有人帶路,我們怎么會找到這里?”
傅紅雪的手又握緊。
出賣他的人究竟是誰?
突聽一聲驚呼,杜十七突然出手,擰住了卓玉貞的臂,將她抱了過去,擋在自己面前。
傅紅雪霍然轉身:“是你!”
杜十七看著他,眼睛里還是帶著很奇怪的表情,仿佛想開口,又忍住。
傅紅雪道:“你本是個血性男子,怎么會做出這種事?”
杜十七終于忍不住道:“你…”
他只說了一個字,雙眼突然凸出,鮮血同時從眼角、鼻孔、嘴角涌了出來。
卓玉貞反臂一個肘拳打在他身上,他就倒下去,腰肋之間,赫然插著柄尖刀,一尺長的刀鋒,直沒至柄。他的臉已扭曲,嘴角不停地抽動,仿佛還在說:“我錯了,錯了…”
——只要是人,就難免會做錯事,無論什么樣的人都不例外。
卓玉貞的手一放開刀柄,立刻就向后退,忽然轉身用力抱住了傅紅雪,叫道:“我殺了人…我殺了人!”
對她說來,殺人竟似比被殺更可怕。
她顯然還是第一次殺人。
傅紅雪也有過這種經驗,他第一次殺人時連苦水都吐了出來。
他了解這種感覺。
要忘記這種感覺并不容易。
可是人還是繼續殺人,只有人才會殺人,因為有些人一定要逼著人去殺人。
這種事有時變得像瘟疫一樣,無論誰都避免不了,因為你不殺他,他就要殺你。
——被殺的人獲得安息,殺人的人卻在被痛苦煎熬。
這豈非也是種充滿了諷刺的悲劇?
一切又恢復平靜。
太平靜了。
血已不再流,仇敵已遠去,大地一片黑暗,聽不見任何聲音。
連孩子的啼哭聲都聽不見。
“孩子呢?”
傅紅雪整個人忽然都已冰冷:“孩子已落入他們手里?”
卓玉貞反而忍住了悲痛安慰他:“孩子們不會出什么事的,他們要的并不是孩子。”
傅紅雪立刻問:“他們要什么?”
卓玉貞遲疑著:“他們要的是…”
傅紅雪道:“是不是孔雀翎?”
卓玉貞只有承認:“他們以為秋水清已將孔雀翎交給了我,只要我肯將孔雀翎交給他們,他們就把孩子還我。”
她的淚又流下:“可是我沒有孔雀翎,我甚至連見都沒有見過那鬼東西。”
傅紅雪的手好冷,冷得可怕。
卓玉貞緊握住他的手,黯然道:“這件事我本不想告訴你的,我知道世上已決沒有任何人能替我把孩子要回來。”
傅紅雪道:“那也是我的孩子。”
卓玉貞道:“可是你也沒有孔雀翎,就算你能殺了他們,還是要不回我的孩子來的。”
傅紅雪閉上了嘴。
他不能不承認自己也無法解決這件事,他心里就像是有把刀在攪動。
卓玉貞又在安慰他:“他們暫時不會去傷害孩子們的,可是你…”
她輕撫著傅紅雪蒼白的臉:“你已經太累了,而且受了傷,你一定要好好休息,想法子暫時將這些煩惱的事全都忘記。”
傅紅雪沒有開口,沒有動。
他似已完全麻木,因為他沒有孔雀翎,他救不了他的孩子。
他親手接他們來到人世,現在卻只能眼睜睜地看著他們受苦,看著他們死。
卓玉貞當然已看得出他的痛苦,流著淚將他拉到床上躺下,按著他的雙肩,柔聲道:“現在你一定要盡量放松自己,什么事都不要想,讓我先治好你的傷。”
她又輕輕撫摸著他的臉,然后就重重的點了他七處穴道。
沒有人能想到這變化。就算世上所有的人都能想到,傅紅雪也絕對想不到。
他吃驚地看著她。可是他的驚訝還遠不及他的痛苦強烈。
——當你正全心全意去對待一個人時,這個人卻出賣了你,這種痛苦有誰能想像。
卓玉貞卻笑了,笑得又溫柔,又甜蜜。
“看樣子你好像很難受。是你的傷口在痛,還是你的心在痛?”
她笑得更愉快:“不管你什么地方痛,一定很快就會不痛了。”
因為死人是不會痛的。
她微笑著問道:“我本來以為孔雀翎在你這里,可是現在看起來我好像是想錯了,所以我很快就會殺了你的,到了那時,你就什么煩惱痛苦都沒有了。”
傅紅雪的嘴唇已干裂,連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卓玉貞道:“我知道你一定想問我,我為什么要這樣對你,可是我偏偏不告訴你。”
她看著他的刀:“你說你這把刀是誰也不能動的,現在我卻偏偏要動動它。”
她伸手去拿他的刀:“不僅要動,而且還要用這把刀殺了你。”
她的手距離他的刀只有一寸。
傅紅雪忽然道:“你最好還是不要動!”
卓玉貞道:“為什么?”
傅紅雪道:“因為我還是不想殺你。”
卓玉貞大笑,道:“我就偏要動,我倒要看看你能用什么法子殺我?”
她終于觸及了他的刀!
他的刀忽然翻起,打在她手背上,漆黑的刀鞘就像是條燒紅的烙鐵。
她手背上立刻多了條紅印,疼得幾乎連眼淚都流了出來,可是她的驚惶卻比痛苦更強烈。
她明明已點住了他七處很重要的穴道,她出手又一向極準。
傅紅雪道:“只可惜有件事卻是你永遠也想不到的。”
卓玉貞忍住問:“什么事?”
傅紅雪道:“我全身上下每一處穴道都已被移開了一寸。”
卓玉貞怔住。
她的計劃中決沒有一點疏忽錯誤,她點穴的手法也沒有錯,錯的本來就是傅紅雪,她做夢都想不到他的穴道也錯了;這一寸的差錯,竟使得她整個計劃完全崩潰。
她懊惱悔恨,怨天尤人,卻忘了去想一想,這一寸的差距是怎么來的。
——二十年的苦練,流不盡的血汗,堅忍卓絕的決心,咬緊牙關的忍耐。
——這一寸的差距,就是這么樣換來的,世上并沒有僥幸的事。
這些她都沒有去想,她只想到了一件事——一次失敗后,她決不會有第二次機會。
她已也完全崩潰。
傅紅雪卻已站起來,冷冷地看著她,忽然道:“我知道你也受了傷。”卓玉貞道:“你知道?”
傅紅雪道:“你的傷在肋下,第一根與第三根肋骨之間,刀口長四寸,深七分。”
卓玉貞道:“你怎么會知道的?”
傅紅雪道:“因為那是我的刀。”
——天龍古剎,大殿外,刀鋒滴血。
傅紅雪道:“那天在大殿外和公孫屠同時出手暗算我的也是你。”
卓玉貞居然沉住了氣,道:“不錯,就是我。”
傅紅雪道:“你的劍法很不錯。”
卓玉貞道:“還好。”
傅紅雪道:“我到了天龍古剎,你也立刻跟著趕去了。”
卓玉貞道:“你走得并不快。”
傅紅雪道:“公孫屠他們能找到這里,當然不是因為杜十七通風報訊。”
卓玉貞道:“當然不是他,是我。”
傅紅雪道:“所以你才殺了他滅口。”
卓玉貞道:“我當然不能讓他泄露我的秘密。”
傅紅雪道:“他們能找到明月心,當然也是因為你。”
卓玉貞道:“若不是我,他們怎么會知道明月心又回到孔雀山莊那地室里?”
傅紅雪道:“這些事你都承認?”
卓玉貞道:“我為什么不承認?”
傅紅雪道:“你為什么要做這些事?”
卓玉貞忽然從身上拿出朵珠花,正是那天在孔雀山莊的地室里,從垂死的“食指”趙平懷中跌落出來的。
她看著這朵珠花,道:“你一定還記得這是從哪里來的。”
傅紅雪記得。
卓玉貞道:“那天我什么都不要,只要了這朵珠花,你一定以為我也像別的女人一樣,見了珠寶就忘了一切。”
傅紅雪道:“你不是?”
卓玉貞道:“我搶先要了這朵珠花,只因為怕你看到上面的孔雀標記。”
傅紅雪道:“孔雀?”
卓玉貞道:“這朵珠花就是秋水清送給卓玉貞的定情物,她至死都帶在身上。”
傅紅雪道:“卓玉貞已死了?”
卓玉貞冷冷道:“她若沒有死,這朵珠花怎么到了趙平手里?”
傅紅雪忽然沉默,因為他必須控制自己。
過了很久,他才輕輕吐出口氣,道:“你果然不是卓玉貞,你是誰?”
她又笑了,笑得狡猾而殘酷:“你問我是誰?你難道忘了我是你妻子?”
傅紅雪的手冰冷。
“我嫁給你,雖然只不過因為我想給你個包袱,把你拖住,把你累死,讓你隨時隨地都得為了救我而去跟人拼命,可是無論誰也不能否認,我總算已嫁給了你。”
“我害死了明月心,害死了燕南飛,殺了杜十七,又想害死你,但我卻是你的老婆。”她笑得更殘酷,“我只要你記住這一點,你若要殺我,現在就過來動手吧!”
傅紅雪忽然沖了出去,頭也不回地沖入了黑暗中。
他已無法回頭。
黑暗,令人絕望的黑暗。
傅紅雪狂奔。他不能停下來,因為他一停下來,就要倒下去。
他什么事都沒有想,因為他不能想。
——孔雀山莊毀了,秋水清毫無怨言,只求他做一件事,只求他能為秋家保留最后一點血脈。
——可是現在卓玉貞也已死了。
——“她”知道珠花上有孔雀標記,“她”當然也是兇手之一。
——他卻在全心全意地照顧她,保護她,甚至還娶了她做妻子。
——若不是為了她,明月心怎么會死?
——若不是為了保護她,燕南飛又怎么會死?
——他卻一直都以為他做的事是完全正確的,現在他才知道他做的事有多可怕。
可是現在已遲了,除非有奇跡出現,死去了的人,是決不會復活的。
他從不相信奇跡。
那么除了像野狗般在黑暗中狂奔外,現在他還能做什么?
就算殺了“她”又如何?
這些事他不敢去想,也不能去想,他的腦中已漸漸混亂,一種幾乎已接近瘋狂的混亂。
他狂奔至力竭時,就倒了下去,倒下去時他就已開始痙攣抽搐。
那條看不見的鞭子,又開始不停地抽打著他;現在不但天上地下的諸神諸魔都要懲罰他,讓他受苦,他自己也要懲罰自己。
這一點至少他還能做得到。
小屋中靜悄無聲。
門外仿佛有人在說話,可是聲音聽來卻很遙遠,所有的事都仿佛很模糊,很遙遠,甚至連他自己都仿佛很遙遠,但是他卻明明在這里,在這狹窄、氣悶、庸俗的小屋里。
這究竟是什么地方?
這屋子是誰的?
他只記得在倒下去之前,仿佛沖入了道窄門。
他仿佛來過這里,可是他的記憶也很模糊,很遙遠。
門外說話的聲音卻忽然大了起來。是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在說話。
“莫忘記我們是老相好了,你怎么能讓我吃閉門羹?”這是男人的聲音。
“我說過,今天不行,求求你改天再來好不好!”女人雖然在央求,口氣卻很堅決。
“今天為什么不行?”
“因為…因為今天我月經來了。”
“放你娘的屁。”男人突然暴怒,“就算真的月經來了,也得脫下褲子來讓老子看看。”
男人在欲望不能得到發泄時,脾氣通常都很大的。
“你不怕霉氣?”
“老子就不怕!老子有錢,什么都不怕!這里是五錢銀子,你不妨先拿去再脫褲子。”
五錢銀子就可以解決欲望?
五錢銀子就可以污辱一個女人?
這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地方?這世界究竟是個什么樣的世界?
傅紅雪全身冰冷,就像是忽然沉入了冷水里,沉入了水底。
他終于想起這是什么地方了。他終于看見了擺在床頭上的,那個小小的神龕,終于想起了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
——他怎么會到這里來的?是不是因為她說了那句:“我等著你!”
——是不是因為現在他也變得像她一樣,已沒有別的路可走?
——是不是他的欲望已被抑制得太久,這里卻可以讓他得到發泄?
這問題只有他自己能解答,可是答案卻藏在他心底深處某一個極隱秘的地方,也許永遠都沒有人能發掘出來。
也許連他自己都不能。他沒有再想下去,因為就在這時候,已有個醉醺醺的大漢闖了進來。
“哈,老子就知道你這屋里藏著野男人,果然被老子抓住了。”
他伸出蒲掌般的大手,像是想將傅紅雪一把從床上抓起來,但他抓住的卻是那個戴茉莉花的女人。
她已沖了上來,擋在床前,大聲道:“不許你碰他,他有病。”
大漢大笑:“你什么男人不好找,怎么偏偏找個病鬼?”
戴茉莉花的女人咬了咬牙:“你若一定要,我可以跟你到別的地方去,連你的五錢銀子都不要,這一次我免費。”
大漢看著她,仿佛很奇怪:“你一向先錢后貨,這一次為什么免費?”
她大聲道:“因為我高興。”
大漢忽又暴怒:“老子憑什么要看你高不高興?你高興,老子不高興。”
他的手一用力,就像老鷹抓小雞般,將她整個人都拎了起來。
她沒有反抗。因為她既不能反抗,也不會反抗。男人的污辱,她久已習慣了。
傅紅雪終于站起來,道:“放開她。”
大漢吃驚地看著他:“是你在說話?”
傅紅雪點點頭。
大漢道:“是你這病鬼叫老子放開她?”
傅紅雪又點點頭。
大漢道:“老子偏不放開她,你這病鬼又能怎么樣?”
他忽然看見傅紅雪手里有刀:“好小子,你居然還有刀,難道你還敢一刀殺了我?”
——殺人,又是殺人!
——人為什么一定要逼著人殺人?
傅紅雪默默地坐了下去,只覺得胃在收縮,幾乎又忍不住要嘔吐。
大漢大笑。他高大健壯,兩臂肌肉凸起,輕輕一動,就將這個戴茉莉的女人重重拋在床上,然后他就一把揪住了傅紅雪的衣襟,大笑道:“就憑你這病鬼也想做婊子的保鏢?老子倒要看看你的骨頭有幾根!”
戴茉莉花的女人縮在床上,大聲驚呼。
大漢已準備將傅紅雪拎起來,摔到門外去。
“砰”的一聲,一個人重重地摔在門外,卻不是傅紅雪,而是這個準備摔人的大漢。
他爬起,又沖過來,揮拳痛擊傅紅雪的臉。
傅紅雪沒有動。
這大漢卻捧著手,彎著腰,疼得冷汗都冒了出來,大叫著沖了出去。
傅紅雪閉上了眼睛。
戴茉莉花的女人眼睛卻瞪得好大,吃驚地看著他,顯得又驚訝,又佩服。
傅紅雪慢慢地站起來,慢慢地走了出去,衣裳也已被冷汗濕透。
——忍耐并不是件容易的事。
——忍耐就是痛苦,一種很少有人能了解的痛苦。
門外陽光刺眼,他的臉在陽光下看來仿佛變成透明的。
在這新鮮明亮的陽光下,一個像他這樣的人,能做什么事?能到哪里去?
他突然覺得心里有無法形容的畏懼。他畏懼的不是別人,而是他自己。
他也畏懼陽光,因為他不敢面對這鮮明的陽光,也不敢面對自己。
他又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