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托婭,這么想就對了,不管什么時候,你都不能忘了咱們是草原上的人,是哈剌莽來部落的人,是長生天庇佑下的子民。哥哥和那位尊貴的客人謀劃了一件大事,這件事如果能夠成功,就能激勵現在四分五裂的草原各部重新匯聚到大汗旗下,重整旗鼓,殺回中原,到那時候…”
他剛說到這兒,一個人影突然沖了過來,一把奪過他的籃子,掉頭便往旁邊巷中跑去。
“哎呀!”娜仁托婭一聲尖叫。
拉克申剛剛一懵的功夫,籃子已被搶走了,緊接著妹妹又發出一聲尖叫,拉克申急忙問道:“妹妹,你怎么了?”
娜仁托婭雙手抱胸,紅著臉道:“他…他摸我…”
“這狗日的!”
拉克申這下真的怒了,大喝一聲:“小賊,休走!”便拔腿往巷中追去,路上行人見此情景紛紛聚攏過來,往巷中追看,娜仁托婭生恐哥哥有失,想要快步趕上去喚住哥哥,可只走了一步,手臂就被一只結實有力的大手給緊緊攥住了。
娜仁托婭扭頭一看,就看見一個戴著瓦愣帽,穿狗皮襖的大漢,頜下一部虬須,只露出一雙很好看的眼睛,帶著微微的笑意對她道:“姑娘,莫要高聲。”
“你是…唔…”
娜仁托婭還沒說完,又一只手攔上了她的嘴巴,整個人被極快地拖走,正關注地看著巷中一逃一追的百姓竟無一人發覺。
西門慶跑得飛快,后面的拉克申邁開大步追得更快,西門慶東繞西繞,穿街走巷,專往荒僻的地方鉆。他的穿著和行徑,像極了一個攔路搶劫的潑皮,拉克申毫無懷疑,只想快快追上這個輕薄的小賊,好好用一雙鐵拳教訓教訓他。
可他追著追著,前方長巷中忽然凌空躍落一人,輕飄飄如一片羽毛,讓過了西門慶,側身站定,右手慢慢平舉,手中緊握一柄黑色皮鞘,看著極是兇厲的單刀,刀柄上一只貓兒眼,發出妖魅懾人的光芒。
拉克申霍地站定身子:“糟糕,上當了!”
持刀人酷酷地說話了:“你是束手就縛,還是要我親自動手?”
拉克申回答的也很簡煉:“廢話!”
他從寬大的皮襖下面擎出一柄明晃晃的彎刀,便惡狠狠地撲了上去…
這是一處破敗的宅院,那時的北平還遠未達到寸土寸金的地步,這處宅子本就地處荒涼,這戶人家敗落下來之后,別人買他的房基地還要清理損毀的宅院,遠不如平地起樓方便,一直便賣不出去,所以就荒廢下來,日子久了,房舍倒塌的也沒剩兩間了,院中雜草叢生,成了野貓、野狗寄住的地方。
院子里,夏潯站在那兒,面前是彭梓祺和西門慶,兩個人都低著頭,三人半晌無語。
過了許久,彭梓祺才鼓起勇氣道:“我…沒殺他。”
夏潯嗯了一聲道:“我知道。”
西門慶趕緊道:“我根本就沒動手。”
夏潯嘆道:“我知道,他是自殺的,問題是,現在怎么辦?”
西門慶道:“這有什么,他寧可自殺也不肯被擒,擺明了心中有鬼了。”
夏潯道:“這個鬼是什么?我們知道么?”
西門慶揉揉鼻子,不說話了。
三人各自沉思良久,夏潯的眼神忽然動了動,彭梓祺一直在偷偷窺著他的神色,登時帶著幾分希望問道:“有辦法了?”
夏潯搖搖頭,又點點頭:“姑且試試吧。”
娜仁托婭被綁在那唯一一幢還算完好的房子里,本來很是害怕,可是想想自己的身份,心又放下來,那人不像是個劫色的,自己不會受他污辱的。回頭弄明白了她的身份,劫財想必也不敢了,擄走燕王府的人,在這北平地面上,他還想混下去么?
娜仁托婭自我寬慰著,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還伴著一個唔唔的聲音,好象有人被蒙住了口鼻,那聲音頗有些像是自己的兄長,娜仁托婭立即掙扎起來,可她被綁著,口中被塞著一團破布,哪里叫得出來。
這時就聽外邊有人說道:“拉克申,你以為我們是什么人?北平地面上,敢公然在大街上拿人的,能是江湖混混么?你看這是什么?”
“唔唔…”
被堵住嘴的吱唔聲忽然急促起來,就聽那人又道:“不錯,我們是提刑按察司衙門的人,奶奶的,要不是你妹妹是燕王府的人,我們用得著這般小心,還得扮成江湖混混么。拉克申,你的事發了,現在官爺給你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只要乖乖把事情的來龍去脈說給我們聽,我們就放過你。
你只是個給人跑腿的小人物,只要抓住了元兇,我們不會難為你的,你看我們扮成這副樣子就知道了,只要不給你落案底兒,你該干嘛嘛去。也算是我們提刑安察司衙門賣燕王爺一個面子。”
拉克申重重地哼了一聲,還是沒有說話。只聽那人又道:“吆喝,你的嘴還挺硬,既然你敬酒不吃吃罰酒,那就怪不得兄弟我了。來人啊,把他拖進院子里,給我狠狠地打,什么時候他肯點頭招供,什么時候放開他。”
娜仁托婭焦急地聽著,片刻功夫,就聽院中傳來一陣“噗噗”的聲音,夾雜著變了音的忍痛的聲音。單純的娜仁托婭對她聽到的一切全都相信了,她八歲多就入宮了,一直只是個灑掃服侍的小宮女,偶爾出宮也就是逛逛街市,見見大哥,哪里知道這許多爾虞我詐的事情。
“大哥做什么事了?”
娜仁托婭焦急地想,她隱約知道哥哥干的買賣不是什么見得了人的生意,不過盡管她曾問起,可是哥哥從不愿向她說起這些事情,耳聽得哥哥在外邊挨打,那聲聲入肉,痛在她的心上:
“哥哥也真是的,哥哥從小就講義氣,寧肯自己受苦,也不肯牽累他人,如今被人這么狠狠地打著,大冬天的,若是生了肉瘡凍瘡,又沒個人在身邊照顧他,那可怎么得了。”
娜仁托婭正擔心著,就見那個擄她回來的大胡子一拉房門走了進來,伸手扯掉她口中的破布,娜仁托婭立即叫道:“大哥,大哥…”
那人嘿嘿笑道:“不用叫啦,你大哥嘴硬的很,他是不見真佛不燒香吶,成,那就先吃著苦頭,怎么時候禁不住了,爺再停手問話。姑娘,你是燕王府的人,原本想放你們一馬,我們這些吃公門飯的也不愿意跟鳳子龍孫們打交道吶。可你大哥犯了案子,提刑按察使大人頒下令來,若不能按期破案,我們就要吃板子,沒辦法,對不住了。”
娜仁托婭急道:“你們要問我大哥什么?我大哥他到底做了什么事?”
那人隨著窗外傳來的沉悶的“噗噗”聲,和痛極隱忍的悶哼聲,悠閑地彈著手指道:“看樣子你什么也不知道嘍?那我說給你聽又有什么用?”
娜仁托婭忽地想起方才大哥說過的話,不由脫口道:“啊!莫非和我大哥的那位貴客有關?”
那人似笑非笑地道:“甚么貴客呀?”
娜仁托婭只有拉克申一個親人,她大哥講義氣,她可不想為了江湖義氣害自己大哥受苦,便急急招道:“我也不知道,我哥剛才和我說,那人是從草原上來的,還說,我小時候也見過他。大哥只說要和那人做一樁大事情,還說要我幫他的忙,要帶我回家,見了那人再說與我知道…”
娜仁托婭說到這里,已急出淚來,哽咽道:“求求你們,各位官爺,不要再打我哥了,他不會做傷天害理的事的…”
夏潯觀她情狀,心中暗道:“看來這小姑娘還真是什么都不知道…”
于是他立即哈哈一笑,轉了口風:“當然,當然,我們也知道,你哥哥嘛,其實也就是在里邊穿針引線,帶帶路,跑跑腿,賺幾個辛苦錢。若非如此,我們也不會想私下調查,能放他一馬就放他一馬了。
可他這人不識相啊,既然有案子在身,就算燕王府知道了,怕也不會因為你一個小小宮女袒護他了。你說說看,你哥都跟你說過什么,一字不漏全告訴我,回頭我們去拿人,只要捉住了那個真正的罪囚,你哥哥這就算是將功贖罪,不靠著你這層關系,也沒有大礙的。”
“好,我說,我哥說…”
娜仁托婭把哥哥對她說的話源源本本學了一遍,夏潯思索著,又問了她一些問題,娜仁托婭毫不遲疑,全部招供,然后急急哀求道:“官爺,我都說了啊,你們去抓那個客人好了,他就在我哥哥家。求你放過我哥哥吧。”
夏潯揚聲道:“停刑,不要打了!”
窗戶外面,滿頭大汗的西門慶脫了外袍,一層層纏在手臂上,正在半盤殘破的石磨上練“大摔碑手”,一邊摔還一邊發出哼哼唧唧的豬叫聲,一聽夏潯這話,他長出了一口氣,一屁股坐在了磨盤上。
房中,夏潯道:“好,我們現在就去抓那真正的罪囚,一俟兇犯落網,請示了按察使大人,我們就放了你們兄妹。”
夏潯轉身要走,娜仁托婭忽又喚住他,夏潯嗯了一聲,揚眉看向她,娜仁托婭有些靦腆地道:“官爺,能不能別讓我哥哥知道…是我…是我告訴你的,他…他這人很講兄弟義氣…”
夏潯注視她片刻,緩緩說道:“你放心吧,我絕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他的。”
“事情又回到了。”
夏潯苦笑著道:“拉克申約他妹子出來,的確是想把她拉進來給他們幫忙,問題是,他們想做甚么,這位娜仁托婭姑娘還一點也不知道,就連那人的身份她都不知道,她只知道她幼年的時候,是和那人認識的。咱們忙了一溜十三遭兒,只是知道他們要做一件大事,至于他們要干甚么,還是不知道。”
西門慶也皺起了眉頭:“這事兒麻煩了,咱們把拉克申逼死了,卻不能跑到拉克申家里去抓人,一會兒北平府衙的官差就該滿大街的抓咱們了,要依我說,管他娘的人家要干啥,咱趕緊跑路吧。”
夏潯咬牙道:“我不甘心,如果解不開這個秘密,就這么走掉的話,我這一路上別想睡個好覺了。”
西門慶瞄了眼站在一旁的彭梓祺,咳嗽道:“那也是應該的…”
彭梓祺沒聽懂西門慶的話,只對夏潯說道:“問題是,我們現在陷入了僵局,拉克申死了,未必就能阻止他們的計劃,而我們卻沒有機會弄明白他們到底想干什么,看那拉克申眼看不敵受擒,立刻揮刀自盡的決絕模樣,恐怕那些人都是死士一般的人物,再捉一個來也未必就肯招供。”
夏潯凜然道:“唯因如此,更可見他們一定有個重大陰謀。”
西門慶眼珠一轉,忽然說道:“屋里那位傻得可愛的姑娘怎么樣?如果能說服她為咱們辦事,去套出那些人的真正目的呢?”
夏潯緩緩地道:“若是娜仁托婭去了,而她的哥哥卻沒有露面,如何解釋?除了他已死掉,再無第二個理由說得過去。娜仁托婭少不更事,方才叫咱們騙過去了,若要指使她為咱們做事,不讓她親眼看看她哥哥怎么成?如果她真的見了她哥哥,怕不恨死了咱們,還肯為咱們做事嗎?何況尸體遺在路上,并不在咱們手中,想把尸體擺成昏迷不醒的樣子蒙混過關都不成。”
西門慶又瞄了彭梓祺一眼,說道:“你方才說,娜仁托婭八歲入宮,除了她哥哥,再未見過一個族人?”
“是。”
西門慶轉動著眼珠道:“女大十八變,何況她八歲時還是個剛從草原上過來的黃毛丫頭,這些年在燕王府不說養尊處優吧,那日子過得也是不可同日而語的,變化更是大得不得了,也就是說,那些正在拉克申家里傻等的蒙古人并不認得她的模樣,是么?”
夏潯心中一動:“你是說?”
西門慶的眼神又往彭梓祺身上一脧,夏潯立即搖頭道:“不成!”
彭梓祺也明白了,斷然道:“讓我去吧,只要小心些,不會有危險的。”
夏潯道:“這不是危不危險的問題,而是你根本不會騙人。大哥剛死了,你要悲痛欲絕,你要驚慌恐懼,你能扮得像么?突然見到幼年時的族人,雖說彼此已不識得相貌,可是一旦通名報姓,該有些什么反應你扮得出來么?要想辦法主動套他們的話,參與他們的計劃,套出他們的陰謀,這隨機應變,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本事,你…”
夏潯說到這兒突然失聲,兩眼直直地望著前方一言不發,狀似中邪。
彭梓祺和西門慶緊張地問道:“你怎么了?”
夏潯一字一頓地道:“我突然想到一個…超級大騙子,也許…她能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