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員外被張十三損得臉色漲紅如豬血,卻又發作不得,只得期期不語。
張十三思忖片刻,又擔心地道:“大人,楊旭此人交游廣闊,朋友眾多;他是青州富紳,府中管事、下人也不少;齊王府里也有許多人認識他,就連齊王也和他見過面。若是讓他做楊文軒的替身,在什么場合露上一面,說上幾句話,那倒不難,可是若讓一個叫花子頂替楊文軒這樣的富家公子,時間長達半年、一年甚至更久,恐怕婢為夫人,終不似真。”
馮檢校嘆道:“你縱不提,我又豈會不知,只是除此之外我們還有其他的路可以走么?死馬當作活馬醫,總得試一試吧。十三郎,若與大人論起親疏遠近,我不及你,如果大人追究起來,或會對你網開一面,而我們…,我們都有父母妻兒,但有一線生機,總是不想放過的,大家共事一場,還望十三郎念在你我兄弟情誼,慨施援手。”
張十三微顯猶豫之色,馮檢校貼近了他的耳朵,低聲道:“真正的楊文軒已經死了,如果此人真能取而代之,便是你我手中一個傀儡,到那時,楊家的萬貫家產…”
張十三心中怦然一動,不由點了點頭,低低應道:“十三縱受上寵,事敗怕也難逃懲罰,你我本該同舟共濟,十三但憑大人吩咐就是。”
馮檢校喜道:“如此就好,十三郎平日一直跟在楊旭身邊,對他的脾氣秉性、談吐舉止、喜好興趣、來往交游再清楚不過,如何才能讓此人搖身一變成為楊旭,這點鐵成金之人非十三郎莫屬。”
說到這里,馮檢校看了眼憨態可掬的那尊“佛”,眉頭微微一皺,若非這幾年他們的勢力江河日下,人手嚴重匱乏,如此大事,怎么也不會派這么一個其蠢如豬的家伙來,此人毫無用處,反倒成了累贅,馮檢校放心不下地囑咐道:“安立桐,此事關乎你我身家性命,十三郎若有所需時,你當全力配合,尤其是你的嘴巴要管嚴一點,萬萬不可對任何人泄露分毫,記得了么?”
安員外點頭如小雞啄米:“卑職明白,卑職明白。”
張十三目光一閃,低低說道:“大人,除了你我四人,還有一人是知道真相的。”
馮檢校自然知道他說的是誰,他默然片刻,淡淡地道:“那就讓她去死吧!”
安員外聽了緊張地咽了口唾沫,又開始不停地擦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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酒店內院的一間房屋內,聽香姑娘瑟縮著身子坐在炕頭,身子都僵了也不敢動上一動,炕里面就是楊文軒的尸體,她不敢挪動身子。昨夜那人還是一位風流倜儻的溫柔男子,水上蕩舟、荷中吹簫、柳下垂釣、在滿天星光月色里與她恩愛纏綿…
她才被公子買回來不足半個月,本以為終身有靠了,可誰知…
聽香沒有想過去報官,她害怕。張十三說的那番話她一直牢牢地記在心頭,從小到大,她學的都是如何取悅男人的本領,其他的一概無知。她也沒有想過要逃走,她只是一個弱女子,她不明白為什么要逃走,不知道逃走之后又能去哪里,她的人生就像一根纖弱的藤,根本離不開男人這棵樹。
她當然更不懂張十三為什么要隱匿主人遇刺的消息,并且偷偷把她帶到這家城外小店里來,看起來他和這里的店家還很熟悉。她只是猜測…,或許十三郎擔心楊公子的去世,他這個伴當的地位也將不保,楊府里主事的人一直是肖管事,十三郎和肖管事向來面和心不和,他唯一的倚賴正是自己唯一的依靠----楊文軒。
所以…十三郎隱匿消息,或許是想卷帶一筆財帛遠走他鄉,那么他留下自己的原因也就呼之欲出了,聽香知道自己有多美,對男人有多大的誘惑力。
那么,我以后就要做十三郎的女人了?
十三郎自然不及楊公子的風流倜儻,人品俊雅,也沒有公子的萬貫家產和秀才功名,不過…不過若是他肯善待于我,似乎也是一個不錯的選擇…,我只是一個侍妾,公子死了,就算我不會因為這場官司身陷囹圄,唯一的結局也只有被轉賣掉,誰知那時花.落.誰家呢。
正胡思亂想著,門吱呀一聲開了,聽香身子一抖,這才看清進來的人是張十三。
“十三郎…”聽香趕緊挪身下地,怯怯地叫,語氣有些討好的味道。
“嗯!”
張十三點點頭,仔細打量著眼前這個女人,長發委地、雙腕如藕、眉如遠山、眸如點漆,陽光透過窗紙濾入,映在她的身上,身姿婀娜,肌膚如玉,果真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尤其是她那楚楚可憐、溫婉順從的神情,更是叫人油然生起呵護之念。
她正是花一般的年紀,誰是那護花的人呢?
張十三微笑著,很溫柔地道:“你不用擔心,我已經想了個萬全的法子,走吧,到店里吃點東西,我再細細說與你聽。”
“是!”聽香細細地應著,張十三這么一說,她更加肯定了自己方才的判斷,芳心不免稍定,提起裙裾,輕輕隨在張十三身后,溫順一如隨在公子身后時。
一出房門,微風起,撩起了她一頭青絲。
聽香這才醒覺自己還是披頭散發的模樣,這副模樣未免不美,她忙放慢了腳步,輕輕挽起自己的秀發,她希望盡量把自己打扮的漂亮些,讓她的男人看著賞心悅目。
這么快就想著去討好另一個男人,并不是因為她對楊公子無情,她只是很清楚,她不配談情,也沒人和她談情,男人要的只是她的身子,所謂情、愛,對她這種身份的人來說只是一種奢望。她只有這妖嬈的身子和一張漂亮的面孔,她給男人快樂,從男人那里獲得生存的權利,僅此而已。
張十三感覺到她的腳步放慢了,停身回頭,恰看見她舉手挽發的動作,于是向她笑了笑,笑容和煦而溫柔。聽香被他看到自己的舉動,覺得被他看破了自己心意,不免有些害羞,于是輕輕地垂下了頭,但是挽發的動作卻加快了。
男人通常沒什么耐性的,一個好女人不該讓男人等她,這是院子里的媽媽從小就對她耳提面命的話。
然而就在她低頭的剎那,張十三的眼神忽然變了,變得像蛇的雙瞳般冷血、殘忍。
含羞低頭的聽香并沒有看到,即便看到了又能怎樣呢?她的人生從來就沒有掌握在自己手中。
張十三一步閃到聽香的面前,猛地攥住了她剛剛挽起的頭發。屋檐下有一口大水缸,張十三便把手中那一蓬青絲向水缸里按下去…
“啊!”只是一聲短促的驚叫,聽香的頭便被埋進水里。
“為什么?”
聽香滿心的惶惑和驚恐,她想尖叫、她想求饒、她想問個清楚,可她一句話也沒機會說出來,只要一張嘴,水就會灌進她的嘴巴。
張十三臉上始終沒有一絲異樣的表情,那冷漠而平淡的眼神,就那么靜靜地看著在他手底掙扎著的生命,水濺到了他的臉上,他仍一動不動,攥住聽香頭發的手卻越來越用力,用力地向水下按去。
許久許久,聽香的掙扎終于停止了,軟軟地趴在缸口,一動不動。
張十三慢慢放開手,聽香纖柔的腰身半折在缸口,上半身完全倒在缸里面,頭面埋在水里,偶爾還有幾個氣泡冒上來,水面上鋪滿了她烏黑的秀發,就象一蓬旺盛的水草…
妍若春花,人賤如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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叫花子回到他臨時寄身的那座龍王廟,把捕來的魚隨手掛在陰涼處,頹然坐倒在一蓬雜草上。陽光從廟頂上的破洞里照下來,照著他襤褸的衣裳。環顧四周,廟門半倒,神像盤剝,蛛網處處,這就是他這今天的宿處了,輕輕嘆息一聲,他枕著手臂仰面躺了下去…
他叫夏潯,他本來并不屬于這個世界,一年前的那個夏天,準確地說,應該是六百多年后的某個夏天,他還是一個無憂無慮的警校學生。
那天,警察找到了他,希望他能為警方做臥底。因為警方抓住了一個毒販,而這個毒販剛剛通過中間人聯系到了一伙南方人,對方答應幫他搞一批貨,雙方還沒有見過面,只通過中間人了解了一些彼此的情況,于是警察想找一個體形、長相、年紀與那毒販相仿的人冒名頂替,以便人臟并獲。
他答應了!
警校不包分配,如果這次臥底任務完成的漂亮,他將順利成為一名真正的警察,這對一個沒有家世背景的人來說是一個求之不得的機會。為了這次行動,他查閱了大量資料,還去監獄里跟被捕的毒販們學習他們的談吐、黑話,了解他們的生活習慣,警方還找來一位催眠師教給他“自我催眠術”,讓他給自己“洗腦”,從心底里接受即將扮演的毒販角色。一切準備就緒,南方毒販來了。
雙方開始了長達半個多月的智斗生活,夏潯每天都得想辦法讓他們信任自己,他和這些人砍價商談、陪這些人花天酒地,與他們一起出入聲色場所,漸漸取得了他們的信任。可惜,在最后一次試探中,他失敗了。那一次,毒販們突然翻臉,以刀相逼,說是發現了他的真實身份。
夏潯的辦案經驗還是太少了,他沒有看出對方只是在詐他,一時沉不住氣動手反抗,結果功虧一簣暴露了身份。經過一番浴血廝殺,他逃到了大街上,好心人打電話叫了120,救護車風風火火地趕來了,結果夏潯被撞飛了…
眾目睽睽之下,他被撞飛起來的身子就這么消失在空中,當他清醒過來時,就已身在大明洪武二十八年的湖州南潯小葉村了,時至今日,他也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么事。
在他原本所在的世界一些非主流的報刊雜志上,為他留下了這樣一筆記載:繼英國諾福克第一旅一千多名官兵離奇失蹤,加拿大安基柯寧村村民集體失蹤,以及日本木下先生親眼目睹的豐田轎車消失案,還有莫斯科地鐵乘客與列車員神奇消失事件之后,世界上又發生了一起眾目睽睽之下的離奇消失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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若非夏潯醒過來后還穿著與大明百姓完全不同的服裝,他幾乎要以為自己過去二十年的生命經歷完全就是一場荒唐的夢。他出現的地方是湖州南潯小葉兒村,這是一家墮戶村,也就是賤民村。大明人戶以籍為定,分為軍、民、匠、灶,而賤民位列四民之外,夏潯以前從來沒有聽說過這樣一個社會階層。
其實賤民自古就有,商賈、皂隸、優伶、奴仆、娼妓、乞丐都是賤民,然而賤民也分三六九等,像商賈、皂隸、優伶雖位列賤民,其實和普通百姓相差不多,甚至地位、財富、社會關系比一些普通的良民百姓還要強得多,但是賤民中最卑賤者,卻是真正的掙扎在社會最底層。
這樣的賤民,大多是因為戰爭而被貶為賤民的人,他所在的這個村子里的人,就是賤民中的賤民,他們都是元末義軍領袖張士誠的部屬。張士誠在元末群雄中算是數一數二的好人,他不奸險,能容人,他開墾荒地、興修水利、減免賦稅,江浙一帶的普通百姓、士子文人乃至豪門巨賈全都支持他。
正因如此,張士誠與朱元璋交戰失利后困守孤城,盡管城中糧盡,一只老鼠都能賣出百余文的高價,皮靴馬鞍等都被人煮食充饑了,可城中百姓仍愿與他同生共死。一座孤城,歷時十月,內無糧草,外無援兵,軍民一心,全力死守,給朱元璋的軍隊造成了重大損失。是以朱元璋破城之后,憤而將城中軍民盡皆貶成了賤民。
賤民不許讀書識字,不許務農做工,自然也就不能出仕做官,更可怕的是,就算是改朝換代,賤民的身份也不會改變,從古到今,每一位開國皇帝坐了天下,都不會赦免前朝遺留下來的賤民,因為他們已經臟了。
只有在這樣的地方,在這個社會最底層百姓的聚居群落當中,才沒有人去追問夏潯的身份來歷,沒有人去計較他有沒有路引戶證。可他不想過如此低賤的生活,賤民們可以從事最卑賤的工作,他連身份都沒有,就算是做最卑賤的工作都得偷偷摸摸。沒有路引戶證,他哪里都去不了,客棧不允許他入住、民居不向他借宿,商賈不收他做伙計,匠人不收他做學徒…,唯一的出路只有做乞丐或者做盜賊。
還有第三條路嗎?
本來是沒有的。
但是夏潯想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