沂陰港,湘州北境臨河的這一處水灣。
在晨曉光暗交割之際,船舶都靜靜泊在水面上,幾百道桅桿槍林一樣直指天空,隱隱煙氣繚繞,那是守船的人家在做朝食,更多的是水手,在旅途上都憋壞了,此時都下去碼頭區吃些早點,或于脆夜宿在妓家未醒,幸苦危險的水上生活讓他們需要發泄。
此地作為沂水郡最重要的貿易港口,又背倚湘州糧倉,以特色米市聞名北地,云集沂水郡乃至臨接幾郡的稻米,常年往來交易,不過在春季之時生意終淡些,不比夏秋兩季時興旺。
特別是這兩年來,北地米價已經高漲到十年來最高。
州里收成還好,聰明點的農民都趁著高價賣出稻米,只保留些口糧和余量,否則被米價這種民生物資帶動高漲的人力價格、日常用貨價格,都已不是原本銀錢能承擔的起。
而各家奇貨屯聚、米市各倉屯糧、官府常平倉屯糧都已逼近了設計容量的極限…這固是賺翻了,但無數次歷史經驗的紅線表明,天庭開水禁的時刻就在眼前,水府體系即將全面介入,糧價上漲差不多是最后極限,即將打落。
于是去年秋冬時一度熱鬧的米市,開春就冷下來,湘州的各地方賣家已出貨不少,但因糧價攀升比往年太快反應不及,至少一半還屯著,正急著出手,而外州的買家一致消停沉寂。
誰也不傻,就等著太平湖龍宮介入后糧價跳水。
但這時天才蒙蒙亮,早春的冷風吹動,就有十艘大商船入了港,下了帆,旗幟上飄著靈州云家的旗號。
這些船吃水很淺,明顯沒載有多少重貨,在碼頭上張望的十幾個伙計眼睛毒的很,一看就知這船來意,紛紛各自跑回米市的各家米鋪,章懷就是其中一個,他心中火熱,一下就奔進米市最里面一座大院:“掌柜,港里又來了大買賣”
“十艘?是云家,不是陸家?”
掌柜的章良瞪著這個遠房侄子,懷疑他昨晚又上怡情院睡女人,弄得精力不濟看花了眼。
“確實是云家,三級商船啊,這么大的旗幟。”年輕的伙計手舞足蹈比劃著,在叔父的瞪眼中回醒,又訕訕說:“絕對沒花眼…各鋪的伙計也都奇怪著呢,不過我沒多想,跑回來最快。”
“嗯,做的不錯…”
章良沉吟著,昨日剛放了七船稻米給陸家,因簽約出貨量大,議定低二成的價格,今日按合約還要來,要是再接云家的貨,只怕鋪后庫存有點不足…
外面鋪面里的幾個副手連算盤都不打了,聞訊趕來,眼睛亮著金光:“大掌柜,云家人已給出信要簽半月,要不先賣掉庫存?”
“別家任誰都吃不下這么大筆單,我們可以先出貨,陸家的再自總倉急運,實在缺口就拆單從同行調貨,先把第一批應付過去。”
“看形勢沒這么簡單,大宗貿易上來不得虛,陸家先簽了半月合約,已算好了我們庫存,云家也簽長約的話,要是誰再吃了同行的貨,我們從哪里調糧?記牢了…這些航運大族資財滔天,平素還能規矩,亂世里都是吃人不吐骨頭,可不是我們家能違約得罪的起,沒得中人家圈套。”
章良想了想還是小心為上,出門喊著:“備馬,我面呈家主。”
章家本身就是郡望,在左右幾郡中分散著產業,合良田十七萬畝,米鋪以出售自家和附庸家族的糧食為主,別郡郡望在這處米市也要給章家面子,某種意義上就是米行會的龍頭。
在這里就任掌柜可不單單是關系夠硬,能力很要緊,尋常不和陸家搶這條水運份額的云家都出手,以章良掌握沂陰郡稻米貿易多年的經驗,立刻意識到事情非比尋常…
馬車很快到了章家的洗塵園,里面風光不錯,格局開朗,來往族人都明顯的詩書浸透味道。
章良在書房里見到了現任家主章云天,敘說原委后提醒:“…家主,昨晚就有應州陸家的商船進了貨,半夜趕著離開就已很奇怪了,現在這云家又是這樣,實在…”
“嗯。”
章云天微微頷首,他雖專心文事,但不是不通家財生計,知道最近天氣風雨無常,連夜航船風險不說很大,至少沒有必要冒。
一艘三級巨艦傾覆就是幾千石稻米飄沒,連著大艦本身損失就大了去,這確實很異常。
章良見此得了鼓舞,更篤定判斷說:“陸家船隊剛走不久,云家的船隊一大早又來,這絕非巧合,有大鱷在背后吃貨,甚至一家航運船隊連夜趕船都不夠,這種力量,可以擾動稻米交易,甚至可以操縱價格,血洗整個北地的糧貿市場,我們出貨得多留個心眼。”
“不…這不是尋常商戰。”
章云天起身,踱步沉吟著,判斷出來:“尋常大鱷不敢逆流糧食價格,或是有高官介入,只有他們可以內部消耗掉糧食,才不擔心爛在手里,至少能將損失局限在賬面上,實際根本不會動搖…”
“要是還有諸侯插手的話,用作軍糧,這這些人估價不是金錢,是爭運,糧價損失只當做必需成本。”
他擰著眉,漸漸勾畫出敵人的行動輪廓,在書桌前就要提筆寫信,突定住,嘆了口氣:“你們說…我是寫給快要來就藩的清郡王,還是寫給這位新崛起的湘侯呢?”
章良聽得一怔,低首不敢言。
張維村的侯位尚未下來,在世家圈里已敬稱湘侯…因不敬稱的都屢次病死,跌死,意外死。
在世家心里其實更畏懼那位湘侯,原先此人依靠土著起家,勢力很弱,湘州總督和世家英杰齊世海期望最高,但在最后一輪混戰中都大敗,被此人所斬,刀下血屠數千地上人。
手段比應州的那位狠多了。
章家投降的晚,最后一輪末期投降被綁上戰車,對新生的下土皇帝,膜拜了十數年。
按說都是多年君臣,回來也硬挺支持,就和北面應州的情況一樣,但清郡王的到來讓事情出現變數,州里人心一下兩分——蔡朝的正統力量也是深入人心已久。
這不是匯報糧市異常的問題,而是匯報給誰的問題…
一匯報上去,就是更明確站隊,郡王與諸侯,誰能篤定哪個就是最后贏家?龍有龍道,鼠有鼠道,如果非核心團體,或眼光精準,大部分還是做墻頭草更安全吧…
“罷了,留條路,日后兩邊都好相見。”
幾個親信聽得面面相覷,就見著章云天停了筆,意興闌珊獨進了內院。
章良趕緊追問一句:“家主,那咱今天的糧,是賣,還是不賣?”
“賣吧,水府全面介入在即,既確定不是商戰陷阱,有諸侯愿意掏冤枉錢,咱為什么不賺,這都是以后的買命錢…”
當夜,云家的運糧船很快抵達三水郡,在它們前,已經有三個批次的運糧船自長河上下返回。
這里還不是終點,但是應州水路的起點…
糧食從下游各處運到這里,接下來就會卸貨裝車進入河中水道,以最快速度運回南廉山洞天。
不得不說洞天是最好的倉儲中心,氣候自控,于濕得宜,甚至能臨時制造陽光照射翻曬,只要洞天不被敵人攻破,這糧食儲存幾十年都沒有問題,基本上有洞天的諸侯很難用傳統戰爭擊敗,只有仙戰碾壓。
“糧已運來了?”葉青聞到消息,稍吃一驚,起身悠了幾步,只覺得心明氣爽,望著遠處,半晌才說著:“真順利,我去視察碼頭的轉運調度情況。”
“是”就有人應著,才走了幾步,又被喊住。
葉青思量,說:“請云罷學一起來罷”
這是順便含蓄表示感謝,幸云家加入這場糧戰,否則運力更捉襟見肘…有了云家全力支持,整個下游十州都在狩糧范圍內了。
這樣一路無話,很快到了碼頭,在高堤上看去,下面密密麻麻都是白帆,僅次于葉青見過的玉京水道,都是陸、云、梁航運世家船隊應著召集而來,離著碼頭不遠水面漩渦下漆黑大洞,星星點點光亮沉浮神秘,民夫推著一輛輛運糧車,絡繹不絕從延展陸橋上進入黑洞。
“主公真是未雨綢繆”云罷學看著這密密麻麻的白帆,心里震驚,面上卻不動聲色,只掃了眼自家旗號的一些貨運船只,就盯著水路。
云罷學是前幾日才得知了葉青計劃,當時就暗驚,現在靜看許久,暗里嘆一口氣。
“天數,氣度、心智、手段、人心…此人實是第一等諸侯,平生所見張維村,都怕是遜了半籌。”
“算上力量,恐只有北魏能壓過…但那是胡國,非我所意。”
葉青留意到他的目光,不緊不慢笑說:“大宗貨運,相比船只水運,水府更是方便快速,只是太平伯雖掌十州水患治理權,應州外水路銜接尚未交接暢通…且水路打開太顯眼了,一下就都被各州州府或者諸侯注意到,還不如商船運輸,更能掩飾些。”
話其實沒說完,還有就是拉著各州航運家族陪綁,兼當以后插入的棋子…
云罷學沒有戳破,微微一笑:“云家和陸家聯姻來,極少接應州與河對岸湘州的單子,這次恐怕湘侯要注意到了。”
“哦,你認識張維村?”
“年前曾見過一面,氣度不下主公,難得是貧寒出身在下土崛起…可惜晚了一年半載。”云罷學坦然說著,稍有些感同身受的遺憾。
“相信我,不遺憾…且我打賭,張維村還注意不到糧食方面,他正焦頭爛額著呢…”
葉青說到這里,有些幸災樂禍笑起來,拍拍手:“我們下去看看。”
說著,一行人下去,云罷學入眼看去,見得都是一袋袋的白米,每袋一石(百斤),這里怕有五百石以上。
“大米…”云罷學輕聲說著,他是寒族出身,家族無有助力,十幾年辛苦奮斗,對這白米分量清楚的很。
這船艙里密密麻麻的米袋…都是別州的血液。
而葉青卻更直觀些,六層的靈犀返照大衍神術,能看見這是一絲絲白色的氣運,乳白色,籠罩在船上。
一船不算多,可是百船千船,就匯集成氣運長河了。
別看是最低的白氣,可是一旦被體制吸取,頓時就能增益數成青氣,事情如此順利,葉青反有著疑惑了,掃了一眼云罷學,暗想:“雖說時來天地皆同力,但女媧順利拐了過來,身帶龍氣的云罷學投奔,還有這一船船白米,這樣順利,真是不可思議。”
“我對氣運也有理解,怎么解釋這情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