見著縣丞要上前,這高里長卻連忙上前引路,推開了還剩下的半片門,向里面一看,卻說著:“咦,有人夜宿在這里過。”
廟宇中,火堆痕跡尚且新鮮,香火灰燼也未曾隨風而散,這立時使二個持刀的人警醒起來:“請大人稍等!”
說著,就撲進去,仔細搜索著廟內。
縣丞見著,不以為意,踏步而入,接過了晴兒手中的燃香,執祝過后,就插在香爐上。
突聽得一個親衛驚訝出聲。
“何事?”縣丞一皺眉,出言說著。
“老爺,這里有著祭文…您過來看看。”
“哦?”
縣丞知道這族人不是大驚小怪的人,走了過去,見得壁上有一篇詩文,一眼望去,滿壁文氣金黃。
“也是不錯的祭文,不知是哪個學子夜宿此處,有著少年狂,提筆祭之…咦,這書法尚是很有新意。”
縣丞怔了下,正視這祭文:“后學路途經過,不勝感慨,謹告于此:將軍生于前朝,出于草野之間,時有帝失馭天下,亂民四起,遂有將軍南征北討,屢平暴亂,沙場十四年矣,奈天下景運有其窮極,各稟德行,遂有此敗,非戰之罪也,今神靈不昧,其鑒垂今,尚饗!”
縣丞先是一笑,心中一動,這片祭文寫的還是不錯,轉眼又看去,卻隱隱看見一絲青氣,頓時一悚,看了上去。
“登臨古魏戰場歌”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
“念天地之悠悠,獨愴然而淚下!”
這短短二十二個字,卻有著魔力一樣,吸引著這縣丞的目光,反復頌讀,再而三之,神情悵然,看得身后侍女晴兒驚異。
由上好下效緣故,她亦懂詩詞,猶善品味,不過沒有功名,卻修不得道法,見不得文氣,因此有些詫異:“老爺,此詩雖佳,也不至如此吧?”
“晴兒你不修道法,又是女子,難以體會…這祭文還罷了,但這詩金中透青,不可以常理視之,真要細加區別,這可稱是道詩,非同尋常!”
晴兒聽得詫異,這可是非同小可的評價。
縣丞說到此處,卻留意到詩下落款,心中一動,不禁慨然而嘆:“葉青,想必是本縣葉家子弟,未加官稱,必是白衣…但這祭文祭詩,隱隱又是一派舉人風范,這葉族福氣,真是讓人羨慕!”
眾人聽了當即隨聲附和,又見著縣丞吩咐:“你去查查,這葉青何許人也,我為縣里宗師,不能不知縣里人才!”
“是。”就有人應了,下面的鄉老聽了,都是暗暗羨慕,隱隱有些妒意。
按照本朝體制,縣令主政全縣,而縣丞卻主管文籍道籍,主持童子試,這一說,只怕這個葉青,一個童生是跑不掉了。
縣丞巡察完縣北,理所當然要去拜訪一下當地望族,以加深聯系合作,這葉族自然在列。
樓外樓 族長葉孟秋笑聲,在樓下都能隱約聽到,顯是少有的歡悅,靠近了些,聲音變得愈來愈清晰。
一席述話,縣丞姓陸,名明,出身蘆州高門,他這一支拉著幾個彎,能與葉家拉上親戚,這縣丞還因此口稱伯父,這意味著雙方有了一定的合作基礎,要能再尋些共同利益的話…
葉孟秋一身白麻道袍,思緒急轉,手上斟茶動作絲毫不慢:“大人早些來就好了,正可將我三子介紹于你,他比你小上幾歲,近兩年山貨生意做到了蘆州,正愁人生地不熟沒有借助。”
縣丞此刻一身藍色便裝,捋須微笑:“此事易耳,待我回去修書一封,蘆州商戶多少會給些顏面,而且這山貨,據我這一路行來,此處靠近北邙山,山貨珍貴,但也難弄,難得能做到這一步。”
葉孟秋親奉上一杯:“賢侄真是有心為民,老朽以茶代酒,替鄉民敬上一杯。”
縣丞連忙雙手接過:“為官一任,造福一方,不敢當葉公之禮…其實早有心踏遍全縣,只初來乍到,不能搶了老明府的風頭,不得已在縣中靜養半年,慚愧,實在慚愧!”
“明府”就是縣令,壓在縣丞上的主官,在官場上又稱“百里侯”。
葉孟秋一聽心中有數,這是縣丞尋求地方同盟,卻不急于表態,轉談起一些當地趣聞逸事,這種并非僅僅是矜持,畢竟這關系著一個家族的興衰命運,就算有心,也不能一口答應,顯得猴急,被人看輕。
縣丞對此很熟悉,并不糾纏,陪著聊開。
清風徐徐,小小席面一時變得融和,喝了兩杯茶,又上了酒,葉孟秋召來三個少女作陪。
三個少女都在十六七歲間,沒有上濃妝,衣裙披紗,婷婷而立,一個個云鬢青絲,明眸皓齒,而陪伴縣丞左面的少女,特是溫婉美麗,被老人戲呼“小荷”,笑語盈盈融洽著場面,氣量與見識不似婢女。
縣丞并不多瞧,出現在這場面的不會是族中嫡系女兒家,也許是賜姓的家生女(指奴仆之女),但誰知是不是葉家遠房女兒?
縣丞屬于大器晚成一類,也過了尋花問柳年紀,更看重實際利益,而不愿隨便粘上麻煩。
此時酒過三巡,縣丞微笑著喝完一杯酒,轉移了話題:“說起來,我前兩日在山中碰上一件趣事,可能與貴家弟子有關,還要問問伯父。”
這話果然引起了席間的興趣,葉孟秋更笑咪咪撫著白須:“哦,愿為大人參詳一二。”
縣丞就略述了那夜經歷,鄭而重之背誦出詩來。
在座無人是鄙夫,深懂品味詩文,又受了先入為主的期待感影響,一聽就對這《登臨古魏戰場歌》大為驚嘆。
“前不見古人,后不見來者…文雖淺顯,意卻雋永,吾家何人有此風格?”葉孟秋沉吟一遍,記得前言,目光疑惑不解。
有這詩作,早就聞名族內,親自受到待見和照顧,怎么會不聞于耳?
三個少女聽得美目漣漣,這種只存在于詞話唱本中的故事出現在生活中,總會引動著少女心思。
小荷迫不過姊妹暗示目光,因身份高些,就代為追問:“大人,可知是誰?”
“署名是葉青,不知貴家可有…”
“啊,是他…”小荷驚一聲,又急急掩口,為失禮臉紅起來,暗自責怪自己在貴客面前失態。
縣丞卻不在意這等小節,精神一振:“這葉青當真是貴家子弟?恕我孤陋寡聞了,不知是那位賢才,可否與之一見?”
葉孟秋聽到葉青時,心里就是一驚,立刻就起了心思,但他是極深沉的人,一面心里琢磨,一面緩緩說著:“是我家子弟,年才十五,正要考童子試,既是大人相召,豈有不見之理…小荷,去引葉青上來。”
“是!”小荷盈盈一禮,身軀小轉,就轉身而下,她發髻插著一個扇形頭飾,下樓梯時露出迷人身段,襯的特別迷人!
縣丞看得微呆,不過轉眼回過神來,卻見葉孟秋笑著:“這是我義女,年才二八,大人要是覺得…”
“咳!”縣丞一怔,回過神來,咳嗽一下,白皙面頰上就再無異樣,舉杯相邀:“相見時,還請不要透露我的身份…童子試在即,與下官私下會面不好,越是人才,越要多加保護。”
葉孟秋見此,就不再提起小荷的事,還敬說著:“老朽就代葉青多謝大人照拂。”
學舍不遠,不過兩刻鐘,葉青就被帶上樓外樓。
在最后一層無人處,小荷轉過身來,好意叮囑一句:“要見你的是位貴客,你一會說話留意些。”
“多謝提點。”葉青拱手,前行而去,抵達里面,對著葉孟秋和這一個中年男人作揖:“青見過族長,見過這位大人。”
少年舉止合乎禮數,自有一種文氣,使得縣丞眼睛一亮,望了一眼葉孟秋,笑著開口:“請坐,這席間只以詩論,不計身份,前日見了這一首《登臨古魏戰場歌》,回味良久,不能自已,還請為我解惑…”
“敢不從命?”葉青應聲,看向了葉孟秋,見其點頭,這才坐了。
小荷出于規矩,并沒有透露中年男人是誰,但葉青前世見過,就知是縣丞,當下縣丞問起,葉青一一回答,絲毫不亂。
縣丞一面問,一面細細打量,見著面相,有著刻薄之相,先是心里不喜,心情就減了七分。
但隨后問答,卻又讓縣丞覺得滿意,欣賞又增了幾分,覺得不管相面怎么樣,才華是有了,就說著:“汝好文才,今年秋天多一童生耳!”
葉青苦澀一笑,卻沒有回答,這讓觀察的縣丞一怔:“怎么,汝有何疑難?”
長者詢問,葉青這才說著:“前夜,夢到一個金甲神人相召,故夜行三十里至山中,宿廟題壁,此行實是孟浪,故被家中責罰禁足三月,青自覺此罰應當,豈敢違命?”
聽到這里,縣丞看了眼葉孟秋,見著老臉赭紅,哈哈一笑代為揭過:“此何苛也,我來和你族長分說,你只管去試。”
葉青大喜拜謝,又謝了葉孟秋,就下去了。
注視著葉青的背影,葉孟秋若有所思,微微瞇起眼睛望著遠處,片刻粗重透了一口氣。
陸明卻不經意,執酒笑的說著:“你們葉家又出了一個人才啊…此子身具道氣文骨,正是我輩中人,相較下,略有些心計,也不算什么,人之常情罷了,伯父以為任何?”
“哈哈,說的是,說的是…”葉孟秋聽了一笑,沒有再說話,只是舉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