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鵬當先掩到窗下,用耳朵貼著墻聽屋里的動靜,手則向后揮了揮,示意其他三人繞到屋前的曬場去。
屋子里有細微的人聲,也有悉悉索索像是收拾東西的聲音,王鵬在確認邱水生老婆苗翠的說話聲后,也快速地跑到了屋前,與田菊花一起敲響了邱水發家的門。
“誰啊?”邱水生哆哆嗦嗦的聲音從門縫里擠出來。
“水生阿哥,是我,二毛。”王鵬揚聲應道。
“二毛?”邱水生狐疑地問,“這三更半夜的,你敲我門干嘛?”
“水生阿哥,勿瞞你講,我在竹園里守你四天哩。你要是現在勿開門讓我進去,我就一直守著,反正橫豎是個等。”王鵬沒有直接回答邱水生的問題,料想他也能猜到自己這個時候來干嘛。
果然,邱水生隔著門沒好氣地說:“二毛,我和你往日無怨近日無仇,大家在一個村里住著,這種傷陰結(注釋1)格事體你怎么也來做?你就勿怕將來你們王家斷子絕孫?”
這話說得有點損,王鵬一時也被氣得夠嗆,可細想想,以前看田菊花他們抓大肚皮,自己不也在背后這么說過他們?他只好嘆了一口氣說:“水生阿哥,你勿要生氣,有閑話呢開門講,你總勿想一輩子在外面東躲西藏吧?”
王鵬透過門縫,隱約聽到邱水生與苗翠在小聲爭論,大意也就是到底開不開門的問題。何小寶這時在一旁邊敲門邊說:“邱水生,逃避不是辦法,你今天不見我們,我們明天還會堵你,堵到你見我們為止。再說了,你現在的問題不光是又要超生的問題,還有你家的老三也是非法超生的,性質很嚴重,你知不知道?”
何小寶最后一個“道”字還沒出口,門嘩啦一聲被拉開,邱水生慘白著臉站在門口吼:“啥人講我們家老三是非法格?我是交了鈔票給計生辦格,你們講了給我們辦戶口格!”
何小寶做慣了這種工作,在邱水生還大聲吼著的時候,就推開他擋在門上的手擠進了屋里,田菊花和周宏偉也立刻跟了進去,王鵬看看邱水生黑下來的臉,無奈地搖搖頭朝屋里指了指說:“我也能進去吧?”
邱水生理都不理他,掉轉頭就沖著田菊花道:“田菊花,你上次帶來格女人是啥人?伊從我手里勿多勿少拿去2000塊,格是我大半年收入,要是我們家老三到辰光(注釋2)報勿上戶口,我殺光伊拉(注釋3)全家門!”
田菊花訕笑道:“水生,有閑話好好交講,勿要動勿動就殺啊殺格,多少要為屋里大人小人考慮考慮,是伐?”(注釋4)
邱水生大手一揚怒道:“你少給我里格楞!石泉村啥人勿曉得你田菊花專門做喪天良格事體?”他說到這里瞟了王鵬一眼,“二毛為村里做了介好格一件大事體,你現在卻拉伊來做格種缺德事體,當心你們王家格祖宗從墳里爬出來罵你絕伊拉門戶!”
一句話,不但罵了田菊花,也捎上了王鵬,真讓他是哭笑不得。田菊花倒是無事人一般,顯然是聽得多了,早有了免疫力,正所謂虱多不癢就是這個道理。
何小寶早已經不請自坐,還拉了苗翠的手做開了思想工作。邱水生罵完了田菊花和王鵬,走過去一把拉過自己的老婆,將她拖到自己身后,盯著何小寶說:“我告訴你,想要叫我們打胎,純粹是瞎子做夢想都勿要想!”
王鵬摸了摸自己的頭,忍不住問了一句:“水生阿哥,你到底為啥還要再生一胎啊?”
邱水生沒有好氣地回他:“你回去問問秦阿花,為啥生了大毛還要生你,生三毛?”
這話噎得王鵬好一陣緩不過來,但憑良心講,他也實在不喜歡這種半夜三更到人家家里,要把人家老婆拖去打胎的事,連他自己都覺得確實有點傷陰結。可這現在偏偏又是他的工作,既然是工作,又不能讓事情僵在那里,王鵬看看苗翠高高隆起的腹部,記得孫梅梅曾說過苗翠去年底懷的孕,照這樣看來都已經是快生了啊!不管怎么說,對王鵬來說,傷陰結的事是絕對做不得的。
王鵬走到何小寶邊上輕聲問:“何姐,這馬上要生了的也要做掉?”
何小寶也正犯愁呢,原本通知田菊花縣里要來檢查時,根本沒想到石泉有個大肚皮,田菊花支吾著一說,她也只當是剛懷上不久的,但照現在的樣子看來怕是就快要生了,這種時候去引產,連醫院的醫生護士都會幫著罵他們這些搞計生的。想去前年天鑰村那個六個多月的大肚皮,在引產的時候大出血差點就出了人命,到今天想起來何小寶都覺得有點后怕。想到這里,她就有點氣田菊花,這事要是早發現早做工作,哪會搞得這般復雜?她看著王鵬小聲回道:“現在去做,怕是要出人命的。”
王鵬想了想,突然對邱水生說:“水生阿哥,阿嫂肚皮介大哩,我們也勿會硬來。但問題是,你帶了格個頭,以后村里人家都有樣學樣,事體就勿好辦哩。”
邱水生聽王鵬講不會硬來,提著的心總算放下一點,“只要勿讓我們做掉,鈔票要罰多少,你們講好了!”
王鵬皺皺眉,問何小寶:“何姐,要么回去向張主任匯報一下情況,看看是不是罰款解決算了?”
田菊花在一旁不作聲,周宏偉卻是第一次正眼打量王鵬,好像沒想到王鵬會幫邱水生說話,他心里一直認為王鵬之所以為石泉村打污染官司,圖的無非是藥廠的賠償和出名,他才不相信有人會是為了一腔正義。
何小寶拍了拍大腿站起來說:“看來也只能這么辦了。”她停了停又對邱水生說,“這段時間縣里要來突擊檢查,如果不去把孩子做掉,你們倒真得找地方暫時避一避,否則我們鄉里也交代不過去啊!”
“這樣吧,我明天叫朋友來把你們接走,找個地方暫時住一下,也得聯系生產的醫院,我看隨時都可能生了啊。”王鵬對邱水生說,“對了,阿嬸這些天去哪了?”
邱水生面露愧色地說:“福根叔格廢鴨寮空著,我們全家都住在那里。”
“你!”王鵬手指著邱水生大罵,“你真混賬!連老的都孝敬不好,你有什么資格生小的?走,一起去把阿嬸接回來,她要是給你折騰病了,我第一個饒不了你!”
邱水生小聲嘟噥道:“要勿是你們這些搞計生格一天到晚跑來,我也勿至于帶了老娘去住鴨寮啊。”
王鵬也不理會他,直接沖出門上,拿起墻根邊停著的板車,就往福根叔的鴨寮去。邱水生想追上去,可又不放心老婆在家,怕其他人趁他不在把他老婆給押走了,就這么眼睜睜地看王鵬消失在黑暗里。
田菊花倒有點擔心王鵬一個人沒法伺弄邱水生的老娘,跺跺腳也跟了出去,周宏偉對何小寶說:“何姐你在這里等,我也去幫一把。”說著奪門而出。
半個小時后,王鵬與周宏偉推著板車,田菊花坐車上扶著邱水生他娘回來了。眾人忙一起七手八腳地將老人弄進屋里,何小寶早幫著苗翠起灶火燒了水,給老人擦洗了一番,將這些日子積下的污泥都給洗凈了,才舒舒服服地讓她躺下睡去。
一頓忙碌完,天也已經放亮,邱水生心里過意不去,做了早飯讓王鵬他們填肚子,田菊花倒是想吃來著,但見王鵬他們都不肯吃,只好也忍下了。
王鵬看看時間,對邱水生說:“我看也別打電話等我朋友來了,太浪費時間,你們還是直接坐我們的車去寧城,我給你們安排好落腳的地方再回來。阿嬸的生活你們不用擔心,我會讓我老娘來照顧一陣子。”他猶豫了一下又說,“水生阿哥,話說回來,你家經濟條件也不好,這胎生完就不要再折騰了,負擔太重哩。再講,女人小人生養得太多,老得也快,你看看阿嫂,與我們何姐差不多年紀,看上去勿曉得要老幾歲!”
邱水生搓著手點頭道:“二毛啊,你做事體我總歸是服格!今朝我邱水生把閑話放下,養完格胎就去把卵泡扎掉!”
王鵬聽得這話瞪大了眼一下笑出來,“勿是吧?水生阿哥,弄得介英勇?”
邱水生嘿嘿笑了笑說:“也讓你曉得曉得,我邱水生也會得寶貝老婆格!”
一屋子的人忍不住都哈哈笑起來。
等邱水生夫婦都上了車,何小寶才對王鵬說:“你與朱師傅送他們去吧,我與小周、菊花阿姐再去其他人家轉一圈。”
王鵬覺得有道理,也就沒有推辭,直接為朱明法指路,去找劉胖子幫忙。
看車子開走了,何小寶卻突然嚴肅地問田菊花:“田主任,是誰收了邱水生2000塊鈔票?這事情,我們計生辦賬上從來沒有體現過的,你想想好回答我!”
田菊花本想著大家一忙亂,會把邱水生的話忘掉,沒想到何小寶特意留下來問這事,一下難堪地說不出話來。支支吾吾老半天,她才把何小寶拖到一邊,壓低了聲音說:“小寶妹子,我也是沒辦法,勿是有心要瞞牢你!你曉得,我家的死胚(注釋5)老早就鄉里上班了,一天到晚催我想辦法也調過去。張主任答應想辦法把我弄到你們計生辦去,所以,所以…”
“所以,你就用邱水生家的社會撫養費做了人情?”何小寶說得柳眉倒豎,怒上心頭,“你們簡直是無法無天!”
注釋:
1、傷陰結——方言,意指傷天害理。
2、辰光——方言,時間。
3、伊拉——方言,他們。
4、“水生,有閑話好好交講,勿要動勿動就殺啊殺格,多少要為屋里大人小人考慮考慮,是伐?”——“水生,有話好好說,不要動不動就殺啊殺的,總要為家里老少想想,是不是?”
5、死胚——方言,一般都是女人對自己老公的粗魯稱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