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城,震旦立國之本。
早在震旦建立的第一天,不,早在震旦建立之前,長城就已經存在了。
數百年來,龍脈九姓的維持和犧牲,無數樂師的奉獻和加持,它已經儼然變成了宛如天災的龐然大物。
只要長城尚在一日,震旦就牢不可破。
不論是對外的防御還是對內的鎮壓。
只要掌握了長城,不論是什么樣的叛逆,皇帝都能夠隨意的反手推平。
對于這樣的存在,皇帝維護還來不及,更不要說逆轉和推翻了。
可如今面對白恒的質問,皇帝沒有說話。
“那我就當你默認了吧。”
白恒頷首,自言自語:“龍脈九姓數百年以前依托中央核心,建造了長城,如今已經積蓄了數百年的力量。純粹以積累而言,幾乎可以說是全世界最為龐大的以太儲存庫了。
而這樣的東西,一旦‘逆轉’,便將會自向內封鎖,變為向外輻射。
可以預見,前所未有的以太流自震旦,向全世界擴散,如此恐怖的量級,哪怕黑暗世界也能夠覆蓋到盡頭吧?”
皇帝還是沒有說話。
白恒只有自問自答。
“倘若在這基礎上,搭配上中央核心的調控,以及…東王公的命令,那么,以太流所過之處,將全世界所有的古代遺跡——所有移民船的碎片都強行喚醒也不是不可能。
甚至——”
白恒停頓了一下,瞇起眼睛,拍打著椅背:“以數百個古代遺跡作為支點,形成網絡,以史無前例的共鳴,向上延伸,在以太界中獲得了比神圣之釜還要更高的位置。
屆時,天時地利在手,大勢以成,便能夠完成前無古人的偉業。”
他說:
“清洗大源。”
干脆利落地,將歷代樂師想都不敢想,甚至做夢都不敢夢到的事情,從唇邊吐露。
那已經不是‘改變世界’所能形容的東西。
而是…足以徹底將如今的世界毀滅和重鑄千萬次的力量!
白恒看著皇帝,輕聲問:
“對不對?”
皇帝背對著白恒,環顧著鋼鐵神殿中緩緩降下的‘諸侯王座’,最后,看向白恒。
眼神無悲無喜。
沒有即將成就偉業的歡欣,也沒有被人說破計劃的惱怒。
只是看著。
那不是屬于女人的眼神,甚至不屬于人類。
是一種人類永遠無法觸及的平靜與漠然。
可白恒卻露出了笑容。
滿是愉悅,或者說…狂喜。
就好像終于揭開了一層層的偽裝之后,窺見了最深層的本質。
他終于,見到了自己的敵人。
“這就是你的猜測?掌握大源,成為永遠的皇帝?那又有什么意義?”
皇帝俯瞰著他,“我現在已經是皇帝了,白恒,而且必然是震旦史上千古留名的明君,前無古人,且后無來者。
或者,你覺得對于我而言‘一統天下’又有什么意義?”
“確實,那是人類才會有的目標。”
白恒頷首,看著他,目不轉睛地,“那么,跟我說話的是誰?是我的皇帝?還是我的敵人?”
“對于這種無聊的問題,你不是早就找到答案了么?”
皇帝的回答令白恒大笑起來。
“初次見面,東王公。”
他說:“我是白恒。”
這是自我介紹。
彬彬有禮。
宛如決戰之前報上姓名。
可惜,他的對手對這一套毫無任何興趣。
“早就聽說‘三賢人’各有其形態。”
白恒端詳著祂,平靜地問道:“赫爾墨斯是‘指導者’,癡迷與藝術和創造,是掌握一切技術的瘋子;尼伯龍根是‘見證者’,盲目癡愚,是被人類所使用,連自我都沒有的菌株;而作為目光最為長遠,為人類指引方向的‘引領者’東王公…為何如今卻在赫爾墨斯的摧殘和封印之下,變成了附身的惡鬼陰魂?”
“這與你無關。”
“也對,那么我們換一個問題,有關中樞權限。有關于‘血’。”
白恒抬頭,仰望著自鋼鐵神殿頂穹上亮起的無數熒光,那是仿佛來自未來的幻影,伴隨著低沉的轟鳴,沉睡的中樞正在緩緩地預熱,啟動,等待自己的新使命。
“你自己的身上有皇室趙氏的血,冷藏的標本里有前代皇室蕭氏的血,從我這里湊夠白氏的。
可是,如果你想要云樓的血,有云樓慶舒在這里,大不了還有更加純血的云樓潮月,何必拘著白汐不放?”
白恒問,“更何況,倘若你要葉氏的血,你直接跟葉清玄說‘我需要你在一張椅子上坐上半個鐘頭’就是了。
只是坐半個小時而已,頂多再被抽一點血,又不是要命,完事兒之后照樣活蹦亂跳。只要你愿意釋放白汐,葉清玄不可能連這一點要求都不同意。
我相信,你的腦子——或者說計算芯片不至于連這一點利弊都算不明白。”
他停頓了一下,問道:
“那么,為什么?”
東王公沒有回答他。
“白恒,你的問題太多了。”
東王公凝視著頂穹。
中樞啟動的轟鳴越發高昂,從一開始的靜謐而遙遠,到現在,已經變成千百個巨人在地底怒吼,奮力拉動了無形的巨輪,為沉寂的‘神殿’注入火與力量。
祂在等待。
“反正你不說我也猜得出來。
是‘容器’,對不對?”
白恒遠遠地看著在鋼鐵中沉睡的少女,并不是疑問,而是自問自答:“以天人的資質而論,我們那位陛下只能說勉強,就算傳承了皇室的所有樂章和樂理,但也沒有什么能拿得出手的戰績。
所謂的‘庸才’就是這樣吧?
缺乏天資,便只能依靠努力。
光是勉強自己成為皇帝,就已經用盡她所有的力氣了。
這對你也是一種折磨吧?明明有著經天緯地的智慧,自己所擁有的軀殼如此地‘不堪大用’,就像是巨人被塞進小盒子里一樣,苦痛難言。
但是白汐不同,她只靠著二分之一的資質,就足以立于歷代天人的最巔峰。
——也唯有她,才能夠成為你借以操控大源的‘容器’。”
漫長的寂靜中,唯有轟鳴聲回蕩。
鋼鐵的線纜自穹廬上垂落,一支,一支,接入了白汐的軀殼之中,將她束縛在鋼鐵之中,將她變成自己的一部分。
將她…納入核心!
“她有這樣的才能。”
東王公終于做出了回答,并不掩飾自己的目的,而是毫不吝嗇的夸贊:“比‘我’強。”
“嗯。”
白恒點頭,眼神微妙,“赫爾墨斯也是這么跟我說的。”
那一瞬間,嘶吼的聲音響起。
鋼鐵轟鳴。
“啊啊啊啊!!!!”
狂怒的嘶吼中,固定鐵椅的螺栓發出扭曲的哀鳴,鋼鐵變形的刺耳尖叫擴散。在鐵椅上,那個虛弱到幾乎無法維持自己意志的年輕人在咆哮,憤怒地掙扎。
——掙脫束縛!
東王公皺眉。
伸手,虛按向那個向自己沖來的年輕人,可出乎他的預料,葉青玄甚至沒有走出三米,就已經倒在了地上。
絆倒了。
被白恒。
只憑他如今殘存的力氣,恐怕掙脫束縛都已經是個奇跡,哪里還有力量用來奔跑?
“你這個家伙,怎么看都不像是樂師,不如去做個狂戰士好了,只要負責啊啊啊啊亂叫就行,一定很鼓舞士氣。”
這么說著風涼話,白恒伸手,將葉青玄從地上提起,丟回了鐵椅上:“別人說話的時候亂插嘴可不是好習慣啊,小子。”
葉清玄掙扎,奮力想要咬碎牙齒,汲取其中的藥劑。
“別瞎費力氣了,還不明白么?這不是‘毒’,像你這樣的怪物,哪里有毒藥可以放倒你?”
他伸出一根手指,按著葉青玄的肩膀,只是如此微弱的力氣,就已經足夠令葉青玄難以掙脫。
伴隨著最后的力氣耗盡,那種難以抵抗的睡意摧垮了他最后的防御,令他漸漸淪陷進黑暗里。
那是無數的記憶,來自數百年之前的時光,無數碎片和景象,堆砌成了海洋,鋪天蓋地的從權杖的核心中涌現,將他吞沒。
最后的天人傳承被強行激發了,將他拖入了最深沉的夢境中。
“睡吧。”
白恒伸手,幫他合攏了雙眼,輕聲道別:
“一覺醒來,一切都結束了。”
令人錯愕的寂靜里,白恒收回手掌,轉身微笑。
“那,我們繼續?”
東王公面無表情,“沒什么可繼續的了白恒,無聊的對話就到此為止吧。”
“那么,你呢?云樓公。”
白恒看向云樓慶舒:“有什么想法嗎?”
“要說‘想法’這種東西,太強人所難啦,白恒大人。”云樓慶舒滿不在乎地笑了笑,向著皇帝彎腰行禮:“對我而言,陛下就是陛下,是誰都無所謂。”
說著,他走向了屬于自己的那一張椅子,端坐在其上。
“真是忠臣走狗啊。”
白恒嘆息,在東王公地凝視之下,無奈地聳肩,轉身。
終于,還是坐在了那一張等待已久的椅子上。
“怎么樣?”白恒任由那些鐐銬將自己囚禁在那里,看向東王公:“大愿得成,是不是很興奮很開心?”
“還沒有到成功的時候,但你已經失敗了。”
東王公俯瞰著他:“雖然如此,但能夠以一己之力壓制了我十五年,白恒,我承認你是遠勝于天災的怪物。
可是你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勞。”
憑借著皇帝,憑借著女人,憑借著人類的嘴唇。
祂如是宣告。
“——人類的一切,終將會被導回正規。”
那一瞬間,崩塌的聲音從遠方傳來。
那是破裂的哀鳴。
不是來自天空,不是來自大地,也不是來自人類。
那是帝國的根基,數百年統治的源頭,寄托了九姓天人的龍脈和夙愿、執念與不甘、權杖和力量…一切的一切,哪怕死后也將尸骸堆砌,所修補、所維持的東西。
長城!
長城崩潰了。
此時此刻,仿佛七海決堤的洪流自大地的最深處沖天而起,超出人類觀測限度的‘海洋’出現在了世界上。
以太,無窮盡的以太自破碎的長城之中奔涌而出。
經歷了數百年的積蓄之后,此刻在歷代天人的經營之下,早已經蓄滿、壓縮、過載甚至臃余的以太,盡數得到了釋放和自由。
伴隨著長城崩潰的巨響,整個世界仿佛都震顫了起來。
不論是在安格魯、勃艮第、阿斯加德,還是在圣城,在高加索,在黑暗世界,都能夠感應到,那熾熱到宛如太陽融化的銀色流漿自虛空中涌現,擴散向四面八方。
以絕非是‘黑區’所能形容的密度,以星辰爆裂不足以形容的烈光,以放聲悲鳴才能匹及的速度。
它席卷向了全世界。
那不是樂章,也恐怕沒有樂章具有如此恐怖的格局和主軸,能夠將此等‘無盡量’的以太囊括在其下。
只是席卷、只是沖刷。
一瞬間,便令無數協律儀過載自毀,令千萬個結界哀鳴破碎。
就連高懸在天上的游牧之山,此刻也被以太洪流所沖刷著,瞬間拋出了數十公里,以太池爆裂引發烈火,無數機械在警報的嘶鳴之中噴出黑煙,再難以維持高度,再數十張緊急彈出的降落傘之下,緩慢地向著大地滑落。
正因為如此的高度,才能夠窺見那一瞬間自地上所掀起的‘漣漪’,是多么的恐怖。
銀色的輝光自劇震的國度之中噴涌而出,形成支撐天之穹廬的巨柱,然后,以堪稱冷酷和漠然的姿態,將自身的恩賜灑向全世界。
于是,一道道銀色的漣漪向著四面八方擴散而出。
在東方、在西方、在南方、在北方…
伴隨著漣漪的所過之處,云層被席卷,颶風被撕裂,大地被沖刷,塵埃飛揚之中,一道又一道響應的輝光亮起了。
那是往昔文明所殘留的余光。
沉眠在荒野、山嶺、湖泊、海洋、島嶼、地下的古代遺跡,正在一個又一個的發出響應,被強行喚醒,暴虐地撐開眼瞳,注入最后的生命。
刺耳的警報聲和柔和的接入提示不斷地交替響起。
曾經死去的巨人們被再次喚醒。
以斷裂的白骨脊梁撐起殘缺的軀殼,發出響應的呼和聲。
而伴隨著那輝煌而肅冷的盛景,無窮盡的以太洪流中,破碎的長城之后,有虛幻而飄忽的樂章從其中凝結。
于是,天上之國的景象于此顯現。
原本天上國與長城之間的關系,乃是虛實相映,以虛無而遙遠,但卻確實存在過的‘天上之國’為核心,天人掌控以實體所鑄就,確切存在于此刻的‘長城’。
但此刻,伴隨著長城的毀滅,早已經淹沒在歷史塵埃中的天上城,此刻卻浮現在了國都之上。
宛如神跡。
只不過隱藏在云霧之后的,并非是尋常人所想象的瓊樓玉宇,仙人宮闕,而是以金鐵和光芒所打造的奇跡!
那是尺度龐大到以足以跨越數千公里的領域,以人類此刻難以理解的技術和偉大力量所打造,足以橫渡太空,正面迎接太陽風暴、流星轟擊、絕對零度,甚至是黑洞拉扯的天上之國!
毫無疑問,那只是幻像。
只是曾經隕落的天上之國在以太界中所殘留的痕跡。
可親眼目睹這一切之后,不論是誰,都再難以欺騙自己。
這不是擁有力量就能夠做到的事情,也不是憑借著心機和手腕,經驗和技巧所能夠獲得的象征。
天上城的出現,只能夠說明一件事。
那就是龍脈九姓數百年的樂理,響應了‘東王公’的呼喚,曾經由初代天人所鑄造,歷代天人所護持的樂理,凝結了他們精魂所在的力量,認可了東王公的資格!
祂代表的,才是龍脈的正統!
此刻,在天上國的映照之下,以太的洪流已經席卷了整個世界。在黑暗的宇宙原暗之下,無數銀色的流光自大地上沖天而起,融入中央核心的呼喚之中。
而在皇宮之下的鋼鐵神殿中,白汐和潮月的存在,已經徹底被光芒所吞沒。
難以窺覬她們的輪廓和存在。
伴隨著無數遺跡的響應,她們已經被徹底接入了中央核心之中。
而在無數遺跡的支撐之下,以太的洪流,已經沖入了以太之海中,突破了物質界的間隔,幾乎將以太之網的體系徹底沖垮,向著以太界的深處延伸而去…
變革即將到來。
伴隨著前所未有的動蕩,中央核心中,開始了劇烈的震動。
警報,導航空缺——
警報,中央引擎失去響應——
警報,記錄系統·尼伯龍根無響應——
警報,創造系統·赫爾墨斯無響應——
警報,維持系統·東王公無——維持系pi堯F個_T}璅nSt墝<——警報——警報停止——維持系統·東王公上線,搭載完成。
無數警報的提示框從虛空之中彈出,幾乎覆蓋了所有人的眼睛,緊接著,在東王公的眼眸之下,又迅速消失,隱藏在了黑暗中。
到最后,只剩下一行肅冷的字跡。
第???次船員委員會專項表決,啟動。
“這是在說什么笑話?”
白恒嘲弄地笑起來:“這不搞得我像是全人類的罪人一樣么?像你這樣的怪物,竟然心心念念地修復人類在黑暗時代之前的時代?”
于是,王座之上端坐的皇帝開口。
那是東王公發出回應,神態肅穆,不容反駁:
“——這,便是我存在的使命!”
那一瞬間,沉寂的冷凍艙中,那一具冰封在極寒之中的‘標本’最先拱手讓出了自己的權限。
雖然細胞活性猶存,但早已經注定不能復生,曾經死后與愛船長眠的艦長,只能作為表決機器來發揮作用。
往昔沙啞而豪邁的聲音再度響起。
艦長蕭還,同意!
表決,開始!
而與此同時,也有低沉的聲音宣告。
工程處·缺席。
武裝管理處·缺席。
醫療控制室·缺席。
伴隨著不斷的匯報聲,一張張代表著委員會的椅子沉入了地板之中。
雖然缺席會被視為棄權。而當年船員委員會所奉行的可不是票高者通過,而是為了避免船員之間矛盾尖銳到互相殘殺,最大限度保全艦隊整體而強制執行的規則。
關鍵事項,必須有過半的委員通過。
否則,便會被中央核心所徹底否決!
正因如此,白恒他們的存在才至關重要。
而另一座鐵椅之上,云樓慶舒已經閉上了眼睛,任由自己的血液被抽取,檢驗,解離出隱藏在基因之中的核心。
一個纖細的女聲響起。
后繼合成委員·云樓白,同意!
緊接著,皇帝伸出手。
一個低沉渾厚的聲音響起。
領航科專員·趙遷,同意!
再然后,是鐵椅之上無知無識,淹沒在夢境最深處的葉清玄。
一個懶散溫和的聲音響起。
心智監控室·葉喧,同意!
最后,輪到了白恒。
沉默里,白恒沒有反抗,只是任由中央核心抽取著自己的血液。
可那面孔卻倏無痛苦和懊惱,也沒有不甘和憤恨。
確實,事到如今,已經沒有任何反抗的辦法。
就算他現在奮進全力掙脫,以自己老朽的身體去掙脫鋼鐵的束縛,創造了奇跡,逃脫了椅子,可被抽出的血液已經沒有辦法回來。
可以說,任何反抗都已經沒有了意義。
可偏偏如此,那一雙眼睛里,卻依舊有著不遜色于天災的光彩。
鮮明又熱烈。
如同火焰。
他說,“東王公,拯救這個墮落的世界,令人類重歸輝煌文明,回歸星空,建造天上的國度…這確實是很好的,但我不喜歡。”
東王公漠然:“這是人類整體的福祉,不會因你個人的好惡為轉移。”
“嗯,確實如此。”
白恒緩緩點頭,嘆息著抬起另一只還算能夠活動的手掌,“但事到如今,我有個秘密得告訴你…”
說著,他掀起了自己的白發,給所有人展現自己的發根和頭皮,讓他們去看那一頭銀白發絲的末端,那一點點斑駁的色彩。
然后,露出愉快地笑容。
“——我的頭發,是染的。”
那一瞬間,伴隨著他的話語,冰冷的宣告聲響起。
執行委員·白楠,缺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