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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百零五章 洪水滔天的世界(下)

  雷鳴在那一瞬間迸發。

  不是碰撞的巨響,乃是兇猿咆哮的轟鳴。

  天宮動蕩,宛如海潮的沖擊自那一只手掌之下擴散開來,所過之處,一切巨靈顫抖著,潰散成銀灰色的塵埃。

  長孫冀歸后退數步,面色如土,一絲絲血腥自口鼻之中滲透出來。

  緊接著,天宮的大地崩裂,地火熔巖匯聚成洪流,自裂縫之中噴涌而出,化作暴雨,向著四面八方灑下。

  沐浴著那熔巖之雨,兇猿獰笑,向前,天地轟鳴,舉世兇戾凝結在那一雙猩紅的眼眸之中。

  胡先生的身影已經被那越發凝實的金色巨猿所覆蓋,此刻伴隨著封印解開,在矩陣的銜接之下,他徹底地化身為非人所能企及的怪物。

  無數哀鳴憑空響起,陰氣洪流之中,無數鬼獸隨著琵琶清脆的聲音齊舞,黑暗奔涌在天空之中,匯聚為一束,顯露出凝結了一切獸性瀕死之時無量怨毒的輪廓、

  伴隨著飛天夜叉的融入,那一條模糊的巨蛇睜開了眼眸,令天地驟然晦暗,閉上眼睛,便令一切大放光明,呼氣便掀起窒息焚風,吸氣的時候就演化為無邊的寒霜和冰棱。

  伴隨著飛天夜叉的投影融入其中,柳氏家主的圣靈也托身其中,那空有陰冷瘋狂的雙眸里亮起了飽經滄桑的神采,如月清輝。

  那是…燭龍!

  隨一出現,燭龍便駕馭著滾滾引起洪流,應身而上,和兇猿爭殺在一處,給了長孫冀歸珍貴的喘息時間。

  緊接著,玉鼓自天穹之上浮現,龍脈家主抬起鼓錘,奮力奏響了天劫的雷霆霹靂。

  無數電光如刀斧從穹空之上落下,劈斬在了兇猿的金色毛發之上,卻往往只能留下數道焦痕,反而越發地激起了獸性的暴戾,令兇猿越發神勇。

  長孫冀歸的臉色忽晴忽暗,眼神陰沉,沒想到現在三人聯手,竟然拿不下一個連天人之血都不是的樂師。

  越是爭斗,就越是心驚。

  想不通,那種力量究竟從何而來…

  無數金屬碰撞在一處的潮聲驟然迸發。

  天地凍結。

  不知道多少冰晶和鐵片碰撞在一處,才能發出如此震人心魄的咆哮。

  純鈞之劍出鞘。

  一道寒光自從老朽的軀殼之中涌現,縱橫來去,第一次的,在巨猿的心口留下了一道傷痕。

  是袁長卿。

  老者自萬軍之中邁步向前,雙臂從大袖中縮進,又從領口中穿出,就那么簡單地將礙事的外袍和罩衫脫了下來,任由它們垂落在腰間。

  白發之下,肌肉虬結,汗水自毛孔之中升騰而起,化作白霧。

  伴隨著他的抬手,純鈞古劍化作流光,再度回到了他的手中,在光暗的間隙中勾勒出了隱約的輪廓。

  “雖然以多打少有些勝之不武,但對手是當年太常卿的唯一杰作,青出于藍的傳承者,如何慎重也并不為過。”

  老者輕聲嘆息,抬起左手擦了一下鼻子:“太可惜了,不論如何,你都堪稱一位強敵,終歸還是想要同你來一次暢快的廝殺。

  所以,請盡情地掙扎吧…”

  他微微一笑,眼瞳中滿盈著盎然的殺意,和瘋狂地期待:

  “——哪怕與我同歸于盡也沒有關系。”

  那一瞬間,暴怒的天災咆哮。

  原本就非人的龐大軀殼再度膨脹,伴隨著它仰天長嘯的嘶鳴,烈日的高溫再度迸發,將所有人統統逼退。

  它沐浴在宛如地心一般的高熱熔爐中,憤怒嘶鳴,輪廓變化著,當熾熱的光芒散去時,那沐浴在焚風之中的東西已經變成了不折不扣的怪物。

  此刻兇猿的軀殼之上,生出了四個頭顱,望向四面八方,八臂臂膀揮舞著,向著四方的招手,令大地崩裂,無數沉睡在戰場之下的碎鐵匯聚在一處,融化在烈日的光焰里,重鑄形體。

  轉瞬間,龐大而腐朽的凡鐵在它的手中煥發出新的光輝,銅銹和鐵斑褪去之后,迸射出煌煌神光。

  三戟叉、紅傘、虎銅錘、寶瓶、神劍、兇刀…

  ——天災·哈奴曼!

  那是曾經在天竺的大爛陀寺的至上守護神,第三代東王公以‘覺者’的身份轉生天竺時參照百臂巨人所創造出的不死怪物!

  在胡先生軀殼中被封印了十幾年之后,憤怒的兇猿終于得以釋放,行走在大地之上,向一切活物和謗佛者灑下徹底的毀滅!

  不知為何,明明意識被暴虐的獸性所侵蝕,胡先生忽然有一種啼笑皆非的恍惚感。

  “哎,都七八歲了,還像個猢猻上躥下跳…”

  少年的時候,有人摸著自己亂糟糟的頭發,搖頭感嘆:“以后叫你小猴子怎么樣?”

  真應了老師曾經所說的話啊。

  在老師去世的十五年之后,自己似乎真的變成猴子了,不以為恥,反而暗自竊喜,因為這副不像話的樣子而覺得有些愉快,全然將老師曾經的囑托拋到而來腦后。

  “你們長大之后,就會繼承我,成為撐起這個國家的人,成為遠超于我的英雄…”

  可自己,既沒有撐起國家,也沒有成為英雄。

  反而為了逃避爭斗,自己隨便領了一個差事,然后跑到震旦之外的地方去,再度踏上沒有歸期的旅途。

  就像是十五年前自己。

  只不過如今的自己,已經是孑然一身。

  “我們到天竺去。”

  在恍惚之中,老師的聲音又響起了。

  踏上西行之路的自己,當時究竟滿懷著什么樣的心情呢?滿腦子行萬里路的喜悅和建功立業的期待,卻絲毫沒有想過,到最后,會變成一場漫長的殺戮之旅。

  “——全部殺掉。”

  記憶中,老師佇立在大爛陀寺的血泊里,平靜地看著他,然后,又重復了一遍:

  “全部。”

  “好的,老師。”

  他手中的劍鋒刺落,血液迸射,落在他的臉上。

  在尸體倒地的聲音里,他閉上了眼睛,忘記了自己是誰,忘記自己在哪里。腦中空空蕩蕩之后,肉體便會忠實地順從著命令。

  萬里的死亡,鋪成了一條看不見盡頭的骸骨之路。

  看慣了一雙雙絕望的眼瞳之后,自己就再不像是自己。

  也再不像是夢想之中的英雄…

  為了一些對的事情,或者,像十五年前一樣,為了‘真理’。

  只要是為了它們,那么犧牲就是值得的。

  不論是犧牲誰都可以。

  最終,他孤身一人自天竺歸來,回到國都,再度回到了那個大殿里。

  “陛下,這就您要的未來…”

  他跪坐在玉階之下,在君王的狂喜中閉上眼睛,將鐵匣開啟,展示著其中焦爛的尸首:“就在…這個曾經是老師的東西里。”

  于是,付出犧牲之后,王朝得以延續。

  以錯誤的方式進行創造。

  萬古明君到來。

  與之相比——千萬人的枉死,老師和師弟他們的犧牲,伴隨自己一生的痛苦——這區區代價,簡直渺小到不值一提。

  從那以后,他就再也不沒想過成為英雄了。

  他已經認清了自己。

  凄嘯聲里,劍光鐵流呼嘯而來,那鐵光清澈如鏡,卻又輕靈如飛鳥,縈繞在空中,宛如銀色的長虹。

  金屬碰撞的尖銳聲音迸發。

  三戟叉存存斷裂,自哈奴曼的手中落下,化作鐵屑,紛飛在了風里。劍光繞頸而過,斬下一顆頭顱,鮮血噴涌,落在袁長卿的白發之上。

  親手斬下了天災的一顆頭顱,可袁長卿的臉上卻毫無喜色,反而十足地難看。

  “不快,著實令人不快!”

  他甩去純鈞劍脊上的天災之血,煩躁地質問:“喂!你究竟在干什么?虧我對你滿懷期待,你竟然走神了?”

  天劫的暴雨之中,雷鳴霹靂覆蓋了漫長的沉寂,直到許久之后,天災的頭顱才緩緩抬起。

  “不好意思。”他說,“忽然想起來一些過去的回憶。”

  袁長卿瞇起了眼睛。

  “沒關系,人老了之后,就會癡呆,洗頭的時候稍微不注意,就會尿出來,你總得習慣。”那上身赤裸的魁梧老人漫步前行,語氣雖然平靜,可是眼神卻越發的冰冷:“所以,放心吧,我會讓你專注起來——”

  那一瞬間,數位家主同時一愣。

  原本彼此同調樂理,氣機相連,所有人都處于同一個共鳴之中,當袁長卿走上前去的瞬間,這一份共鳴便被斬斷了。

  凜冽的光華自袁長卿的權杖之中涌現。

  無需刻意擺脫牽連,只是瞬間的拔升,那氣勢便宛如沖天而起的孤峰,刺破了風和雪,花與月。毫無留戀的他們刻意維持的和諧,也失去了來自共鳴之中的力量和臂助。

  可是袁長卿的力量非但未曾有任何衰弱,那一道恐怖的氣息反而越發的凌厲和狂暴——打破了塵勞關鎖,遍灑絕世之光。

  那一瞬間,在袁長卿的腰間,那一支陪伴了他六十余年的劍鞘破裂了。

  再無法包容這絕世的鋒芒。

  無數劍章自從他身上升騰而起,彼此碰撞,摩擦,在虛空中砥礪出熾熱的火花,到最后,匯聚與純鈞之劍上。

  虛無的劍身在此刻浮現出了自身的輪廓,原本空空蕩蕩的劍脊上,此刻涌現出了鐵的色彩。

  不見往日的詭秘和神異。

  看上去仿佛只是一柄凡鐵。

  可是長孫冀歸驟然牙疼了起來。

  ——那個瘋子,要出全力了!

  對于這種家伙而言,所謂的‘聯手’從一開始都不存在,因為他一旦認真起來,那么除了寄托了歷代袁氏劍魂的純鈞之外,其他一切都是累贅,甚至包括他自己,更不用說所謂的同伴和隊友。

  如果有人敢礙事,哪怕攔在前面的是他的長孫袁鶴,也會被他一劍貫穿。

  那一瞬間,無盡的鐵光伴隨著袁長卿的動作,自虛空中涌現。

  千里之外的玉京山上,無數釘進石中的劍刃迸發錚鳴,響應著袁長卿的呼喚,投向了純鈞的所在。

  轉瞬間,無數劍刃鐵光滾滾而來,在天穹上鑿出了一道真空的隧道,留下了金屬燃燒的熾熱軌跡,緊接著,從天而降。

  鐵的濁流席卷。

  洪水滔天。

  從未曾有人如此狂妄的正面挑戰天災,就仿佛要將面前的怪物和它身后那一座不破的城關一同斬破。

  可偏偏此時此刻,目睹了這一劍的所有人,都忍不住開始懷疑——那個怪物、那一座城池,能不能接下這登峰造極的一劍?

  ——長城籠罩的天門關,天災化身的兇猿,是否會被這滔天的濁流淹沒?

  而就在那一刻,追憶往事的怪物終于抬起了頭投來。

  堂堂正正地,面對著自己的敵人。

  雙眼之中血色褪盡,化作了往昔沉靜的漆黑,那是人的眼瞳,相較天災的恐怖和猙獰而言,渺小的不值得一提。

  可就在這一雙眼睛的俯瞰之下,天災兇猿嘶吼,咆哮,正面迎著匯聚了整個玉京山無數心魂之劍的力量,斬!

  八條手臂,握緊了刀劍,便仿佛握緊了天地的軸心,令乾坤在自己的手中旋轉,推動星辰周行,萬物運轉。

  刀鋒和劍刃的軌跡自虛空之中劃過,彼此銜接。

  那是一個正圓。

  宛如天地的水車,萬物的轉輪,莊嚴森冷,把持萬象,將生和死、光和暗、晝與夜這些不值一提的力量同面前滾滾洪流一齊推動,旋轉。

  無數要素在那旋轉之中碰撞,如鐵一般摩擦,迸射火花,刺耳轟鳴。

  于是,洪流震蕩,濁浪翻涌,鐵流在轉輪之間摩擦,破裂的光焰此起彼伏,刺痛了所有人的眼眸。

  緊接著,當洪流消散的那一瞬間,所有人都忍不住瞪大了眼睛。

  接下了?!

  竟然正面將匯聚了袁氏舉族之力的劍氣洪流接下來了!

  伴隨著刀劍在洪流的沖擊之下寸寸碎裂,浴血的兇猿仰天長嘯。

  而在他身后,那巍巍城關,分毫無損!

  所有的力量盡數被天災,被胡先生親自攔截,承接,沒有一絲一毫地泄露,也沒有掀起任何預計之中的恐怖余波。

  就像是張開口,將那致命的洪流吞入了腹中。

  因此,渾身破碎,鮮血淋漓。

  那些血水如熔巖一般自傷口中噴涌而出,升騰在天空之中,灑下了燃燒的輝光。

  而在被劍鋒斬破的面目之上,那一雙漆黑的眼瞳依舊沉毅。

  獸性不再。

  取而代之的是真正屬于人的決絕神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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