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樓,絲綢與青金的城。
在數百年之前因為大源的動蕩而從海中升起,占據了東西方之間海上運輸的要道,可謂扼住了商路的喉嚨。
只是存在,便如同一顆搖錢樹,只要航道還在運行,錢財便取之不盡,用之不竭。
關于云樓的奢靡和繁華,葉青玄早就從諸多游記和商人、走私者的口中有所耳聞。
據說龐大的城池有一半是建筑在海洋之中,沒有財產和身份的平民和賤籍只能居住在海中,以舢板和木船搭建而成的房屋,如同藤壺一樣寄居在城墻和礁石之上。
在陸地稀缺的海洋之上,這里是真正的寸土寸金,每一寸土地都恨不得占滿,每一尺空間的價值都要利用殆盡。
到最后,整個城市變成了立體的迷宮。
在厚重的城墻之后,建造者巧手靈思,以建筑細細的鋪滿了一層之后,塞進了最低等的工奴,再押上了一層木板,又細細地鋪上一層,放進了有產者,就這樣不斷地向上,一層又一層,直到九層之上,日光映照的高樓,便是最頂端所在。
在詩人的口中,那一棟城主府極盡了凡間一切奢華,一磚一瓦盡出于巧匠之手,哪怕是屋脊之上的瓦片也綴飾著青金和美玉。
整個城市都仿佛一座巧手營造的高樓,城主府便是高樓最頂端的瑰麗結晶,而在城主府之下,黑暗中的城池徹夜不眠,一年三百六十日燈火不熄,人群往來奔走,順著木梯和鋼軌上下攀爬,吞吐著貨物和財富。
金銀美玉被源源不斷地運往了迷宮的最深處去,直到現在,再沒有人知道這一座城市之下究竟埋藏著多少財富。
種種傳聞中,或是綺麗、或是莊嚴、或是詭異、或是陰暗,每一個云樓城都具有著宛如海市蜃樓一般的神秘吸引力,令人心生好奇。
可葉青玄從未曾想過,自己來到這一座城市的時候,這里會蕭條至此。
游牧之山駛過了寂靜的海域,所過之處,一切頹敗腐爛的海上房屋中都毫無生氣,隔著霧氣,偶爾能夠看到一兩個隱隱綽綽的影子活動在那些層層疊疊的屋子里,可行近了之后,卻看不到任何的蹤跡。
就好像成心躲著他一樣。
往日來來往往的船隊也已經全部不見了,甚至直到他們行駛到了云樓城之下的大門處,都沒有看到任何一個人。
雖然伴隨著東方的長城封鎖,航路斷絕后有所蕭條是正常的,但蕭條到這種見鬼的程度可太出乎人的預料了。
“親王殿下,這個鬼地方有問題啊。”
掌舵的葉戈爾撓著自己的禿頭:“讓人瘆的慌。”
葉青玄被逗笑了,“利維坦的無光之海都沒有嚇到你,如今只是荒蕪一些,不至于這個樣子吧?”
“這不一樣。”
葉戈爾組織著措辭,醞釀許久之后回答:“無光之海是怪物弄出來的,我不怕怪物,打得過就活,打不過就跑,跑不掉的話大不了會死。
但這里不一樣…這里是人為的。”
他說,“比起怪物來,我還是更害怕人類一些。”
葉青玄一愣,忍不住大笑。
葉戈爾這個家伙的生存哲學雖然粗糙簡陋,但總有閃光點。
“放心,不論出現什么狀況,我都護得住你。”他拍了拍葉戈爾的肩膀,走到艦橋前面,凝視著游牧之山的前方。
如今他們已經來到了云樓城之下,前方就是云樓城的正門——一座萬噸水閘。
云樓城的正門共分為兩層,由城門兩頭的兩道水閘進行隔絕,據說城內和城外的水位是完全不同的,海拔相差有如斷崖。
如果沒有整套樞紐配合調動的話,葉青玄就算是撞破了外門也很難進得去。
可現在船都到了城墻下面了,云樓城卻一點反應都沒有,在葉青玄的感應里,龐大城墻之上,寬闊到足以令數十輛馬車并行的空間中,甚至一個人都沒有。
城門之后的空間,也寂靜的不像是一個城市。
如今,整個云樓都像是一具雙層的鐵棺,封存著尸體和尸臭,分毫不露,可靠近了就令人覺得不安。
這一座城市…就好像已經死了一樣。
就在困惑之中,轟鳴聲迸發。
伴隨著水閘的劇烈震動,無數青綠色的銹斑和藤壺從鐵壁之上抖落,洶涌的水流聲匯聚成無數巨石碰撞的尖銳聲音,海洋之下翻涌著白沫,像是死去的章魚噴吐著尸水。
最終,通往城池內部的道路緩緩開啟。
就算到現在,也沒有任何一個人出現在他們的面前。
甚至連作為信號的燈光都沒有亮。
“這…”
葉戈爾猶豫地看向了葉青玄。
“我去就行了,你們留在這里。”葉青玄伸手,從船員手中接過了風衣披在身上,向船長吩咐道:“有什么情況的話,不用管我,直接后退到安全范圍。必要的時候,我授權你使用赫淮斯托斯。”
葉戈爾欲言又止,猜到自己再勸也不會有用,只是嘆息一聲,叫來了兩個船員。
“請讓他們跟著您吧。”葉戈爾看著葉青玄,“作為親王殿下,出巡的話,沒有兩個侍從可說不過去。就算讓他們為您拎個包也行。”
多個人總比少個人好,更何況,再不濟也能用來擋個刀,爭取一點時間。
葉青玄看了看那兩個開始著裝的騎士,沒有拒絕,很快,踏著舷梯跳上了舢板。迎著陰暗的城市,舢板緩緩地沒入了城門的深處。
艦橋上,葉戈爾粗暴地抽著煙卷,表情就忍不住抽搐:
“這鬼地方…太他媽邪門了。”
實際上,葉青玄并沒有在黑暗里航行多長時間。
當他的舢板停靠在碼頭變上的時候,就看到早就等待在那里的身影,四肢纖細,白發如銀的少女,眼眉熟悉…
白汐?
葉青玄愣了一下,險些將那個名字脫口而出,可很快,他就發現,少女的臉上沒有那種一如既往桀驁和嬉笑,甚至沒有任何表情,如同木偶一樣。
只是漠然。
“你是…云樓潮月?”
葉青玄想起傳聞中白汐的雙胞胎姐姐,卻沒有想到,第一次見面竟然是在這么詭異的情況之下。
寂靜里,少女微微地向他行禮。
“請跟我來。“
說罷,便轉身在前方帶路。
那副姿態,就好像早就知道他會到來一樣,沒有驚奇和困惑,也沒有茫然和忌憚,雙眼中空空蕩蕩,毫無任何情緒起伏。
像是個傀儡娃娃一樣。
沉默地前行之中,葉青玄跟著她的腳步,穿行在繁復的又陰暗的走廊和臺階之間,自下而上。
不見傳說中的燈火通明,只有少女手中所執的一紙燈籠帶來微微的亮光,令整個死寂的城市越發陰森。
街市、坊區、醫館、店面…所過之處,一切都毫無聲息,一片頹敗,被塵埃覆蓋,不知道多久沒有人活動過了。
空氣里縈繞著一股驅之不散的腐臭味,破爛的木板后面隱隱可以看到蟲子和老鼠在爬動,為陰暗帶來僅有的一點聲音。
這個城市…絕對有問題!
最終,葉青玄還是忍不住發問,“你們這里的人到哪里去了?”
云樓潮月走在前方,聽見他的話,便停下腳步,險些讓葉青玄撞倒。回過頭來看著他,那一張美麗到毫無生氣的臉頰浮現出一絲困惑。
似是不知道應該怎么跟他解釋。
很快,她輕聲回答:“大家都離開這里了。”
“離開?”葉青玄茫然:“為什么?”
“不知道。”
這一次云樓潮月回答得很快,幾乎不假思索,“父親說他們害怕了。”
“害怕什…”
葉青玄還沒問完,他的眼睛,就已經看到了答案。
尸體。
諸多尸體…
穿過了走廊和臺階之后,葉青玄終于攀爬到這個城市的最頂端,得見傳說中瑰麗神奇的白樓。
可白樓之上,卻懸掛著一片密密麻麻的尸體。
那些尸體不知道已經死了多久,干癟的殼子在風中微微晃蕩著,曝曬了這么長時間之后,早就沒有腐臭散發,可黑漆漆的眼洞里依舊沒有任何的微光。
只是直勾勾地俯瞰著他們。
騎士下意識地將手按在劍上,毛骨悚然。
葉青玄沉默許久之后,輕聲冷笑起來:“你父親的歡迎儀式…還真是別開生面。”
云樓潮月的腳步停在了門口,回頭看著他身后的騎士,“他們,留在這里。”
“好。”
葉青玄揮手,示意隨從在門口等待自己,然后跨入了大門之后的繁華樓閣之中,“我倒要看看,云樓慶舒賣得是什么藥。”
剛剛踏入大門,便聽見了琴聲。
清冷優雅的琴聲回蕩在了整座城府之中上,并不喧囂,卻映襯著寂靜,令人心情頓時放松。
庭院之中的蒼松翠竹之間,有曲水環繞,水聲流淌,方寸之地里營造出了奇異地韻味,精巧而華美。
就像是一瞬間離開了城市,來到了山野之間,心神自在。
可越是向前,就感覺到這一份‘天然’之上的濃厚粉飾。
他感覺到腳下大地在微妙的旋轉,迎著太陽,整個城主府都好像建筑在機樞之上,令龐大的建筑無時不刻的微微旋轉著,確保正對著日照的方向。
每旋轉一周,便是一日夜。
伴隨著葉青玄的向前,庭院也在微妙的起伏,不論是竹林、曲水、蒼松還是白墻,都只不過是這一座龐大機械中的一部分。
無數樓閣伴隨著他的腳步從道路的分岔盡頭出現,在他扭轉方向之后,又緩緩沉入地下。在無數建筑和裝飾的拼湊之下,整個城主府仿佛有千百種不同的樣貌,千百種不同的姿態和風格。
就連那幽幽地琴聲,也是由八音盒一樣的裝置所演奏而出,靈巧的韻律背后是無數旋轉的齒輪和樞紐。
葉青玄總算明白為何那么多游記里會有互相矛盾的地方了,因為這一座城市本身就是不定型的,無數模塊上下沉浮,便有無數種摸樣。
在他的掌控者手中,這是世界上最昂貴而精巧的玩具。
哪怕一路行來并沒有任何的人跡,葉青玄也能夠感覺洋溢在每一寸空間中的美感。
直到他最終登上了高樓的頂端,在整個城市的最高處,他終于看到了云樓慶舒…白汐的父親,那個曾經令他遏制不住殺意的男人。
只是,現在的云樓慶舒,卻和他預料的摸樣沒有一丁點相像的地方。
就像是…換了個人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