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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百九十章 重量

  高加索,經歷了兩天的跋涉之后,夏爾終于回到了國都之中。

  濃厚的藥草味里,圣詠樂師為他換上了繃帶和膏藥,釋放了恢復樂章之后,傷口依舊沒什么起色。

  哪怕失去了所有力量,可夏爾對樂章的抵抗力依舊太強了。

  “出去吧。”

  病房的角落里,蓋烏斯淡淡地吩咐。

  很快,醫師們退出了房間,留下蓋烏斯和夏爾兩個人獨處。

  “為什么不撤退?”

  蓋烏斯的聲音冰冷,壓抑著自己的怒氣:“夏爾,為什么要違反我的命令?”

  病床上,夏爾尷尬地笑了一下,臉色依舊蒼白:“如果走了的話…會有很多人因我而死,總不能放著不管吧?”

  蓋烏斯的語氣變得漠然:“你應該清楚,那是阿斯加德,是我們的敵人。”

  “呃…就算要找敵人,也應該去找國王清算吧?”

  “你以為戰爭只是國王的一己之私發起的?”

  蓋烏斯嗤笑,“或許有一萬個借口可以歸罪于國王和元老院,但歸根結底,不正是因為他們的呼喚么?

  他們想要戰爭,他們需要掠奪來的物資,他們需要飲其他人的血,來成就自己的地位!他們每一個人的稅金和購買的國債都變成了阿斯加德的武器,戰船和以太重炮。

  為了不至于讓自己貧窮,讓自己痛苦,他們選擇了讓別人痛苦!你如今大發慈悲,可他們何曾對你憐憫?

  當高加索的糧食供應被封鎖的時候,他們舉國歡呼,當高加索的春耕被打斷時,他們載歌載舞…他們不是無辜者,阿斯加德人沒有一個是無辜的!”

  夏爾愣住了,“可是…”

  “沒有什么可是!”

  蓋烏斯打斷了他的話,“搞清楚你要保護的人吧,夏爾!你有沒有想過你為了滿足愿望的舉動,究竟有多少人付出了代價?

  如今,為了護送你回來,我們不僅折損了超過六千名士兵,還險些在那群阿斯加德人的反撲之下,失去這些日子以來無數人犧牲才換來的戰果!

  因為你的慈悲,你對敵人的憐憫,不僅后續的兩個大規模作戰計劃無法實施,而且,還讓所有人看到了你的軟弱,你的傷痕,還有你的弱點。”

  “可是…我們已經贏了啊。”

  夏爾結結巴巴地辯解:“您看,我擊潰了圣城,戰勝了那么多的圣徒,連金宮都推平掉了。我們已經贏了。”

  “這才只是第一步,難道你想要到此為止么,夏爾?你本應該有更大的作為!對于革命軍和高加索而言,這才只是剛剛開始!”

  蓋烏斯的語氣肅然:“區區一場勝利,根本遠遠不夠!我們必須一鼓作氣,徹底奠定屬于我們的新秩序!”

  “我們大可以慢慢來啊,總有一天…”

  “你要將一切都寄托到虛無縹緲的未來上去么?夏爾!”

  蓋烏斯看著他:“因為你的軟弱和恐懼?”

  夏爾沉默了。

  許久,他輕聲問:“還要繼續戰爭么?”

  “是的,夏爾。”

  “康斯坦丁先生,已經有很多人死了。很多人在我眼前死了…我已經不想再看到他們的尸體從戰場上抬下來了。”

  夏爾看著他,眼神期冀:“為什么不能先停一停呢?先生…”

  “現在停止在這里你又對得起那些死掉的人嗎?”

  蓋烏斯在無法掩飾自己的憤怒,“多少人為這一場勝利死去了,他們信任著你,期盼著你能夠為他們的犧牲帶來意義!

  如果你這里猶豫,那么他們的死就變成了一個笑話,一個單純用來被人遺忘的數字!如果不能將阿斯加德徹底打倒,那么我們做的這一切還有什么意義?”

  他指著窗戶外面,怒吼:“你想要停止這一切,那就去對他們說啊,去讓他們原諒自己的敵人,忘記同袍留下的血,忘記父母餓死時的痛苦面孔!”

  “活著的人難道就不如死掉的人重要么!”

  這是夏爾第一次反對蓋烏斯的,不像是往常那樣猶豫,而是針鋒相對的質問,“還是說,活著的人也被你分成了三六九等,高加索的命就是比阿斯加德人的高貴?

  這樣的你又和圣城還有什么區別!

  究竟還要有多少人死掉,你才會滿意?”

  蓋烏斯愣住了。

  他沒有再說話。

  漫長的寂靜到來。

  在寂靜里,他沉默著,看著夏爾,眼神就變得復雜。

  “抱歉。”

  夏爾移開視線,低聲說:“我不是故意想吼你。”

  “不,你說得很對,或許我們都應該冷靜一下。”

  蓋烏斯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這一段時間辛苦你了,夏爾,好好休息吧。等你恢復了之后,還有很多事情要做呢。”

  他說,“來看望你,沒帶禮物,還跟你講了這么多讓你難過的東西,該抱歉的人是我。”

  他幫夏爾關上燈,轉身離開。

  可在門口,腳步卻停頓了一下。

  夏爾聽見了他道別的聲音。

  “死亡是有重量的,夏爾。終有一日,你會明白這個道理。”

  門關上了。

  最后的那一瞬間,他的影子投影在地上。

  像是被壓彎了一樣。

  蘿拉睜開眼睛。

  仿佛從漫長的夢境中醒來了,看到了白色的窗簾被束起,敞開的窗戶外照進了光,照亮了床頭的花瓶,白薔薇盛開。

  她茫然地看著天花板,就像是忘記了身在何處。

  知道許久,她才抬起手掌,看著自己的五指,還有血肉之下那漸漸崩潰的樂理之鎖。

  “詛咒,不見了?”

  她茫然低語。

  “嗯。”窗前的靠椅上,葉清玄合上書,露出微笑:“恭喜你,自由了。”

  蘿拉沉默著,像是沒有聽到,又像是陷入了茫然和思索,許久,終于接受了這一事實,卻毫無被救贖的欣喜,失去了如鯁在喉的壓迫之后,反而…無所適從。

  “是這樣嗎?”

  她點頭,伸手抓起床頭柜上的女士煙和細長的銅煙嘴。

  師姐畢竟是世界,哪怕頹然地抽煙,姿態也十足優雅,帶著女性特有的嫵媚和陰柔美,“這么說來,寂靜之月果然已經不存在了么?”

  “寂靜之月只是一個表象,一個大源的工具。”

  葉清玄為她削著蘋果,淡淡地說道:“寂靜之月脫離了大源的那一瞬間,它就再非神明,縱然具有力量,也不過是空有其型的死物而已。

  所以,你大可不必擔心枷鎖還會出現,你已經自由了,蘿拉,學著向前看,不要再活在過去了。”

  “你說得還真理直氣壯啊。”

  蘿拉被逗笑了:“小鬼,我的年齡可是有你的三倍了,竟然在我面前充起長輩來了嗎?”

  “只是提醒而已。”

  葉清玄靈巧地將蘋果分成兩半,丟了一半過去,抓著另一半啃了兩口,想要說什么,又欲言又止。

  “如果我沒猜錯的話,剛才你又想要冒出什么詞兒來教育我了吧?”

  “不,我只是想要提醒你有魚尾…”

  葉清玄沒說完,在蘿拉冰冷的凝視之下,乖乖地把最后一個字吞了下去,無奈苦笑。果然,哪怕詛咒不再,蘿拉也還是蘿拉,想要在她面前做個死都那么難。

  在寂靜中,蘿拉伸手,用發繩將散落的長發束起,起身,走到窗前。

  不知道時隔了多少年之后,再一次地凝視著太陽的光。

  遠方有海風吹來了,白色的飛鳥盤旋在天穹之上。

  “真美啊。”

  她抬起手掌,擋住了刺眼的烈日,卻忍不住瞇起眼睛,透過指縫,凝視著陽光下的一切。

  “我做了一個夢,夢見了葉蘭舟。”

  她輕聲呢喃,“這么多年以來,我一直被詛咒著,一個人不覺得害怕,也不覺得難過,只是想著要復仇,不惜一切代價。

  可現在詛咒離開了,我才為他的死而感到難過——只是想到這一點,就忍不住想要哭,像個小女孩一樣,重新覺得害怕。

  我被你從夢里拽出來,重新回到陽光下,可是夢太長了…小葉子,我已經沒有可以去的地方了。”

  “人只要活著,痛苦總歸難免。”葉清玄伸手,揉了揉她的頭發:“所以,不需要害怕,畢竟往后痛苦的日子還會很長。”

  蘿拉沉默了許久,忽然輕聲笑起來:“聽到你這么說,我真是太安心了。”

  “這是在夸獎我嗎?”

  “算是吧。”

  蘿拉笑著,迎著窗外的風,舒展著懶腰,驅散了漫長夢境殘留的睡意。

  她說,“有空一起去喝酒吧。”

  “好啊。”

  葉清玄點頭,“等我回來一起。”

  “你還真是奔波命啊,明明這里的事情都還沒結束。”蘿拉依靠著窗,歪頭看著他,“這么走掉真的沒關系么?爛攤子還有一堆呢。”

  “這里的事情已經暫時結束了,后面的事情,不論有沒有我都已經不重要。”

  “聽到你這么說話,那位女皇陛下一定會難過吧。”

  葉清玄陷入尷尬地沉默。

  蘿拉幸災樂禍笑起來,伸手,捏著葉清玄的臉,“唯有這一點,你真像他。”

  “這是在罵我?”

  “對。”

  蘿拉瞥著他,笑容嘲弄:“人渣去死一萬遍怎么樣?”

  “別著急,已經死過九千多次了。”

  葉清玄攤手,“湊夠一萬并不難。”

  “那么,接下來你又準備去哪里搞事情?”

  “只是去履行諾言而已。”

  “讓我猜猜。”蘿拉看著他,“是去東方?”

  葉清玄笑了。

  他沒有再說話。

  只是靠在躺椅上,凝視著窗外的陽光。

  有海潮的聲音傳來,就像是當年他離開魯特鎮時那樣。

  陽光熾熱。

  在經歷了漫長的時間之后,他將要再度踏上新的旅程——不是以葉氏的名義,而是以自己,以葉清玄的名字回到東方去。

  不惜一切代價。

  去將曾經失去的人,那個被奪走的女孩兒…重新搶回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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