休庭的短暫間隙之中。
被嚴密看守的房間里,葉清玄和麥克斯韋對坐,相顧無言。
葉清玄看著他,許久之后,問道:
“米歇爾他…為什么要這么做?”
“大概是因為夢醒了吧?”
麥克斯韋說:“他早在幾十年就該明白的,當宗教裁判所解散的時候,那個美夢就已經破碎了。
為了把這個夢繼續延續下去,他可以付出一切代價。
招募柯爾特是行險一搏,他想要為信理部打一劑強心針,可現在,強心針卻變成了毒藥,信理部徹底的變成一個笑話,永無再起之日。
自那個時候起,他已經走投無路。”
“其實,原本他不需要這樣的…”
“對于理想主義者來說,最恐怖的事情莫過于認清了理想和現實的遙遠差距。這比墮入地獄還要痛苦,不是么?”
麥克斯韋看著他:“我相信,這一點,你深有體會。”
葉清玄沉默。
“我知道你不愿意接受,但你總要尊重他的犧牲。”
麥克斯韋看著他:“但你要為你在乎的人想一想,你也不希望米勒的事情在重復上演吧?
人活著就有在乎的東西,為了在乎的東西,總要去做骯臟的事情。他今天如果不站出來,那么他的家族就會分崩離析…他的父母和兄長、一切在乎的人都會失去所有。
不要再給別人攻擊你的借口了,葉清玄,你不怕死,但想想你的老師,想想白汐。”
葉清玄依舊沉默著。
許久之后,他低聲問:
“有煙么?”
麥克斯韋將一包煙卷丟進他的懷里。葉清玄帶著鐐銬,蹩腳地拆開包裝,彎腰將煙卷湊到麥克斯韋的打火機前面,煙卷點燃。
葉清玄深吸著刺痛的煙霧,許久之后輕聲嘆息:“麥克斯韋,大人的世界真復雜啊。”
“是啊。”
麥克斯韋點頭,“復雜又骯臟,所以大人們會變得面目可憎。”
“安格魯許諾了米歇爾什么?”葉清玄問。
“很多。”
麥克斯韋說:“其中包括一塊黑暗世界的新殖民地,三千個能夠讀書識字的年輕人,大批的物資,還有每年五十名樂師等等…恰好,這些東西大部分我都有。
我把我的封地給他了。”
葉清玄一愣,旋即苦笑:“我欠你的。”
“你不欠我什么,但你確實應該后悔,這原本都應該是你的東西。”
麥克斯韋撇了他一眼:“就當你的買命錢吧。以后記得要好好干活兒,起碼給我把養老金再賺回來。”
他起身,拍了拍葉清玄的肩膀:“好好休息吧,等你出庭之后,我請你和你的老師他們在圣城最好的餐廳給你慶祝。”
葉清玄頷首,目送著他遠去。
許久之后,他垂下眼睛,回想起記憶中博爾哈眼中的那一閃而逝的陰沉,便忍不住低聲嘆息:
“但愿如此。”
辦公室中,一片沉默。
黯淡的光穿過了窗簾,落在博爾哈的臉上,他的面色鐵青,沉默地凝視著墻壁上的圣徽,一言不發。
直到許久之后,沒有光的角落里傳來了沙啞的聲音。
“片面之詞,不可輕信。”
“誰都知道這是片面之詞,可這句話誰說得出口?”
博爾哈搖頭,“盧多維克先生,如果任由局勢這樣的下去的話,我只能判處葉清玄無罪釋放。反正對于一心修士會來說,想要殺死他,不是還有很多辦法么?何必在這里?”
“愚昧!”
盧多維克冷笑:“我們如果真的要他死,根本不需要等到法庭上。審判之塔的牢房里,廁所里,甚至浴室里…想要一個人死很簡單,但他的死解決不了問題,反而會激化事態。
唯有讓他死在法庭的判決之上,才會有意義,才能證明圣城的律令不容任何褻瀆和挑釁。
這樣的道理你難道不明白么?博爾哈。
否則,圣城的律令和尊嚴就會變成一個笑話,而到時候,你又將至與何地呢?你也不想將來自己繼承的是一個虛有其表的圣赦部,對吧?”
博爾哈沉默,眼神游移。
“博爾哈,想想米歇爾的下場吧。”
盧多維克的話沒有停止:“當年強盛無比的宗教裁判所,是怎樣在短視愚昧的諸國手中,變成了如今的樣子?
為了重振信理部,只能屈辱的死在法庭之上。
那個活該墮入地獄里的異端,一輩子腦子里只有不合時宜的東征之夢,活著的時候像是行尸走肉,死了也不讓人省心。
你不會想變成那樣子吧?”
“我在想…”
博爾哈低著頭,忽然問:“如果這是教皇陛下的意思呢?倘若…”
“可問題在于,這不會是陛下的意思呀。”
盧多維克的聲音沙啞,像是地窖中的陰風:“自三十年前,他在百臂巨人之戰中受傷開始,他就應該明白,教皇這個位置開始沒意思了。
這些年來,他裝作全盛的樣子震懾諸國和天災,可惜,傷勢已經惡化到刻不容緩的地步了。
他不可能發表任何明確的態度的。”
博爾哈愣住了,呆若木雞。
“否則,他干嘛要裝出這一副高深莫測的樣子?”
盧多維克冷笑:“他比誰都明白,自己已經命不久矣,倘若暴露了自己的虛弱的事實,所謂的威嚴和神圣將蕩然無存,他就什么都不是了。”
博爾哈倒吸了一口冷氣:“倘若如此的話,圣城…”
“圣典中說,除我之外,汝不可崇拜偶像。
但圣城最可笑的是,將所有的榮譽和力量寄托在一個人的身上。
博爾哈,一直以來,我們祖輩歷盡千辛萬苦所積攢下來的基業,都被一人所獨享。但真的你甘心讓這一切被他帶到所謂的天國中去么?
別天真了,博爾哈。
你以為這一切是那位陛下帶給你的么?笑話,是我們!這些年是我們在維持著這個世界的運轉,維持著諸國的穩定。
不要屈從于那一具坐在神圣椅子上等待腐爛的尸體,是時候拿回屬于我們的東西了!”
寂靜中,博爾哈干澀地吞咽著吐沫,許久之后,艱難地發出聲音:
“這件事,我父親…他知道么?”
“自他加入我們的那一天起,便對此了然于心。”
盧多維克從陰暗中走來,伸手,按住他的肩膀:“博爾哈,圣座一心修士會便是為此而誕生。而你,也終將是我們的一員。”
“我,明白了。”
博爾哈點頭,表情變化,終于下定決心:
“我會搞定的。”
十分鐘之后,休庭結束。
可法官博爾哈卻遲到了五分鐘。
第一次的,博爾哈在法庭上遲到,顯示自己的權威,卻隱隱令人嗅到了不妙的味道。當他匆匆回到了自己的位置上時,表情已經變得肅穆莊嚴。
“審理開始。”
博爾哈敲下木槌。
一片寂靜中,所有人都看著他。
審理開始了,可又要怎么開始?誰都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才好,就連巴斯蒂安都露出錯愕的神情。
奧德里奇發問:“法官大人,難道這一場無謂的審判難道還要繼續下去么?”
“案情尚未明了,結論也沒有得出,審判并沒有結束。”
博爾哈面無表情:“程序照常,繼續就是了,幾位都不是第一天上庭,難道要我教你們怎么做么?”
奧德里奇皺起眉頭。
“法官大人,我覺得現在案情已經水落石出,我們已經可以得出結論了!”他肅聲質問:“難道您打算無視米歇爾主教的證詞么?”
落針可聞的寂靜中,博爾哈沉默著,迎著所有人的視線,許久之后再次開口。
“證人的證詞尚有待驗證,僅憑一人證詞并不足以得出結論。孤證不立,無法定案。”
他停頓了一下,淡然說道:“由于證人于案情產生牽扯,無法純粹作為證人出庭。同時,又未經污點證人程序注冊,因此,在證詞尚未得到證實之前,相關證詞本庭不予采納。
一瞬間,奧德里奇的臉色變成了鐵青。
污點證人注冊程序?
開玩笑,如果經過提前半個月帶著一寸厚的表格跑遍圣城七個部門收集蓋章經過污點證人注冊的話,那無異與提前將自己的底牌全部交給了一心修士會,讓米歇爾的證詞胎死腹中。
證人的證詞有待驗證?
那么如何驗證?通過什么程序驗證?需要多少時間?
經歷了十天半個月之后,誰又還會記得這件事情?
法庭已經擺明了要將米歇爾的死丟到一邊,等待它慢慢的冷卻,最后被掃盡故紙堆里。
在經過短暫的時間之后,米歇爾最后的犧牲便會如此悄無聲息地消散,只留下一個供人嘲笑的故事殘留在寥寥幾人回憶之中。
奧德里奇握緊了拳頭,死死地盯著博爾哈,手背上青筋崩起。
最糟糕的事情,發生了!
如果原本博爾哈還要保證表面的公正的話,現在在圣座一心修士會的影響下已經徹底偏袒向了公訴方。
接下來自己不論拿出多么有力的證據也無法占據任何優勢。當一場球賽的裁判都被買通了之后,輸贏就再無懸念了。
更何況,這里可不是雙方各盡能力的球場,是以法官至高無上進行裁決的法庭。
而現在,奧德里奇根本沒有辦法申請更換法官。
而圣輪法院作出了裁決的話,就算想要上訴也沒有任何可能。
上訴?到哪里去上訴?圣輪法院已經代表了全世界司法機構的最高頂點,僅次于教皇諭令,可教皇會為葉清玄進行么?
這種事情根本不可能會發生…
“我反對!”奧德里奇咆哮:“米歇爾主教的證…”
“反對無效。”
博爾哈打斷了他的話,冷然說道:“奧德里奇先生,我已經再三警告過你了,不要咆哮法庭,來人,將他逐出去。”
面無表情的法警走上前來,架起奧德里奇,不容他反抗,強行地將他拽走。
“荒謬!”
奧德里奇掙扎著,咆哮:“法理何在!律令何存!博爾哈,你會被釘在恥辱柱上的!永遠!”
大門轟然關閉。
一片死寂。
博爾哈敲下木槌:“審判繼續,嫌疑人葉清玄,如果你需要辯護的話,法庭將會為你指定新的律師。”
麥克斯韋表情鐵青。
他沒有預料到博爾哈竟然如此裸地置公正與不顧,強行將奧德里奇驅逐。
葉清玄沉默,抬起眼睛凝視著博爾哈,眼神變了。
變冷了。
麥克斯韋以手撫額,忍不住有些頭痛:媽的,更糟糕的情況,恐怕要發生了。
審判在繼續。
巴斯蒂安拭去了汗水,心神穩定了下來,眼中重燃斗志:“法官大人,我方有新的物證提交。在奧斯維辛的戰爭之中,葉清…”
他的話被打斷了,來自他背后的聲音。
是葉清玄。
“法官先生。”
他抬起了頭,輕聲嘆息:“不需要這么大費周章了,讓我們彼此都省點心吧。”
“嫌疑人,注意你的言辭。”
博爾哈皺眉,“現在還沒有到你發言的時候。”
“你在擔心我在這里重演圣城門前那一出?”
葉清玄反問,然后便笑了:“放心吧,這里是法庭,我是嫌疑人,法官的地位至高無上。沒必要這么緊張,你看,這里還好好地拴著呢。”
他抬起手,晃了晃自己的手銬,手銬摩擦,發出清脆的聲響。
在寂靜中,那聲響卻如此刺耳。
他凝視著博爾哈的眼瞳,輕聲說:“其實原本一開始的時候,我已經做好認罪的打算了,也接受了自己被吊死在絞刑架上的結局。
前提是,在一場公正的審判之中。而不是像現在一樣,在這種滑稽的劇目上!”
在細微喧嘩聲響起,博爾哈敲下木槌:
“葉清玄,注意你的言辭。這是最后一次警告!”
可葉清玄的聲音并沒有停止。
“我很遺憾,這里并沒有我想要的公義和正理——從你們讓米勒上庭的那一刻,我就該明白的。”
“可直到米歇爾死在這里,我才發現:這里并沒有我想要尋求的東西。所以,我改主意了。”
“葉清玄!”
博爾哈震怒:“你難道學不會敬畏么!”
“抱歉,法官先生,我一路從南到北,最后到圣城來,所尋求的不是這種看起來冠冕堂皇的鬼東西。”
葉清玄凝視著他,一字一頓:“繼續審判吧,法官先生,你可以將我所有的朋友一個一個送到這里來,讓他們指正我的罪行。
但我希望你會明白,我絕不會在此認輸。
他們所遭受的加害,我會代替他們千百倍的償還!”
“放肆!”
博爾哈咆哮:“葉清玄,這里是圣輪法院,你膽敢褻瀆圣徽與神圣么?來人!嫌疑人擾亂法庭秩序,先處以沉默之刑!”
木槌落下。
法警沖上來,將葉清玄按倒,一掌劈在他的喉嚨上,令他眼前一黑,幾乎喘不過氣來,緊接著沉重的鐐銬鎖在了他的脖頸上,幾乎壓得他直不起身。
那鐐銬鎖住他的喉嚨,嚴絲合縫,只留下了呼吸的短暫空隙。
葉清玄劇烈咳嗽著,聲音被那鐐銬鎖住了,沉默地喘息。
“博爾哈先生,這樣是否太過粗暴了?!”麥克斯韋起身質疑:“恕我直言,你的所作所為讓人懷疑你的公正立場。”
“如果你對我的立場有什么意見,可對圣赦部進行申訴。”博爾哈冷聲說道:“但在圣輪法院,法官地位不容任何質疑。
警告一次,安格魯代表,你們今天觸犯的禁令夠多了!”
震怒的劍鳴一閃而逝,被死死地壓了下來。
麥克斯韋面色鐵青,沉默地坐了回去。
在他身旁,胡先生伸手,拍了拍他的肩膀。
“稍安勿躁。”
他輕聲嘆息:“未必沒有轉機。”
麥克斯韋低垂著眼睛,什么話都沒說。
巴斯蒂安冷眼看著葉清玄狼狽的樣子,眼神就變得嘲弄起來,正準備開口說話。
卻聽見門外傳來的一陣喧囂。
在沉重的腳步聲中,一個穿著黑色長袍,頭戴樣式古怪的漆紗頭冠的男人闖進了門來。
那個男人面色嫩白無須,肌膚宛如處子,眼睛是漆黑的。他一把將守門的法警推開,大喇喇地走進門來,聲音尖細:
“瞧瞧你們那狗樣,也敢攔公公我!”
在眾人錯愕的眼神中,他背后數十名披著黑甲黑衣,身佩長刀的護衛魚貫而入,竟然就這么闖進了圣輪法院之中。
突如其來的變化令所有人都愣住了,呆若木雞。
可那男人環顧著周圍,審看著眾人的摸樣,但人太多了,一時間卻看不過來,頓時眼花繚亂,喚道:
“侯爺在哪兒?哪位是葉小侯爺?”
沉默中,無人回應。
他愣了一下,眼神落在陪審團的席位上,便亮起來了。
“胡先生,您可讓我好找!今日午時我到了這兒,找您好長時間啦!”
“抱歉,抱歉,出了點意外。”
胡先生頓時神情尷尬起來,咳嗽著起身,走了過去:“趙公公,怎么這么多人過來?這里可是圣城,陛下可沒準你這么胡來吧?”
“胡先生,您可要為咱家做主哇!”
趙公公抓住他的袖子,表情頓時激動地快要哭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