為葉清玄進行辯護的是一名來自阿瓦隆的律師,名字叫做奧德里奇,是一個看起來到頭發快要掉光的的老頭兒。
說話的時候慢吞吞的,十分鐘說不出一百個字來,令人心中焦躁。
在絕大部分的時間里,這個老頭兒都似乎兩眼無神的發呆,輪到自己說話的時候,還會因為耳背而讓對方再重復一遍。
有的時候,他甚至因為忘記了條文,要翻一翻身旁那本厚到快要砸死人的律法全書。
那本書似乎也和他一樣老了,貼滿了便簽,字里行間的注釋密密麻麻,需藥人用放大鏡去參看。
旁邊還有兩個年輕人負責端茶倒水遞痰盂,順便幫他咳嗽的時候順氣…
簡直讓人懷疑,老成這個樣子了,律師執照還在不在有效期。
但實jì上,這個老頭兒的專業性毋庸置疑。
光是他出現的時候,看著公訴方的表情就知dào他有多不好搞。
除了取得了足夠在諸國通用的六本律師執照之外,奧德里奇同時還擔任了阿瓦隆國立第二學院的副校長,法學界的高山泰斗。
仔細算的話,幾乎安格魯的所有高等法官都是他的徒子徒孫!
倒推六十年,這老頭兒三十歲的時候,可是參與過圣城的律法遍修和評定的!
鬼都越老越精,人都是越老越賤。
而現在,這老貨已經變成了一塊牛皮糖。
全程幾乎都在神游天外,閉目養神,偶爾兩句話都黏在對方的疏漏上面,倚老賣老,動輒回憶當年,偏偏說話又慢,磕磕絆絆,令人恨不得把他倒著提起來把話一次性全都倒光。
從開庭到現在,已經三個小時了,兩邊還因為葉清玄一個月前在奧斯維辛的所作所為打轉,而且范圍越來越大,已經幾乎將所有參與奧斯維辛試煉的樂師和學派全都扯了進來…
如果法官遂了他的愿,光是調查舉證就要再準bèi三個月以上,然后預計審理就會長達一年!
他在拖時間!
“不能跟他耗。”
公訴人旁邊,記錄員打扮的人掃了一眼那個閉目養神的老頭兒,低聲說道:“奧德里奇那個老烏龜最擅長的就是把一件事情熬到無疾而終,最長的一場產權案他曾經跟人耗了十年…
這件事情上安格魯沒有任何把握,才會把他拉出來。你不要被他的節奏帶著走,掠過那些細節,三十條罪名,隨便一條證實,我們就贏定了。”
公訴人沉默了片刻,丟掉了手中的文稿,從旁邊的手提箱里拿出了另一沓厚厚的文件——策略變更。
閉目養神的奧德里奇將眼睛睜開一線,看了他們一眼,又重新閉上,似是沉思。可濃密白須下面的嘴唇卻悄然開闔,發出細微沙啞的聲音。
“把我的眼鏡拿來,還有藥。”
“老師…”
奧德里奇身旁的學生一愣,似是從那一雙蒼老的眼瞳看到濁流奔涌。
“不能再拖了。如果對方不跟著我的節奏走的話,我就不能再胡攪蠻纏。否則就會給法官借口,將我驅逐出去。”
奧德里奇張口,吞下了兩顆綠色的膠囊藥丸,喝下半杯熱水,含糊地嘟噥:“接下來就是要打擂臺了,以快打快。
到了這種時候,我們一步都不能退。
退一步,就把當事人從懸崖上推下去了。
你得站在他的前面。”
肉眼可見的,他身上那蒼老萎靡的感覺消失不見。他抬起頭,渾濁的眼瞳睜大,像是發怒的蟒蛇,長長地吐出肺腑見淤積的衰朽氣息。
“別擔心,年輕時憑著亂拳打死那么多人,老了怎么會被這種套路打趴下?”
他放下水杯,無聲起身,揚聲說道:
“法官先生,我方對公訴人口中所謂的‘英雄’表示質疑!”
“據我所知,自始至終,圣城都不曾經承認過有什么所謂的戰爭英雄存zài,柯爾特身上的光環只不過是民間流言。
羅慕路斯事件至今尚未正式告結,姑且不論最新黑暗世界中出現的‘有翼之民’與此的聯系,我只想根據目前我們所掌握的證據糾正一點:柯爾特絕非是公訴人口中那樣光明正直的英雄,相反,諸多證據表明了他本身的陰暗面目!
公訴人就這樣忽略現實,對此事件定性,是否過于輕率?
更況且,我的當事人在羅慕路斯的所作的貢獻,是所有樂師有目共睹的,也是不容任何人否定的!
倘若英雄這個頭銜存zài的話,必然不應該屬于柯爾特這樣沽名釣譽、欺世盜名的小人!”
公訴人一愣,沒想到奧德里奇竟然主動停下了死角中的無意義糾纏,可同時…又感覺到一陣牙疼。
這個老頭兒認真起來了。
難搞啊…
“一切都要以靜默機關的調查為準。”公訴人反駁:“在調查結果出來之前,誰都沒有資格對他進行著質疑。”
“是么?”
奧德里奇甩手丟出一份文件,冷笑:“哪怕柯爾特已經在圣城大門對著那么多的人自白了罪證?”
“在人身自由無法保證的狀態下所說的話無法作為證據!”
公訴人怒視著奧德里奇:“更況且,據我所知,葉清玄是一位心相樂師,堪稱出類拔萃。如何斷定他沒有使用能力強迫柯爾特說出違反本心的話?”
奧德里奇伸手,學生遞上了另一份文件:“根據尸檢結果而言,柯爾特的腦部可沒有任何以太殘留,也不存zài心相樂章強行控zhì的痕跡。”
“不論你如何為此而辯駁,都無法改變:這是一場處心積慮的謀殺!甚至令眾多的教團的圣職者因此而死。”
公訴人反問:“倘若柯爾特真的有罪,那么葉清玄為何不稟告圣城,讓他接受調查和審判,而是選擇了無視法紀,動用私刑?
難道只要有大義凜然的借口便可以隨意殺人了么!”
聽到這樣的話,奧德里奇反而笑了。
不知為何,公訴人本能地有些不安。
“我要糾正一點。”
奧德里奇抬起一根手指,肅聲說道:“這與法紀無關,這是樂師之間的決斗。”
公訴人愣住了。
“如果我沒記錯的話,由于樂師本身的復雜性和特殊性,在圣城認定的律令中,有這樣一條:在雙方樂師同意的前提之下,可以發起決斗。
奧德里奇慢條斯理地翻開了手中的律法大全,一字一頓地誦讀出相關的條文,抬頭看向法官:“不知我所說的有無謬誤?”
“一派胡言!”
公訴人大怒:“決斗有其固有的禮儀,怎么可能和這種卑鄙的謀殺混為一談?”
法官博爾哈的面目依舊冷漠,只是頷首:“辯護人,注意你的言辭,不要混淆定義。”
“是么?”
奧德里奇頷首:“那么請看證據好了,我想,它足以證明這場決斗的合理性。”
“這是啟示樂師在時候從以太中讀取到的影像,對于現場的還原,我想公訴方的手頭也有一份,足以證明這一份證據的真偽。”
小巧的以太球交給了法庭的樂師,被激活后,便將影像投影在了空中。
模糊而恐慌的聲音傳來。
“我…你…并不是…葉、葉清玄,事情到現在還可以挽回!沒錯,還可以挽回!你不要沖動,我可以…”
一柄融化了的劍刺在地上。
“來吧,柯爾特。你不是一直在等待這一刻么?”這是葉清玄的聲音,“我給你堂堂正正決戰的機會,是男人就將劍拿起來。
做什么都好,只要別說話就行。”
漫長的沉默之后,那個代表著柯爾特的人影拔劍。
“你會后悔的,葉清玄,一定會…”
畫面到此戛然而止。
漫長沉默。
公訴人的面色鐵青。
在往日看來,這不過是普通的對話而已,但如果從《決斗法》的角度來看的話,完全符合規則,唯一欠缺的只不過是一個公證人而已。
而且,安格魯既然提出了這一條法案,那么肯定不會漏掉這一條前提。說不定還挖好了坑,等著自己跳進去。
既然如此的話,那便再換一條思路…
想到這里,他卻猶豫了一下,看著奧德里奇沉靜的面孔,卻開始舉棋不定:這有沒有可能也是那個老狐貍誘導自己的陷阱?
雖然葉清玄觸犯了那么多看上去板上釘釘、無可辯駁的罪名,但對于律師,尤其是奧德里奇這種大半輩子玩弄律條的老狐貍來說,其中不知dào有多少空子可鉆。
對方如此激進,一返剛才的消極策略,是否又有什么依仗?
他的后頸有些潮了。
汗水。
很快,旁邊的記錄員不著痕跡地推過來了一張紙條。公訴人掃視時,眼神一亮,提高了聲音:“我申請對嫌疑人葉清玄質詢!”
奧德里奇皺眉:“我反對!”
“反對無效。”
法官落槌,頷首表示許可。
奧德里奇的表情不變,只是眼神中閃過一絲陰沉。
如果從自己這里找不到突pò口的話,便從嫌疑人的身上開始下手了么…在牌局剛剛開始的時候,誰都不清楚對方手里有什么牌,也不清楚公訴人究竟埋下了什么樣的陷阱。
只要說錯了一句…不,一個字的話,就會造成天大的麻煩!
眼看著公訴人走過來,奧德里奇故yì提高了聲音,近乎冒犯法庭地對葉清玄說到:“葉先生,你大可不必開口,也不需藥回答他任何問題。”
“不得強迫嫌疑人自證其罪,你有沉默權規則。”
他對葉清玄說,“如果他的問題有所冒犯,我會隨時打斷他的。”
法官落槌。
警告一次。
“奧德里奇先生,希望你不要干涉法庭正常秩序。”博爾哈冷淡地說道:“公訴人可以開始質詢了。”
公訴人笑了笑,看向葉清玄。
那年輕人也在看著他。
那一瞬間,公訴人有一種莫名的恍惚,就像是心神瞬間的模糊,眼中只剩下了那一雙眼睛,渾然忘我。
下一瞬間,他便清醒過來,從這種錯覺中擺脫。
可那一雙眼瞳依舊沉靜,看著他。
不知為何,卻令他有些心慌。
“眼神不錯。”
不等他提問,葉清玄便發出聲音:“這樣的眼神,我在很多人身上看到過…”他停頓了一下,眉頭皺起:“你想殺我?”
公訴人愣住了,表情下意識地抽搐了一下,遏制住自己回頭的沖動。
可葉清玄卻仿佛洞見了他想要干什么,視線扭轉,落向公訴人原本的座位,還有座位旁邊那個埋頭書寫的記錄員。
于是他的神情便疑惑起來。
“你想看他?”葉清玄問:“為什么?”
公訴人愣住了,沉默,面色鐵青。
“葉清玄,現在是我對你進…”
“你被看透了。”
他背后有一個嘆息的聲音傳來,是那個記錄員。
他起身,摘下了臉上笨拙地圓框眼鏡,露出清瘦又普通的面孔,鬢生白發,微微搖頭:“讓我來吧。”
公訴人愣住了,面色忽青忽白。而奧德里奇的神情也變得難看起來。
“巴斯蒂昂…”
他露出冷笑:“沒想到啊,大名鼎鼎的圣城審判官,竟然屈尊做一個記錄員,讓年輕人頂在自己前面,不覺得丟人么?”
“年輕人總要有鍛煉的時候,奧德里奇,人老了就要學會讓賢。”
巴斯蒂昂說完,不等奧德里奇反對,便按照程序遞交了自己的身份證明與資格證書,很快,法官博爾哈頷首:
“通過。”
于是,巴斯蒂昂走上前來。
他凝視著葉清玄的眼睛,彬彬有禮,神情嚴肅,卻不令人覺得冒犯。
只是從原本的公訴人手中接過了一疊文件,淡淡地說道:
“葉清玄先生,接下來由我為你展示幾件東西。希望你看完之后如實回答我的感受。”
片刻后,葉清玄頷首。
可當巴斯蒂昂抽出一張照片之后,聽眾席的角落中,沉默地蘭斯洛特猛然抬起眼睛,眼神中閃過一道寒光。
“這下有些糟糕了…”
陪審官席位上,代表安格魯的麥克斯韋也皺起眉頭——
本來想多寫點,可臨時有急事,抱歉,明日更五千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