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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九章 聚餐

  倭亂之前,并沒有誰真的仰天長嘯:我是個要做海賊王的男人!

  王直、徐海等人最終成為一代梟雄,考其本心,無非是因為海上能夠賺取陸地上賺不到的利潤。大家單純地想賺錢,造大艦,組船隊,挫敗了一次次的朝廷圍剿,報復了一次次的勢家坑害,在倭人面前一次次地裝逼拉風,突然左右一看:哎呦,朝廷說我是心腹大患!

  袁正淳年紀大,親身經歷了倭亂的起末。他的視野遠比在座的年輕人要長遠。在眾人只看到一條堪比日本貿易的黃金航線時,袁正淳已經看到了一個新的海上梟雄崛起。而且這個梟雄的先天條件遠比倭亂的罪魁要好。

  王直、徐海可沒有一個前閣老做靠山。

  更可怕的是,如果說王直、徐海是懵懂地走上了海主道路,那么這位徐敬璉卻是有意識、有計劃地在規劃這條路。他非但要自己走,還要帶上整個松江的士紳走。結果會將如何呢?袁正淳枯寂的心中蕩起層層漣漪。

  仁壽堂董事會通過了徐元佐的提議之后,在第二個工作日就會形成董事會決議。旋即仁壽堂就走上了改制的道路,四下里拉幫結派,輸送利潤,謀求各個主要職位,乃是亙古不變的主旋律。

  徐元佐表現得十分豁達,無論誰想要什么職位都可以提出來,關鍵是得有證書。不管年紀、閱歷,只要符合行政部制定的崗位要求,就能競聘上崗。崗位要求不止一條,每條都是一票否決權。這就逼得許多人一把年紀了,還不得不回到經濟書院的考場上,去謀取一個管理師證書,或是會計上崗證。

  徐元佐已經不用像兩年前那樣自己出題了。他讓陸大有準備了一個題庫,每次考試只要從里面抽題目出來就行了。說起來題目并不難,都是最基礎不過的內容,關鍵的難點還是在思想轉變上。

  許多老帳房不適應徐元佐發明的賬式。更多的老掌柜也不能理解“制度化管理”的優勢。尤其是考工程師資格的匠人,從未想到第一場考試竟然是紙上談兵——工具是紙筆和尺規。

  陸大有已經因此生生瘦了一圈。他主持的行政部原本只是個端茶倒水的衙門,在最初的一年里,他無時無刻不希望換到市場部。或是客服部。因為那兩個部門看起來更重要,而且顧水生和姜百里總是趾高氣揚,像個老爺似的。唯獨他作為平級的管事,只是個小跑雜。

  然而不知道什么時候開始,陸大有發現自己的活就越來越多。

  從原本的端茶倒水。變成了現在的日雜采購;從原本帶著十幾個孩子學寫工作報告,變成了現在的人事招聘——那些經濟書院畢業的新人,早就練好了一紙公文,寫得比老員工的報告更漂亮;從幫佐哥兒初審工作總結,到如今他已經可以獨擋一面,根據各人的總結評定績效獎金。短短三年,陸大有嘴上的硬毛還沒有變成胡髭,人卻已經從個普通少年成了唐行的風云大佬。

  外事看顧水生,內事問陸大有,已經是唐行商圈里的一條俗諺。自從他將家里搬到了唐行。幾乎每天都有人上門拜訪、請托門路。或是想討教徐氏的經營秘訣,或是請他招募自家子侄。就連一向人氣頗高,被視作徐元佐左膀右臂的顧水生和姜百里也對他高看了許多。

  “這回的改制我真不知道。”陸大有無數次重復了這句話。他早就發誓“最后一次說”,但是眼下的環境不得不說。

  姜百里和蕭安牽頭,領了一幫朱里出身的少年在望月樓擺下席面,叫他聚餐。現在再叫“少年”已經有些不妥了。這些人都已經是仁壽堂以及其他產業中的骨干,手底下也管了一幫少年。老成風貌早早出現在他們身上,看起來頗有些不和諧。

  面對這些天然盟友,陸大有只有打破誓言,再次重申:“集團改制的事。佐哥兒交給了辦公室。我這邊就負責協助,調派人手。其他真的不知道。”

  姜百里道:“光是調派人手,你就知道得比我們多了。別藏著掖著里,說說吧。”

  陸大有無奈:“我現在跟你們說了。回頭佐哥兒那邊一改,豈不成了我騙你們?”

  眾人紛紛道:“不怪你,不怪你。”

  陸大有苦笑道:“你們現在說不怪我,到時候若是不遂意,還是得怪我頭上。也罷,我說些不太會改的吧。”他看了看姜百里。道:“你那個部門,要改成商務部了。負責商務調查、公共關系、還有集團采購,制定供應商名錄。權力大了許多,滿意不?”

  姜百里松了口氣,自己好歹還算是一線的,沒有被后來人擠下去。

  陸大有又環視一圈,對蕭安道:“你還是財務部經理,集團財務總監,而且這回新成立了一個總監部,是抓總監察集團下面二級子公司還有資產管理的。”

  蕭安憨憨一笑:“那審計所呢?”

  “審計所并入財務部,叫審計科,另外還有個財務科。”陸大有急忙道:“不過人可是得調走一部分,這是佐哥兒說的種子,你不能賴我。”

  蕭安皺起臉:“總得給我補足人手吧,我加班工資拿得都快趕上年終獎了。”

  “新人要多少有多少。”陸大有包票道:“今年經濟書院財會系的畢業生能收割一百二十多個。”

  “我全要。”蕭安道。

  “想得美。”陸大有干脆地頂了回去。

  一旁的陳翼直懶得看他們扯皮,連忙道:“我們市場部呢?水生哥什么時候回來?”

  陸大有正要夾菜,筷頭一頓,又縮了回來,道:“這里倒是要恭喜你了,你的委任狀已經送交辦公室了,以后你就是市場部經理,兼任商旅集團總裁。”

  陳翼直的下頜骨都要掉下來了。

  “我?市場部經理?商旅集團?水生哥呢?”陳翼直連珠也似地問道。

  陸大有放下筷子解釋道:“商旅集團是咱們的二級子公司,主管有家客棧各門店,包括加盟店。之所以做成集團,是為了叫各家客棧都獨立成一個公司。一則方便加盟,二則也方便出售。第三嘛,佐哥兒說了個破產清算互不干擾。我有些不是很明白。”

  “哦,那個我知道。佐哥兒的意思是:各家公司只對注冊資本金范圍內的損失承擔責任。這叫有限責任。如此一來,哪怕某一家店出了問題,比如丟了客人的貴重貨品,那就傾這家店總資產去賠,不會連累其他門店。”座中有人解釋道。

  眾人紛紛點頭。有些人是想起來了,有些人是才明白。姜百里望向那人,笑道:“俊明,經濟書院法學系進修回來就是不一樣了啊。”

  丁俊明頗有些失落。他本是最早一批派出去,執掌唐行店。在他看來自己干的著實不錯,還抽出時間去經濟書院讀了法學,誰知這回有家客棧組成商旅集團,第一把交椅卻給了陳翼直。不過陳翼直的資歷不比他差,當初是商榻店的店長,聽說起步時比較艱辛。也難怪后來得到了佐哥兒的賞識。

  “有沒有興趣來我商務部啊?”姜百里開始給自己拉人。雖然大家還沒有明晰的級別概念,不過拉一個老資歷的人過來總是能幫大忙的。

  陸大有瞥了姜百里一眼,道:“你湊什么熱鬧。俊明分到總監部任副總監督,資產管理公司總經理。資產管理公司管的可多了,云間廣濟會、投資顧問、夏圩園子、升湖書院、云間會館、各處社學、蒙學,最重要的是夏秋稅賦,都歸他管。”

  丁俊明登時有些不自在起來:“我、我怎么能管這么多事?”

  “咱們跟著佐哥兒,哪個不是一飛沖天?”陸大有得意道。

  姜百里突然道:“投資顧問,這不是以前我這攤子的事么?”

  “以后你只負責拉客人,然后轉給資產管理公司。資管的人負責具體操作。”陸大有嘆道:“你們知道佐哥兒的攤子有多大?早不是當初錢多錢少都往園子里一塞了事的時日啦。”

  丁俊明在腦中想了想:假設商務部拉進來一個客人。愿意拿一千兩投資,當然不能全投到園子里去。一則園子用不了那么銀錢,資本回報率會很低,二則也不安全。分一些到有家客棧。再投一些到布行、絲行…分得多了,的確需要專門的公司來管這事。

  ——不管怎么樣,總算是升職了!

  丁俊明心中一樂,轉而又想到了顧水生:“那水生哥呢?”若是顧水生回來,恐怕這個位置也輪不到自己了。這一刻,他倒是跟陳翼直一個心思。

  “水生啊。這回有麻煩了。”陸大有望向蕭安:“老蕭應該很清楚。”

  蕭安一臉茫然:“為什么我會清楚?我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比大閨女小媳婦還閉塞呢。”

  眾人齊齊道:“就是就是,你可別想禍水旁引。”

  “遼東的報表不是匯總到你這邊的么?”陸大有急忙道。

  “那跟水生回不回來有什么關系?”蕭安更加疑惑了:“報表都沒問題呀。”

  姜百里拉了拉陸大有:“你知道什么就說出來,別賣關子。”

  陸大有無奈道:“我也是聽辦公室的人說起來的…可不是我故意打聽,佐哥兒叫我多跟員工聊天,隨便聊…好吧,別急!我這就說:你老蕭,還有翼直,你們都是能看到報表的人,難道沒發現這回遼東過來的報表,鹿茸少得可憐么?”

  蕭安一臉茫然:“遼東頭一年交報表,我怎么知道鹿茸該有多少。”

  陳翼直摸著下巴上漸漸扎手的絨毛:“去年佐哥兒帶回來的鹿茸,大概是水生哥送回來這批的五倍有余。如此算來,的確是少得厲害了。”

  陸大有道:“反正聽辦公室的人說,佐哥兒很不滿意。”

  “佐哥兒說什么了?”有人打聽道。

  “什么都沒說。”

  “啊!這分明就是生氣了啊!”

  佐哥兒生氣可不是常態,足以叫在座的十人組沸騰起來。姜百里知道佐哥兒生氣的后果,不由替顧水生擔心:“不會就此發配遼東不讓他回來了吧?”

  “現在還不知道。”陸大有道:“我也就聽了個大概,說不定佐哥兒安排了密信給水生呢。”

  陳翼直道:“水生哥在遼東那地方,舉目無親,手頭能用的人也有限得很。收不來貨也是情理之中的事。佐哥兒不至于如此不近人情呀。”

  姜百里替徐元佐分辨道:“那是因為佐哥兒對水生的期望極高。當初派他過去,是要打一番天下的。若是水生在那兒站住了腳,可就是第二個仁壽堂…不對,該是第二個云間集團了。”

  眾人異口同聲嘆道:“果然期望越高,摔得越重。”

  陸大有道:“現在就看水生自己能不能撐住了,咱們這邊是使不上力。”

  “也未必…”陳翼直微微沉思,道:“佐哥兒能收到貨,他卻收不到,這其中肯定是有問題。咱們該寫信問問他,若是有松江這邊能幫上忙的,總是要幫一把啊。譬如說調人…”他說著望向了陸大有。

  陸大有干咳一聲:“這個你們放心,遼東的優先級是最高的,待遇也最高,水生要是打了報告要人,我斷然沒有不給的道理。”

  姜百里朝陳翼直揚了揚下巴:“翼直,你寫信的時候順便提醒一句:蘇州那幫人恐怕也要進遼東,若是真讓他們站住腳,那可是雪上加霜啊!不過若是能干凈利落地解決這事,或許佐哥兒還能算他將功贖罪。”

  陳翼直連連點頭:“我這回去就照哥哥們說的,寫信去遼東。對了,這回改制,航運是不是也要并入集團?”

  “唔,那個還真說不好。因為牽扯到沈家。那是佐哥兒的外婆家,碰上個小心謹慎的女掌門,真真要了人命!”陸大有叫苦道:“這些日子我們都跑了幾趟了,就是跟航運那邊對接。他們那邊什么都不懂,還什么都不信,我還得給他們重頭講合同,講規章…你們看,我是不是都有白頭發了?”陸大有挺著腦袋給眾人看“可憐白發生”,被姜百里重重拍了一記,落回座位。

  “怪誰?當初調人的時候就該調強硬些的。”姜百里絲毫不給陸大有留下情面。

  陸大有想想自己又不是諸葛亮,能前知五百年后知五百年…唉,只能把苦果往肚里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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