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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八五 連環計

  明人雖然沒有密度的概念,但是多重的銀子大概有多大塊頭還是能推測的。徐元佐用空心、填鉛、架空等種種方式可以讓沒見過大量白銀的老百姓信以為真,對于徐璠、袁正淳等一干見過場面的人來說卻是明顯造假。

  能看出來的人,基本也都知道徐元佐需要在市面上振振徐家的聲勢,并不會道破。不過自己人可以瞞,卻是瞞不過對手。這讓徐璠頗為擔心,害怕徐元佐的虛張聲勢被人看破,反倒不美。

  在群情激昂之中,銀塊金磚漸漸發到眾人手里。拿了金磚的人早就心里有數,也知道如今徐家正在難關,迫不得已行此下策,斷然不肯讓旁人碰那塊金磚。即便如此,也能看到猶疑的情緒漸漸在人群中彌漫開來。

  就連袁正淳都有些坐不住,一等昆腔班子上臺開場,他便告了一聲“更衣”,前去找徐元佐了。

  徐元佐此刻已經到了城隍廟里的一間廳房。廟祝畢恭畢敬地奉上一桌的蔬果素酒,又是焚香又是命人撫琴,好讓徐大金主好生休息。

  徐元佐站在門口,以免徐璠進來不方便。結果他首先等來的卻是袁正淳和程宰,兩人還幫徐璠帶了話:今日敬璉肯定很累,等忙完了回家再談。

  徐元佐聽了之后,總算松了口氣,疲憊都輕了不少。他請袁正淳和程宰兩人入座,揮退閑雜人等,毫不掩飾臉上的倦意,開門見山道:“袁老與伯析此來,莫非是有所顧慮。”

  袁正淳頗有些不適應,呵呵一笑:“敬璉真是快人快語。年輕人啊,有沖勁,好啊!”

  徐元佐笑道:“老先生怕是擔心元佐嘴上沒毛辦事不牢。”

  袁正淳一副真人面前不說假話的態度,直接認了下來。

  程宰自度身份不同,接話道:“敬璉今日這手虛張聲勢,恐怕急躁了些。”

  徐元佐頗有些意外。道:“伯析以為我這是虛張聲勢?”

  程宰反倒被嚇了一跳:“莫非不是么?”

  “當然不是。”徐元佐理所當然道。

  袁正淳與程宰對視一眼。袁正淳干笑道:“敬璉,老夫也沒看明白。若非為了張一張聲勢,何必要演這么一出金山銀山的戲碼呢?”

  徐元佐笑道:“徐某并非為了虛張聲勢,而是用了一手連環計。”

  袁正淳微微垂下眼簾。腦中轉了幾轉,卻還是有些想不通。若說是連環計,那么虛張聲勢只是第一環,第二環在哪里?目的又是什么?

  程宰笑道:“敬璉還是別賣關子了,我實在想不出來。”

  “疾風知勁草。我這一手,先要看看誰是勁草,誰當場就趴了。”徐元佐道。

  袁正淳輕輕哦了一聲。假金銀的事肯定瞞不住,尤其瞞不住自己人。仁壽堂也好,各家合作的商號也好,知道此事之后難免要做個選擇。

  程宰呵呵一聲,道:“若是碰上那些閉門不出,一心分紅的,這一手就沒用了。”

  “我最喜歡這種人了。”徐元佐哈哈笑著,又望向袁正淳:“袁老這些日子過得可好?”

  袁正淳是最典型的“分紅派”。雖然名義上擔任著仁壽堂的董事長,但除了跟人喝茶閑聊,就是在家等分紅。無論是董事會還是股東會,他都緊跟徐元佐投票。不過事實證明,仁壽堂在徐元佐手里簡直成是化腐朽為神奇,從唐行小土鱉成了華亭一霸。

  “挺好挺好,老夫是覺得挺好。”袁正淳笑道:“倒叫敬璉掛念了。”

  徐元佐道:“我也是常年在外跑,沒顧上跟諸位股東、董事多交流。這些日子都靠袁老和伯析兄了。”

  “哪里哪里。”程宰連忙謙遜道:“咱們仁壽堂里能一團和氣,一則是敬璉你的確生財有道,分紅是實實在在的銀子。誰能揣著白亮的銀子說瞎話?再則是袁老先生坐鎮,人望放在這邊,就算有不懂事的,也得聽老先生的教訓。”

  徐元佐道:“正所謂此一時。彼一時。咱們仁壽堂不可能只窩在華亭一縣。現在朝廷開海有幾年了,漕糧也可以海運了。上海臨近海邊,良港接連,文風比之華亭不遜,是不是個好地方?是不是該拓展過去?蘇松一體,蘇州翁氏這兩年式微。蘇商又分了東路西路,咱們是不是該找機會把蘇州商號也并進來?”

  袁正淳嚇了一跳,差點忘了現在正是徐家困難的檔口。只聽徐元佐這么說,簡直就像是他家又出了個閣老。

  徐元佐渾然不覺,繼續道:“這回就把心中動搖的那些掃出去,股權大可以攏一攏。正所謂掃凈廳堂好待客嘛。”

  “敬璉,這檔口上,是不是急了些?”程宰低聲問道。

  “急什么?”徐元佐一笑:“我一點都不急,等某些人跳出來了,我再動手。這事其實也沒必要瞞兩位,只是別傳出去:徐震亨領新科進士們金鑾殿上求情,圣上已經下了恩旨,不日就要到松江了。”

  袁正淳這才松了口氣:“原來敬璉還存了一手引蛇出洞。”人家兩連環,徐敬璉三連環,看到他如此流氓,袁正淳也就放心了。

  “商場上嘛,總會有些震蕩。沒站對位置,被人卷了也沒辦法。”徐元佐笑道:“我有一份單子,給兩位看看。”

  侍立一旁的梅成功連忙奉上兩本薄薄的小冊子,遞給袁正淳和程宰。

  兩人翻看一看,原來卻是隆慶四年到五年初遼東收參的報表。如今黨參漸漸貨源枯竭,遼參難在保存轉運,像徐元佐這樣成擔成擔販賣人參的豪商絕對是天下獨一份。

  “人參得長個五六年才能值價,所以好山參勢必越來越少。”徐元佐道:“這么能賣個三十年,就算是老天爺賞飯吃了。我就想問一下,仁壽堂做不做。”

  程宰看得眼前發直。作為仁壽堂的總經理,他如何不知道這里面的利潤之大!

  袁正淳到底年紀大了,仁壽堂現在的紅利已經讓他很滿足了。他道:“敬璉的意思呢?”

  徐元佐道:“現在我能說上話的商號已經不少了,彼此之間的聯系也越來越深。比如客棧與牙行、貨棧,牙行貨棧與仁壽堂。這其實是一條鐵鏈。你們看,客棧招徠商旅,商旅從牙行貨棧取貨。仁壽堂收取商稅。是環環相扣吧?”

  兩人點了點頭,紛紛又將其他細微的環節補進去,豁然發現徐家已經成了一條貫穿始終的長蛇。任何一個商賈,只要來松江做生意。就得給徐家交錢。區別只是在哪幾個環節交錢罷了。

  “我想索性建成一個大集團。將各商號、貨棧、店鋪都集合成團,如臂使指!”徐元佐道:“現在的各單位,仍舊自負盈虧,但是要服從集團安排。如果有虧損的,肯定是集團獲利。到時候從集團分紅里也不會真正的吃虧。”

  程宰點了點頭:“肉爛了在鍋里,怎么都不會流出去。”

  “關鍵是整個華亭、或者說松江商號,都能成為一家人。”袁正淳補了一句。

  徐元佐笑了笑,道:“我知道肯定有人目光短淺,所以拿了遼貨出來。若是還有人看不到大勢,咱們就只能在股東大會上強行推動了。”

  袁正淳看了看手里的人參報表:“一趟下來能有一萬三千兩的純利,足以說服他們了。”

  徐元佐道:“那就要辛苦袁老了。”

  袁正淳點頭應諾。

  “還有一件事。”徐元佐道:“咱們還要擴大股本,分出幾股給地方勢家。比如上海縣今年出了七個進士,這些人家要送些分紅股過去,日后都是朝堂重臣。”

  袁正淳點了點頭。江南和閩南也有相似的地方。新進士未必能有老舉人吃香,等閑誰沒事換人家投靠?技術上也做不到啊。分些紅利給這些進士,朝堂上也有人說話,絕對不會吃虧的。

  程宰道:“今年華亭文氣不足,竟然被上海奪去了那么多進士。幸好有震亨在。”

  徐元佐笑了笑:“吏部是高拱的衙門,我那大兄今年高中,禍福難測。”

  袁正淳和程宰知道官場里的慣例,也為徐元春可惜。若不是高拱在位,徐元春決不至于落在三甲,進翰林院也是可期的。說不定三十年后就又是一個徐閣老。可惜現在這情形,若是不想去邊疆之地當個知縣,恐怕只有告病回鄉了。

  “塞翁失馬,走著看吧。”徐元佐道:“分紅的事就交給伯析兄了。我覺得等集團成立之后。可以成立一個公關部,讓以前做客戶服務的小伙子把事做起來。”

  程宰知道徐元佐是指姜百里,表示認同。不過他對于集團的構成方式還是有些不解,當下便問了出來。

  徐元佐早就有了準備,將云間集團的結構草圖給袁、程兩人看了。簡單來說就是在各獨立單位之上設立集團總公司。集團總公司在各單位派設各總監,進入董事會。參與運營,直接對總公司負責。子公司的經營層同樣要對總公司負責,兩軌并行。

  “看起來像是將各貨棧、牙行都升成了仁壽堂一級,還設董事會?”程宰看了之后問道。

  徐元佐點了點頭:“非但如此,還要允許所有伙計占股。只有自己參與進來,方才有真正的歸屬感。不過他們不拿子公司——如果將總公司與下面各店、棧視作母子的話,他們拿集團總公司的股權。”

  因為子公司難免要為了集團利益有所犧牲,這種情況之下,誰肯自己的持股單位利益受損?但是給集團總公司的股權,拿最終分紅,大家也就能夠接受了。如今看起來像是徐元佐多慮,因為無論客棧、牙行、貨棧都是賺錢的,無非多少。然而日后報社肯定也是要并入集團的,而報社可是燒錢的大戶——廣告業務恐怕難以支撐《曲苑雜譚》的成長。

  更別說日后集團還要參與臺灣、南洋的開發,那都得燒幾年銀子才能獲利的領域。

  程宰道:“敬璉所思所想,的確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合適推行?”

  徐元佐道:“得等蘇州人來找咱們,說清楚他們要出多少銀子,咱們才好安排總股本。”

  “蘇州人?會來找咱們?”程宰更為不解了。

  “你以為我的引蛇出洞是引誰?”徐元佐笑道:“不就是引蘇州人么?”

  袁正淳微微皺眉,道:“這事咱們不需要準備準備?”

  “該準備的地方不在松江,我已經在準備了。”徐元佐道。

  兩人見徐元佐胸有成竹,也不好多說,問得再多就成傻小子了。不過他們知道徐元佐隱約在海上有些關系,多少能猜到此事多半與遼東的山參市場有關,如今的確不是仁壽堂需要考慮的。

  加之徐元佐安排兩人的工作,都是工作量極大的水磨工夫,別的事暫時也顧不上,還是先做好眼前的事更重要。

  徐元佐送走了袁正淳和程宰,又迎來了下一批客人。也是仁壽堂的股東,不過談話就更加泛泛了。相比之下,關系比較近的人家,反倒不會湊當前的熱鬧。比如李文明,看完戲拿了禮物就走了。他知道徐元佐必然是要趕去見一回老師的,沒必要當個居中的傳話筒。

  徐元佐算算該見的人都見了,便要準備回家。卻見棋妙進來,道:“佐哥兒,外面還有個秀才相公想見您。說是姓段。”

  徐元佐腦中立刻想到了段興學,道:“請他進來。”

  來人的確就是段興學,見了徐元佐之后反倒不如上一回放得開。

  徐元佐笑道:“戒子兄,什么風將你吹來了。”

  段興學尷尬一笑:“敬璉兄,今日此來,有些尷尬。”

  徐元佐面色漸漸冷了下來:“大家同學一場,有什么尷尬不尷尬的?戒子兄大可有話直說。”這時節正是徐家“落難”的時候,這段興學此刻要說尷尬事,莫非是要退婚?

  徐元佐并不愿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只是實在想不出還有什么事能讓段興學尷尬了。

  段興學面露羞色,結結巴巴道:“是關系到安身立命的大事,不敢輕忽,說出來又覺得丟人…”

  “事情既然發生了,總是有緣故的,我倒覺得什么事都敞開了說更好些。”徐元佐道:“尤其是人生大事,踏錯一步,恐怕耽誤了自己,也禍害了別人。”

  段興學垂下頭,像是裝了彈簧一樣震顫,道:“敬璉兄說得是。”說完卻又沉默不語,好像還沒下定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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