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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零 追風少年

  隆慶四年十月,西北風吹動了三桅福船的硬帆,將船緩緩推向深水。兩艘大船緊隨其后,保護兩側,組成了南下的船隊。

  這支船隊若是放在永樂時代,恐怕渺小得讓人難以注意。然而在如今,海面上已經不再見得到永樂寶船那樣的巨艦了。這三艘六百料的大船,足以傲笑一方。普通海船只有四百料,這三艘都是康家動用關系造的軍艦,足以令普通海賊望風而逃。

  徐元佐迎著撲面海風站在船首,身后是來送他的松江士紳,以及麾下員工,漸漸遠去。那些“一路順風”的祝語,在海鷗海潮和海風的聲浪中成為喧囂的背景。他在出發之前沒有覺得前路漫漫,然而站在這里,駛向無垠的大海深處,終于感覺到天地間充斥的孤寂。

  “佐哥兒,有人跳水,好像在追咱們。”羅振權健步走在甲板上。

  徐元佐轉過身:“怎么回事?”

  “瞭哨看到有人從碼頭上跳水了,好像是在追咱們。”羅振權又說了一遍,還是忍不住笑意。

  這人得傻到什么程度才會跳水追船?就算現在還沒有吃滿風,帆船的速度也不是游泳能追上的。

  徐元佐道:“放艘小船下去接他,或許有要緊事。”

  羅振權領命而去。他現在是這艘船上的船長,頗有種回到了當年的舒暢感。而且意氣更加風發,因為當年他只是船上的一個嘍啰,而如今這條船上除了徐元佐,就是他最大。

  跳水追船的那人很快就被接到了徐元佐的座駕上。主要是因為大船還沒有駛出太遠,同時也是碼頭上的小船反應更快,救了他一命,順帶還送了他一程。

  登船之后,這人見到了徐元佐。

  他凍得嘴唇發紫,緊緊裹著毛氈毯子,額頭上亂糟糟黏著頭發。

  “佐哥兒?”聲音顫得好像要碎了一般。

  徐元佐挑了挑眉毛:“你是?”這人年紀不大,看上去只有十幾歲。身上有些肉。但是不多。從他的神情來看,是個充滿了疲憊的人,完全是在用意志力支撐著身體,站在自己面前。

  那少年牙齒打架。顫抖著取下背上的竹筒。他幾乎要哭出來似地遞給徐元佐,道:“小的是仁壽堂市場部學徒,顧哥哥顧經理叫我送這封信給佐哥兒。”

  徐元佐接過竹筒,輕輕旋開,里面是有些潮氣的油紙。油紙里面又是一個毛氈包著的油紙包。層層疊疊。打開最后一層,方才見到一封書信。徐元佐本以為是遼東有事,顧水生派人回來送信,誰知展信一讀,卻發現這信是松江寫去京師的。

  時間在大半年前。

  “你這一路…辛苦了。”徐元佐心中頗有波瀾,硬生生克制住自己的情緒。

  少年人卻沒有這份功力,雙膝一軟已經跪在了徐元佐面前,放聲哭道:“小的幸不辱命,終于將這信親手送到佐哥兒手里了。”

  這封信就是顧水生與安掌柜吃了飯,套到了不少消息。由此寫成的匯報,主要內容在于對日貿易中的銀銅業務。當時顧水生找了個能趕路的學徒,并沒有想到竟會如此曲折,在路上折騰了大半年方才送到徐元佐手中。

  “你叫什么名字?”徐元佐示意護衛將少年扶起來,帶進艙室。

  少年忍住哭道:“小的邢明凡。”

  徐元佐笑了笑:“你這一路吃了很多苦吧。”

  邢明凡想起自己從松江出發,在淮安被亂兵劫持,給人當了十幾天的挑夫才逃出來。身上盤纏全都沒了,總算信沒丟。

  他繼續北上,在山東誤投黑店,差點被人剁了包包子。萬幸當地衙門正好剿滅賊窩。將這黑店端了,救他出來。主事的巡檢見邢明凡年紀還小,頗為奇怪,反復查問方才相信他的話。有感于邢明凡的忠勇。這位巡檢還贈送了五兩銀子的盤纏,讓他隨班軍入京。

  班軍是山東軍戶進京服役的部隊,沒人敢惹。邢明凡總算托福進了北京城,卻怎么都找不到徐家的商鋪。直到銀子用盡,方才打聽到云間會館原來就是松江人開的。他到了云間會館,見了掌柜徐平。核對了身份,欲哭無淚——佐哥兒已經前往遼東了。

  徐平雖然知道徐元佐去了遼東,卻不知道船隊在梁房口靠岸。而且當時去遼東的船也都不到梁房口,只到旅順口。于是他備了盤纏,派人將邢明凡送上了前往旅順口的商船。

  那商船主收了徐平的銀子,卻沒有忠人之事…邢明凡上岸的時候才知道,旅順早就過去了,這里叫做鎮江堡。堡里有百來戶軍戶,還有來貿易的朝鮮商人。

  “我是為你好,從這兒到沈陽更近些。”那船長堅持道。

  邢明凡連鎮江堡到底在哪兒都不知道,在堡里給人做工,好不容易才等到了一支要去撫順的朝鮮商隊。隨著商隊在遼東的群山之中穿行,邢明凡學會了遼東軍話,學會了一些朝鮮話,學會了騎馬,學會了開弓射箭…就是沒記住路——商隊就像是在群山中打轉。

  好在商隊平安到了撫順。邢明凡在這里得到了佐哥兒的消息:一隊豪商從這兒要去梁房口。理所當然地,等邢明凡追到梁房口,只能看到留守監工的小伙計。徐元佐早已經揚帆返航,回江南去了。

  邢明凡在梁房口找不到船,只能走陸路去了旅順。在旅順搭乘了前往登州的船,他身上已經不名一文。一路乞討做工,又藏在從北邊南返的漕船上,邢明凡終于到了劉家港。兩個蘇州商人見他可憐,也懶得去核實他說的真話假話,贈了他些許盤纏,好叫他回家。

  回到唐行,邢明凡一直悶悶不樂,為自己不能完成任務而心傷。結果到了總柜一問,方知顧經理早被派去遼東主持大局,佐哥兒倒是今日才去上海乘船南下,要去閩粵游學。邢明凡如蒙大赦——自己這差事還沒辦砸!他來不及去賬房支領盤纏,用身邊剩下的銀子雇船趕往上海,終于在碼頭上看到了徐徐離去的船隊。

  邢明凡不知道自己怎么想的,三兩下剝去冬衣,跳進了寒冷刺骨的海水之中。

  船上的人遠遠看起來,以為他是在游泳追船,只有岸邊的人才知道,這孩子根本就是在水里撲騰,就差喊“救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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