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元佐絕非事無不對人言的誠實君子。他之所以告訴李騰自己此行的目的,只是因為李騰的身份。
李騰這個道士可是首輔李春芳的徒弟。在這個師徒如父子的時代,直接視作李春芳的兒子都不過分。何況兩人都姓李,誰知道是不是本族子侄。在李春芳回鄉之后,李騰仍舊留在京師,而且耳聰目明,并沒有絲毫韜光養晦的意思,這就很值得玩味了。
“海運漕額,這事豈不是該由戶部和工部管么?”李騰道:“這個實惠我可幫不上了。”
“那你來找我所為何事?”徐元佐問道。
“朋友敘舊呀。”李騰說得理直氣壯。
“你看我蠢么?”徐元佐是壓根不信。
李騰哈哈笑了一陣,道:“其實我聽說你來了,一則是想見見故舊。二則嘛,也是來找你化緣。”
徐元佐偏了偏頭,朝門外喊道:“棋妙,拿二十兩銀子來。”
李騰笑罵道:“我有恁地賤!”
“棋妙!不要拿了!”徐元佐立刻喊了一聲。
李騰無奈:“好了好了,我直說吧。我真是來化緣的,不過二十兩恐怕不夠,我要兩千兩。”
徐元佐愣愣道:“三萬兩可就能買個首輔了。”
李騰剛剛繃起的面孔,立刻又叫徐元佐說得忍俊不禁,罵道:“跟你簡直沒法說正事!不過你編排起高新鄭,還真是信手拈來吶。”
“謬贊謬贊。”
——誰在贊你!
李騰啐道:“太無恥!”
徐元佐正色道:“兩千兩真不是小數目。你就做些化學實驗,要那么多銀子干嘛…”
“化學?”李騰道:“我是想建座廟。”
徐元佐哦了一聲:“那我更不舍得了,我又不信三清四御,給了你銀子他們也不認我的好。你這緣沒化對地方,該去找那些信眾才對啊。”
李騰道:“我若是空手化緣,那當然去找別家金主就是了。你給我兩千兩,我拿好東西跟你換。”
徐元佐道:“先不說你為何不問李閣老要。咱們就說說這好東西,你確定能值兩千兩?”
“對旁人可能不值,對你卻肯定很值。”李騰道:“就如防治龜手之藥。在下民,不過是冬天防治手裂,作價三五錢;在軍國,則可以強壯水師。非萬金可易。”
徐元佐微微點頭,道:“道理的確如此。我看你是個真有修行的,且信你一回,說來聽聽。”
李騰卻不急著說了,故意打岔道:“你怎么知道我是有實修真行的?”
“因為你叫我覺得舒服。哪怕明知你有所圖謀,卻不覺得陰邪詭異。”徐元佐如實道:“我想修道人的實證,大概就在這兒上。”
李騰沒想到徐元佐能有這般見識,意外道:“看來我還是小看天下英雄了,你雖不曾修行,智慧卻是不遜修士。”
“人生就是一場修行。”徐元佐云淡風輕道。
“受教。”李騰正色行禮,旋即道:“我手中頗有些古法丹方,或是搜于典藏,或是訪問名山,便想以這些丹方作價給你。”徐元佐靜靜聽著。李騰繼續道:“我聽聞你在唐行用水泥鋪路。可想要個更便宜更便捷的方子?”
“你都知道水泥了?”徐元佐被消息傳播之速震驚了。
“好事不出門,壞事傳千里。”李騰笑道:“唐行徐氏子奢遮浪費的故事,恐怕能夠寫進書里了。”
徐元佐笑了笑:“是有人說我在拿銀子鋪路,不過也不至于傳得這么遠吧。”
李騰道:“這要看是哪個圈子了。對普通人而言,這不過是個炫富的小談資。對于道門之中許多人而言,卻是一樁大事。”
“關你們道士何事?”徐元佐不解。
李騰笑了笑:“你是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你們南人所謂的水泥,在丹鼎門中叫做固濟泥,是丹士用來封爐隔氣的。最有名的六一泥就是國初修建南京城,用來砌墻黏磚。俗人無知,以為南京城墻堅固是因為用糯米汁黏的。呵呵,只有做活的工匠才知道其中乾坤,問道士討了配方去,代代吃用至今。”
徐元佐知道李騰所言不假。道:“即便如此,我也已經有了此泥。”
“那些工匠是不會肯把配方給你的吧。”李騰篤定道。
“我只要買成品就行了,未必一定要配方。”徐元佐無所謂道。
李騰道:“然而你這個成品也是有限得很。你聽說過三豐祖師在云南建丹場,一夜之間點泥成石的故事吧?”
“略有耳聞。”
傳說中,道士張三豐在云南點化被流放的沈萬三,修建煉丹的場所。一夜之間將上千畝泥地變成了石頭地。這其中細節當然不足為信,但是故事總有母本。考慮到張三豐道士的身份,知道六一泥,并且小露一手,讓沒見識的西南蠻驚嘆傳唱,倒也不算天方夜譚。
“不說別的固濟泥,光是六一泥的配方我就知道二十個。配方不同,物性也不一樣。你所買到的水泥肯定是用于城墻包磚的,價格昂貴,工序復雜,而效果卻未必好。”李騰道:“六一泥本來是道士用來封閉丹鼎的,一次所用不過幾十斤,所以略貴些無妨。城墻包磚是千古大事,往往要集一府一地之力去做,當然也可以不顧成本。你想要用來鋪路,除非你家也有個聚寶盆,否則終究難以推行。”
“所以,你能給我一個物美價廉的配方?”徐元佐確認道。
李騰神秘一笑:“六一泥的配方里,多的有十種藥,少的只要兩種。我與恩師潛心試制,如今雖然沒找到三豐祖師‘一夜成石’的配方,但是也略有小得。尤其所用之藥只需五種,唾手可得,價格低廉。所耗最多的只是人工,不過江南本就人多,想來無妨。”
徐元佐聽了微微沉思,道:“這東西在我手中。的確可以作為軍國大殺器用。不過僅此來換兩千兩,我覺得還不夠。”
李騰笑瞇瞇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認真道:“不是我故意殺價。其實我也知道這六一泥的大致配方。除了要碾磨至細之外,其他分量配比,燒煉時間、溫度。我的確不知道。不過我完全可以找人試出來。保持其他藥量不便,單一增減藥量,找到主藥——唔,不用找,孫真人說過:最主要的就是礬石和赤石脂。我若是自己找人試。最終未必需要兩千兩。”
“你拿到就能用了。”李騰不否認徐元佐的說法,他就是這么試出來的。
“我不急。”徐元佐也不否認李騰說的優勢,但他怎么可能被這種話術所羈絆。
李騰無奈道:“我終究是個道士,不似你這個奸商,跟你討價還價真是班門弄斧了。”他道:“你既然要走海運,那么想必要用火炮。我這兒還有炮藥配方,比神機營、火藥局的火藥威力大得多。”
“就用市面上的火藥,一年能費幾何?況且我經商之人才用多少炮藥?你該賣給薊督才對。”徐元佐不置可否,一方面是想殺價,另外也有探探李騰老底的意思。
李騰無奈道:“戚都督倒是想要。但他不能自造,只能交給火藥局。我不愿這配方流出去,索性罷了。”
徐元佐哦了一聲,不說話了。
李騰道:“你還想要什么?不妨直說。”
徐元佐道:“朋友有通財之義,別把徐某看得那般市儈。”
李騰似笑非笑哼了一聲。
“我聽你說了這些,覺得挺有意思的。”徐元佐道:“尤其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誤人甚深。你為何不將這些東西普傳出去?”
李騰陷入沉思,過了一會兒方才道:“還是怕所傳非人。諸如六一泥這等雜用,傳出去倒也無妨。若不是祖師爺大方,現在釀酒的怎么會‘追魂’‘奪魂’之法呢。但要是像炮藥這種殺器傳了出去。未必是生民之福。”他頓了頓又道:“我四處籌銀子,就是想在偏遠之處建個廟,收些弟子,考察秉性。好生將祖師們傳下來的丹方整理一番。”
“難怪沒人給你捐銀子。”徐元佐笑道。
李騰道:“京中貴戚也是嫌廟子建得太偏遠,無助于功德。殊不知,就算把廟建到大明門外,也沒甚么功德。”
徐元佐哈哈笑道:“你這是吃祖師爺飯,砸祖師爺的碗!”
“事實如此。財帛供養重在供養兩字,豈是交易功德的買賣?”李騰撇了撇嘴:“所以這事著實頭疼。只有求到敬璉這兒了。”
徐元佐說了會話,精神也好起來了,道:“我挺喜歡煉丹這手藝的。把一樣東西變成另一樣東西,玄乎其玄,卻又切切實實。”李騰點頭表示同意,頗有知音之感。
徐元佐繼續道:“同風剛才說我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所以我有一事要請教同風。若是同風兄能夠指教,那這兩個配方我就出兩千兩買了。若是兄臺不能教得我心悅誠服,那咱們再商議。”
李騰道:“我必當知無不言。”
徐元佐道:“是這樣的:我們那邊新房子里面要涂一層白,然后緊閉門窗,屋里生盆火。詭異之處就在于,墻上涂的白原本粉渣渣的,烤了之后反倒更加潮濕,而過了一夜之后,濕氣盡退,墻面變得跟石頭一樣。這到底是怎么回事?”
李騰聽了題目,有點不知道怎么跟他解釋。如果只說物性不同,乃物物生化之理,非但怕徐元佐聽不懂,估計徐元佐也不肯心悅誠服——因為所有丹藥變化,都是這么個道理。而且這些話說給徒弟聽還可以,真正自己懂得多了,反倒覺得還蒙著一層紙。
徐元佐雖然是理科渣,但是初中化學里:氫氧化鈣與二氧化碳反應生成碳酸鈣和水——還是記得的。這個時代所謂的白,其實就是氫氧化鈣,還有個俗稱叫做熟石灰,與真正的碳酸鈣白混稱——主要是因為沒有化學課的緣故。
當然,隆慶年間的地球上,東方人忙著煉丹,西方人忙著煉金,沒人知道未來會有個叫“化學”的小東西孵化出來。
“還有一個問題。”徐元佐等了一會兒沒有答案,又問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到這里還算清楚,道是本源意志,生出最初的物質‘一’,然而演化成陰陽、黑白、正負…也就是二。陰陽相生,正負相搏,以此有了‘三’。三生萬物,這個是怎么來的?萬物具體又是什么?”
李騰如同泥塑一樣坐著,良久才道:“這也是道人們想探尋之事。”
徐元佐道:“你若是想將萬物一一分別,定名,總結其相互間的反應,探尋根源。我倒是愿意資助。”
李騰訝然:“這事歷來也不乏人在做,的確是大有可為之事。然而,你能從中如何獲利呢?”
要是能獲利,早就有人往里砸錢了。自古以來豪商巨賈可不是徐元佐一個人,也不是只有后世的資本家能意識到技術的重要性。
徐元佐想了想道:“要說直接獲利,恐怕還真的沒辦法。不過這事是華夏之所以為華夏的根本,其中衍生之物恐怕非但有暴利,還能引發天變呢。譬如說,火藥。”
沒有化學就沒有大煉鋼鐵,就沒有高能,就沒有提高糧食產量的農藥。
農藥可以提高糧產量,使糧食不再成為商業脖頸上的鎖鏈。讓更多的勞動力涌入生產和銷售領域,刺激經濟發展。
鋼鐵和則是商人們行走世界的通行證。當遇到緊閉的大門,就得靠這兩樣東西敲門。它們同時又是能帶來高利潤的商品,而且市場很好培養——只需要挑撥兩個集團的關系,讓他們打架就行了。
這些都得感謝化學。
徐元佐猶記得化學課上老師講過原子、電子之類的東西,現在肯定是沒有辦法進行觀測的。不過先樹立假說,確定物質的名稱,積累總結化學反應,對于科學和技術的推動也不容小覷。若是能夠通過窮舉法進行最優配方的研究,商業價值同樣很高。
“同風兄,你我相交莫逆,咸感于心,我可以給你更多的銀子,海量的銀子。不過你鉆研出來的各種器皿、奇物、配方,都得歸我。”徐元佐道。
李騰皺了皺眉:“歸你?”
“青史仍舊你留名,但是不經我手不能賣給旁人。”徐元佐解釋道。
李騰想了想別人也未必能出得起這筆錢,何況先期投入的銀錢數量極大,卻又沒有收益,誰肯來投錢?世人都指望別人挖井自己喝水,徐元佐卻肯挖井找水,相比之下實在算得上是仗義了。
“好。”李騰點頭應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