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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二四 海事教育

  老范這樣有手藝護身的人,并不介意東家對他的感觀如何。反正能走這條航路的人不多,你不找我未必能找到別人。我不吃你的飯,卻肯定有別家的飯吃。手里掌握著市場,你無論是有錢也好有權也罷,終究得給三分顏面。

  站在沈玉君的立場上來說,這固然令人不快,可她沒有辦法解決這個問題。此刻她看到徐元佐跟老范說得熱絡,沒有尊卑上下,越發想起了徐元佐說的辦學校,成批地培養能讀針譜的水手來。

  徐元佐是個喜歡將想法付諸實踐的人。他與老范聊了一會兒,切入正題,道:“老范,這手藝你家代代相傳,照理說應該能存了不少銀錢吧?”

  老范道:“錢是能存下,不過這手藝都是傳長不傳幼的。等長房的賺夠銀子,洗腳上岸,才會往下傳給其兄弟。我就是從大伯手里學來的。我那堂哥是個聰明種子,如今一門心思進學,不走海了,這才傳給我。”

  徐元佐哦了一聲,又問道:“那你們家這歷代傳下來,總共積攢了多大的家業?”

  老范嘴角一咧:“這怎么算得過來?”

  “怎么算不過來?都是一族的人家。”徐元佐道。

  老范耐心道:“相公,你有所不知了。有時候上岸了,未必能存下家業。比如我那堂兄,已經四十的人了,若是一輩子不進學,家業不得敗了?還有出了五服的族親,誰還認誰呢?所以這也不好算。”

  徐元佐長長哦了一聲,道:“那不對啊…”

  “怎么不對?”老范手掌一船人的生死,職業病就是“言出法隨”,他說啥都不容下面船工水手質疑。否則日后遇到險情誰說了算?

  “這買賣不對。”徐元佐帶著一臉疑惑:“你家祖輩把這吃飯的手藝看得這么緊,無非就是想讓子子孫孫都過上好日子,但是就你本人來看。好像也一般得很吶。”徐元佐上下打量著老范的衣著和身形,忍不住地搖頭:“老范,你老實說,你存了有三千兩銀子沒有?”

  “嚇!三千兩!”老范急得蹦起一尺來高:“我要是有三千兩,自己就買艘大船辦貨出海了!還給人做工?”

  “三千兩都沒有!”徐元佐更加夸張地叫了起來:“三、千、兩、都、沒、有?”

  “老子見都沒見過三千兩!”老范被徐元佐逼得連粗話都帶了出來。叫道:“老子是正經人。世世代代沒有進過公門的!更沒做過傷天害理的齷齪事!怎么會有那么許多銀子!”

  ——你這是說我們都做了傷天害理的齷齪事么!

  沈玉君在那邊聽了臉上火燒,怒氣上揚。

  徐元佐卻毫無感觸,叫道:“我真是服了,服了。好罷,閑話不多說了,我只祝你老范早日攢夠三千兩。”

  老范面孔都扭曲起來了,道:“你這是相公說的話。不知人事艱苦。人生三大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我們走海的風里來浪里去。把命都要搭上,一輩子下來能有個二三百兩銀子,買百來畝地,雇個長工,一家人打理打理,就已經算是過上大好的日子了!”

  “你是火長,有著針譜,還只是如此?”徐元佐只是不信。

  “自然如此!若是那幫子人。干三輩子都翻不得身吶!”老范指著往來的船工水手。

  那些船工水手聽了,也不反駁。就是兩個嘴閑不住的要諷刺老范,叫老范又罵了回去。

  徐元佐大大搖頭道:“別干了,老范,這買賣劃不著。”

  “不干吃什么?”

  “你找一幫小子學著看針譜認針路,等這些小子能領船出海了,我按人頭給你銀子。一人就十兩。”徐元佐道。

  “十兩就買我家的手藝?”老范嗤笑道:“相公的銀子還真是銀子。”

  徐元佐不為所動:“十個人一百兩,一百人就是一千兩。我起碼要五百人,那就是五千兩。你航一輩子船能賺到五千兩么?”

  “我一輩子也教不出十個徒弟。”老范冷聲道:“相公,您是文曲星下凡,可我們手藝人也不見得就是傻子呀。”

  徐元佐揚聲笑道:“那是你不會教。你若是照我說的教,三年教出一百個都很尋常。”

  老范嘴角一抽:“當年我學這手藝,跟著大伯跑了十年的海…”

  徐元佐道:“你若是不信,也可以換個法子:我給你三千兩,你給我帶徒弟。”

  老范眼皮子不住地跳,話都說不清了:“不、不是…這怎么說著說著就成了我要賣手藝了呢?這是我們祖傳下來的…”

  “你兒子讀書的事我也包了。”徐元佐昂著胸膛。

  “這、這、這…這可對不住祖宗啊!”老范急道。

  “我再送你三畝祭田,你猜你祖宗怎么說?”徐元佐道。

  老范噎了一下,小心翼翼伸出三只手指:“三千兩?”

  “然也。”徐元佐爽快道:“不過有言在先。三畝祭田等我回到華亭就跟你去衙門做成紅契,簽押銀什么的都我出。三千兩我每年給你三百兩,你給我教滿十年。這十年中,你若是反悔,或是藏手不教,帶出來的徒弟不能給我干活,那后面的銀子你就拿不到了。”

  老范想了想,道:“我怎么知道照你說的教,肯定能教出來?又若是徒弟太笨呢?”

  “徒弟你去挑,我不管。頭三年你照我說的教,若是我的要求都達到了,人卻不能用,那算我的,后面的你說怎么教就怎么教。我一文錢都不少你的。”徐元佐道。

  老范又遲疑了一陣,道:“相公能白紙黑字寫下來否?”

  “你跟我來,咱們邊寫邊說,斷然不會糊弄你的。”徐元佐道。

  老范道:“我信得過相公。您是做大買賣的人,斷然不會跟我玩什么手段。”

  徐元佐笑了:“你倒是聰明。實話說,我要玩手段也是為了掙大錢,跟你在這兒為了三千兩玩手段。本錢都回不來吶!”

  老范聽出這是徐元佐的玩笑,跟著樂呵。

  沈玉君眼看著徐元佐帶著老范進了船艙,心中頗為訝異:這就騙到一個了?當初我找人去教,怎么沒人肯教呢!哦,是了。我也沒有出三千兩這么大數目…一年三百兩。這是學開船還是學點石成金啊!也不知道是誰騙誰!我得去看看,這沒長心眼的表弟別又敗家…

  她剛走出兩步,心中又是一顫:他若是沒長心眼,這全天下也就沒幾個有心眼了。

  ——不過還是得去看看!

  沈玉君總覺得徐元佐這個表弟太不叫人省心,從來不把銀子當回事似的。徐家雖然家大業大,可為何能順著他胡鬧呢?徐家老爺都跟銀子又仇么?

  帶著重重思索,沈玉君追上了徐元佐。親眼看到小徐和老范兩人坐在桌邊。如同朋友一樣你一句我一句地討論具體細節。一旁替徐元佐執筆的梅成功只是聽著,對這種情形已經木然了。

  “三千兩實在太多了!”沈玉君上前大聲吼道。

  老范心中一顫:來了個頭腦清楚的…我就說天上怎么會掉銀子下來。

  “我自己辦學,跟你無關。”徐元佐淡定地擋了回去。

  沈玉君像是被人打了一拳似的,這才發現自己果然無法當徐元佐的家。她強道:“你是我表弟,當然有關!”

  徐元佐呵呵一聲:“在商言商,若是家事回家再說。”

  沈玉君被氣得直想扯頭發:“你銀子是大風刮來的啊!”

  徐元佐還真的認真思考了一下:“差不多。”

  黑吃黑嘛,跟的確大風刮來的差不多。

  老范戰戰兢兢看了看怒氣沖沖的沈玉君,又看了看徐元佐。輕聲道:“相公要不再跟家里合計合計?”

  “我的銀子我做主。”徐元佐一把扯過墨跡未干的契書:“你找人看看,沒問題就簽字畫押。”

  老范連忙道:“我識字的。識字的。”說罷竟是看也不看,直接簽了花押,按了手印。

  梅成功被沈玉君的氣勢所迫,不敢抬頭,飛快地抄寫第二份。

  徐元佐也在這一式兩份的契書上簽了名,蓋了指印。他一直很好奇,沒聽說過古人對指紋有專門研究和統計,但是他們怎么知道人和人的指紋都不一樣呢。

  沈玉君見木已成舟,只能恨恨離去。

  徐元佐對老范道:“你看,這事果然惹人非議。咱們現在就把這教學大綱定下來。”

  “什么教學大綱…”老范一臉茫然。

  “凡事綱舉目張,總要有個綱領。”徐元佐道:“來,你先說說,從一個啥都不懂甚至沒見過船,沒下過水的傻小子,到成為火長,乃至船長,要學點什么。”

  老范微微仰起頭:“唔,這要學的可就多啦!”

  按照老傳統,師父教徒弟并不是理論先行。譬如老范,十三歲那年上船,先是跟他大伯身后服侍,端茶倒水送飯。等船上呆熟了,大概三五個月,就可以去伙房里幫忙了。因為年紀小,其他活他也干不了。

  等再大一些,就可以跟著水手理纜繩,刷甲板。一直到十七八歲,力氣上來了,才能學操帆,學牽纜,學掌舵。若是一般水手,基本也就止步于此。老范因為血緣關系,是內定的針譜繼承人,中間還要自己學會識字、畫圖、跑板算船節航速。

  等到了二十五六歲,船上已經混得熟透了,站在大伯身邊學著觀星,背熟針譜上的口訣,并用這些口訣算出應該采取的措施。他所謂跟著大伯跑海十年學得本領,是從二十歲五六歲開始算,直到三十五六,方才獨自管一船的航路,當了火長。又過了兩年,他自己拉起了一支班底,方才算有了當船長的本錢。

  嚴格算來,少不到二十年打磨。

  如今他已經年過不惑,常年的風浪生涯落下了一身的病,看起來五十歲都不止。作為一個航海“世家”子弟,他也知道一般水手到了四十歲這個年紀,基本就上不得船了。即便作為火長可以多跑幾年,終究還是希望能夠早點上岸享福,說不定還能多活兩年。

  徐元佐在老范自傳式的敘述中,將他所從事航海業的歷程一一提煉出來。

  海船發展到明代,效率要比宋朝時提高了兩到三成。這種效率的提高,自然也會帶來船員專業性的提高。越是簡陋的航海技術,其水手通用性就越高,反之則通用性就越低。現在已經不可能隨便拉個廚子就能去管帆了。

  西方航海士往往專精一門,所以早前的民主實踐誕生在海盜船上。因為即便是首領,也不能無視下面專業分管的小嘍啰——拿他喂了鯊魚可就沒人能那份活了。當然,那些劃槳的奴工并不在此列。

  大明對于人才的要求卻比較高,要想成為船長,必須一步步經歷所有的崗位。這樣出來的船長專業技能過硬,可是培養周期也長。

  按照徐元佐的想法,船長是在實踐中脫穎而出的。在船長以下,從火長到帆手,都可以進行專業培訓。也就是說讓學習航海術看針譜的火長,去學習操帆,完全屬于浪費時間。即便日后這火長成為了船長,也只需要知道帆手該干什么,出了問題找誰就夠了。

  這會導致船長的權威削弱,但是能大大加快人才培養速度。

  老范對于這種想法嗤之以鼻,覺得這樣培養出來的半成品根本沒法應對所有的海上情況。徐元佐當然知道像老范這樣在每個崗位都干過,并且有深入體驗的人要強于那些批量產品,但是商人不是藝術家,追求最高的性價比才是商人的本質。

  “分工合作,這就是我的教法,聽我的。”徐元佐一錘定音。

  老范雖然還是不服,卻不敢正面頂撞金主,故意推托道:“那我只教牽星、羅盤,和針譜。”

  “你負責教火長。”徐元佐強調道。

  ——年輕人好兇的氣勢…

  老范點了點頭。

  “其他位置的教習也得你負責找。咱們黑紙白字說清楚的,你得給我帶出船長。”徐元佐當然不是冤大頭,既然三千兩買的是全面型人才,即便拆開了,其他崗位一樣不能少。

  老范正要爭執,正好見羅振權進來。他一看羅振權走路的姿勢,就知此人乃是積年老海賊,頓時將一肚子牢騷憋了回去,只是萎萎地說道:“好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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