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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三 蘇州盟友

  翁籩突如其來的中風忙壞了一船人,終于冒出個不知名姓的清客,用三棱針上來就是一頓猛扎。又是手指又是耳垂,還叫翁弘濟掰開了翁籩的嘴,刺了舌頭。

  “老爺醒了!”

  過了一盞茶的功夫,翁家人紛紛驚喜呼喊。

  沈紹棠原本因為興奮而砰砰直跳的心,漸漸平復下來。作為一個家中同時經營藥材的商人,他當然也讀過醫書,知道有這么一門放血救中風急癥的手段。不過這還是頭一回見到有人施展,沒想到竟然還真起了作用!

  真是太可惜了。

  如果東山翁少山中風,翁氏必然大亂,其家族在運河沿岸的店鋪,就會被其他東山商人爭奪。或許西山商人很難從中獲利,但是機會就是這么創造出來的嘛。

  翁籩果然緩緩睜開了眼睛,下垂的嘴角也明顯往上拉扯回去。一旁的兒子用絲巾幫他擦拭口水,傻子一般地不停問著:“爹,您沒事了?爹?您還好吧?爹!您說話呀!”

  ——看來是徹底沒指望了。

  沈紹棠在心中暗暗嘆了口氣,突然撥開兩個翁家子弟,一把抓住了那個用針刺血的清客。

  “多虧了先生啊!若是沒有先生在場,我豈非鑄下大禍,余生難安?小小謝意,請先生收下!”沈紹棠將腰間的錢袋塞在了那清客手中。

  那清客只覺得手中錢袋分量不輕,又因為剛剛立下大功,滿面紅光,道:“哪里哪里,多虧了老爺平日愛吃魚…”

  沈紹棠怕自己再不走會流露出一些讓人惱怒的神情,也不聽他多說。扭頭就走,好像真是羞愧難當一般。

  翁籩漸漸有了力氣,抬起手。指著沈紹棠的背影:“唔、唔、唔…”雖然中風的急癥解除了,但是舌頭還不聽使喚。只能吐出含糊的音節。

  “老爺別管他了!”眾人紛紛勸道。

  翁籩雖然身體不聽使喚,腦袋卻仍舊很好使。他臉上露出焦慮的神情:“吼吼吼…”

  “伯父放心,我去送他。”翁弘濟自作聰明,起身追了出去。

  翁籩將手重重落下,氣得兩眼翻白:送他去死!

很快翁弘濟就回來了,從臉上的平靜上看來,完全沒有聽到翁籩的心聲  翁籩扭頭望向窗口,視野卻被遮住了大半。他用盡全身力氣撥開了礙眼的人。過了一會才看到沈紹棠的小船從盲區駛入視界。

  ——不肯移船相見,必然是船上有人不愿讓我看到。

  翁籩臉上肌肉抽搐著,腦中閃電一般映亮了三個字:徐!元!佐!

  沈紹棠回首看了一眼巨大的樓船漸漸退后,心中也頗為遺憾沒能克盡全功。當然,中風本就是天賜,非人力所能為。所以冒出來個身懷醫術清客,也肯定是天意的安排。可能天意就是要讓翁籩修養數月。凡人實在無法揣測啊!

  “哦?那么快就醒了?看來只是輕微小中風吧。”徐元佐的確如翁籩所料,就在太湖的沈家樓船上。聽了沈紹棠詳細描述,徐元佐猜想翁籩的急癥并不嚴重。不過刺血只是爭取治療時間,要真正治療還是得抬回家慢慢躺著喝中藥。

  ——如果現在的西醫能夠大行其道就好了。光是放血和灌腸就能折騰死翁少山。

  徐元佐微微搖了搖頭,曾幾何時,自己竟然也有了這種敗犬思維?不想著壯大自己。就盼著別人倒臺?

  “看來敬璉這手后招,的確讓那老匹夫心神動蕩!”沈紹棠說這話的時候,目光中射出一絲狠戾,不過等他望向徐元佐的時候,卻變成了佩服。

  徐元佐擺了擺手:“我可是什么都沒做。”

  沈紹棠笑容可掬,心中暗道:你現在裝無辜有什么意思,咱們都是一條船上的人。

  徐元佐繼續道:“我只是覺得《曲苑雜譚》里面的文章說得極有道理,于是轉給了大父。誰知道大父又轉給了幾位得意門生。實話實說,我之前壓根就不知道國師三祭酒的林貞恒竟然是大父的學生呢!”

  ——喂喂。你裝得過分了啊!

  沈紹棠心中暗道,臉上卻還是帶著笑意。道:“林燫林貞恒其祖、其父、自身都擔任過國子監祭酒,三代國師祭酒。乃是國朝佳話呀!”

  “我一個生員,離國子監還是遠了點。”徐元佐繼續撇清道。

  沈紹棠當然不會無趣到跟徐元佐逗樂子。他的情商也不至于低到徐元佐不肯承認,自己硬要逼他承認的地步。然而為了探明徐元佐這邊水到底有多深,沈家與他放手合作到底勝算幾何,能否頂住高黨的壓制,有些話就算人家裝傻,自己也得說清楚。

  更何況,裝傻本來也是一種態度和答復。

  “林貞恒在翰林院時受教于少湖公,少湖公曾親贊其‘可撫世宰物’,兩家應該往來過密吧。”沈紹棠追問道。

  徐元佐呵呵一笑。

  “徐閣老致仕之前,有意要薦林貞恒入閣的,敬璉難道也不曉得?”沈紹棠翻出隆慶二年的事,這可是國家高層之間的變動,尋常百姓無從得聞,豪商巨賈和士林宦族卻應該知道得一清二楚。

  “那他怎么被調任南京吏部當了個侍郎?”徐元佐反問道,好似自己真的毫不知情。

  沈紹棠尷尬一笑:“這正該是我請教敬璉的呀。”

  南京雖然另有一套朝廷班子,就像是影子內閣一樣,人員齊備。然而真正掌權的只有三個人:參贊機務南京兵部尚書,南京守備武臣,南京守備太監——也就是內守備。這三人形成了文臣、武臣、內臣的鐵三角,保證南直方面可供備用。

  因此南京其他尚書都只是榮譽職位,或是備用,或是養老。林燫在入閣之前被中旨調任南京吏部侍郎,足以證明隆慶皇帝與徐階之間的矛盾再無調和余地。也難怪徐階感嘆:“誰謂天下事由我?我尚不能為國家留一林貞恒。”

  “這事我怎么會知道。”徐元佐呵呵笑道:“沈兄,很多事都不是咱們能夠左右的。盡人事,聽天命吧。”

  沈紹棠從沒見過如此厚顏無恥的人,連一點口風都不讓他探出來。

  徐元佐并非那種毫無顧慮打著政治人物的旗號到處宣揚的人。尤其是現在這個時機。高拱正跟趙貞吉斗法,卷入任何一邊都不明智。

  雖然明面上看。趙貞吉在內閣地位更高,并且聽說他已經成功說服了皇帝,執掌都察院事,管著天下御史,但是歷史上高拱能夠成功擊敗他,一直等到萬歷登極才被張居正趕下臺,其中肯定是緣故的。

  沈紹棠送走了徐元佐之后,當然也沒有游湖的興致。他回到家里。將今日的事整理了一份,呈交給自己父親和伯父們。作為沈家青壯一代的代表,沈紹棠頗受幾位叔伯父的青睞,不過他父親卻因為自幼嬌生慣養,在家族事務中并不上心,更像是米蟲一般的角色。

  沈家很重視沈紹棠帶回來的消息,尤其好奇徐元佐到底寫了什么文章,竟然能氣得翁籩中風。

  當時這篇文章是徐元佐親自帶到船上的,就連沈紹棠也只有機會在過去的路上讀了兩遍。回家之后,他將文章默寫下來。其中漏了不少句子,文采算是毀了,不過大概意思卻很清楚。不等他再仔細回想。填補缺漏,幾位伯父已經將他召進內堂,關起門來好生詢問。

  沈氏內堂之中,沈紹棠第一次有了落座的資格,心中也難免有些激動。

  “這篇文章前半段是夸贊松江華亭府縣官員一心救災,做了多少實事的虛話,無非就是討功賣好。”沈紹棠呈上了自己默寫的文稿,一旁解釋。

  “這些數目確鑿否?”三叔問道。

  沈紹棠道:“徐元佐張口便來,不像是作偽。”

  “松江那邊得派人去看看。”主持家業的大伯出聲道:“你別忘了。”

  大家族之中。有差事才有收入,否則就是一點點月例。夠干什么?沈紹棠最喜歡這種出差的活計,連忙應承下來。

  幾位叔伯看過一半。不約而同地瞪眼吸氣,顯然也是頗為震懾。

  沈紹棠想起自己初看時的驚詫,微笑道:“《曲苑雜譚》聽上去是談論曲目的雜書,不過現在松江地界發生的大事小情,上面都會傳述。每月兩期,朔望刊行各書肆,購者甚眾。”

  “甚眾?”

  “每期大約要印一萬冊,即便如此還是供不應求,乃至于有專門抄錄此刊的書肆。”沈紹棠道。

  “一萬冊!”沈家叔伯們咂舌道:“那豈不是有讀書人的地方就有這《曲苑雜譚》?”

  “恐怕是的。”沈紹棠道。

  “那這上面說:蘇州府已經明令不許逃荒,乃是為了詐騙大戶捐款,號稱效仿松江,實則罔顧災民性命,只求損人肥己…”沈家二伯一目十行,看到后面:“還說翁氏要捐五十萬兩出來作‘馬骨’,等收到其他豪門勢家的善款,再連本帶利收回七十萬兩…我怎么覺得不像是真的?”

  謠言有多少像是真的?生吃綠豆、泥鰍能包治百病,這種事用腳趾頭想想也是假的吧?關鍵得看誰說!

  “孩兒不知真假,但是林貞恒傳書趙大洲就是這般說辭,顯然他是信了。”沈紹棠道。

  沈家大伯道:“林貞恒都如此說,天下誰人還能不信?而且這里說得好像頗有道理,翁家和蔡知府,未必做不出這等事來。”

  “尤其是趙大洲格外樂意信。”沈三叔道:“高新鄭要挖膠萊河,現在跟山東、漕運都鬧得不可開交,若是蘇州再鬧出這事,真是后院失火。”

  蘇州雖然只是一個府,但是占據了全國漕糧的百分之十七,將近五分之一,絕對是個可以直達天聽的地方。所以能夠出任蘇州知府,自然是仕途上的一大亮點,但要是在這個崗位上干不好,鬧出各種亂子,仕途也就到頂了。

  “上面若是來查,豈不是就露餡了?”沈家二伯擔憂道。

  大伯看了一眼沈紹棠,道:“所以徐敬璉才叫我家去送信。”

  翁籩很清楚自己做沒做過這等事,空口白牙如何誣賴人家?然而沈紹棠送信過去,林貞恒寫信給北京,這就說明從蘇州到南京,該有的人證都已經有了。按照大明的法制思想,人證物證都很重要,但是在人證確鑿,物證缺位的情況下,一樣可以只憑人證定罪,更可以上刑逼供:你把物證藏哪里去了!

  “這是我沈家的投名狀!”沈三叔叫道。

  其他眾人紛紛點頭。

  這世上一起做買賣,契約又靠不住,不交個投名狀誰能放心呢?

  起碼徐元佐是不放心的。

  蘇州府上下官員近乎明令不許災民離府就食,這是事實,誰都抵賴不了。留下的災民也的確得到了救濟,有些動作快的縣一如往常賑災一樣,早早就向地方大戶募捐了。現在有人說這是官商勾結,借災民牟利,又有沈氏作證,林貞恒支持,真叫黃泥掉進褲襠里——不是屎也是屎。

  翁氏和蔡國熙,一個都逃不掉。

  “跟松江徐家結盟,是我點的頭。”沈家大伯道。

  “大哥,我們一直做的都是荊楚生意,何必攪入其中呢?”沈家二伯不解道。

  沈大伯道:“憑著三點。其一,徐氏今年會加大染坊的投資,要從我家入手大量藍靛;其二,今年蘇松常多半是要歉收,徐敬璉約我家一同做稻米生意,各出二十萬兩;其三,東山人掌控的布行一旦倒了,我們就可以聯絡西山諸家,接手布行生意,徐氏愿意為我等后盾。”

  如果說第一條是個展現誠意的訂單,那么后面兩條已經是全面結盟了。

  沈家其他人還能說什么?很顯然沈家老大沒有提前通氣,就是怕有人前思后想,錯過良機。

  沈家二伯雖然不至于質疑大哥的決策,但還是有些不甘心,道:“大哥,到底徐敬璉有什么本事,叫你如此義無反顧?”

  “因為我聽說,”沈老大抿了抿嘴,“他要在海外開港。”

  沈紹棠被驚得差點跳起來。

今天才得到消息,原來本月底和下月初有雙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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