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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零一

  徐元佐看著鄭岳臉上陰晴變幻頗覺好笑。無論這銀子用或不用,都輪不到鄭大令來支配。然而笑意一過,心頭反倒泛起絲絲暖流。

  這是鄭老師真把自己當子侄輩看待啊。

  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徒視師為父,師待徒如子。自家子侄做出這等奢侈靡費的事來,你是操心操神,還是坐看好戲?

  雖然當日拜師頗有些各取所需的意思,但是這就跟先結婚后見面一樣,只要確定了師徒關系,自然會以師徒的標準對待對方,也就自然產生了師徒情誼。現在看來,鄭岳終究是土生土長的大明人,理所當然地進入了師父的角色,而徐元佐還是落后了一步。

  如果再想想當日鄭岳收受徐元佐的孝敬,泄露題目,乃至親自操刀,那么徐元佐落后的可不是一步兩步了。若不是至親之人,鄭岳絕不肯做這種違反綱紀的事。

  徐元佐心中感動之余,道:“老師,其實將路面硬化修平,絕非徒然浪費銀子的事。”對于鄉野村夫,只需要喊喊口號“要想富先修路”,但是鄭岳是七篇出身的進士,人家文史哲三系兼修,絕對不是喊口號就可以忽悠的。

  “道路修葺之后,商旅行人往來速度就能增強,路上消耗的體力精力就會降低,一旦眾人不以道路為畏途,商旅就會更多,輸運的貨物就會更全,商稅自然也就越多,百姓生活就能更好。再者,求學士子的出行成本降低,就能走得更遠。求訪名師,科場得意,地方文教也得以興盛。”徐元佐舉了兩個例子。

  鄭岳剛吃飽了商稅的好處,今年的任務順利完成。看看上海張知縣到處求爺爺告奶奶,還要被下面的胥吏拿捏。真是天壤云霓之別。這時候聽徐元佐說有利于商稅,耳朵自然一豎,開始盤算這筆投入是否能夠收回本錢。等再聽到有利于地方文教,那就不用考慮,路必須修,而且要修好!

  徐元佐道:“如今只是試驗。所以用的水泥多了些,價格也貴。若是日后真的要覆蓋全縣,修出數條水泥官道來,成本也會降下來的。”

  “這又不是薄利多銷的勾當,難道燒得多了就能省火?”鄭岳將信將疑。

  “若是需求量大。做這買賣的人家就多了。他們為了方便賣貨,價格就不會抬得太高。其次,水泥燒制最大的成本不在礦料,不在柴火,而在人工研磨。首先入料得打碎了才能燒,燒出來成貨也得磨得極細才能用。這都是大量耗費人工的活計。以前本縣勞力不足,但凡家里有田有地,誰肯干這又臟又累的活?如今災民涌入。正好可以提供勞力。”徐元佐解釋道。

  鄭岳這回才是徹底信了,眉眼舒展開來,笑道:“看來你倒是能夠移花接木。轉危為安。”

  徐元佐也笑道:“請老師入城點視。”

  鄭岳這回也不打排場,只讓衙役前面開道,隨徐元佐步行進城。整個唐行自然是欣欣向榮,節慶氣氛雖然淡去,但是往來商客仍舊不少,足以彰顯唐行在松江的經濟地位。為了防止弟子報喜不報憂。鄭岳還特意挑了兩條小巷走走,非但看不到隱藏的災民。就連乞丐花子都沒見到一個。

  “我聽說從蘇州涌來了上萬災民啊?”鄭岳斜眼看著徐元佐,暗道:你本事再大。難道能把人變沒了?

  徐元佐無辜道:“我還特意派人去接了,誰知道只接來了不到千人。現在那些人都在城外東山宿營,無論男女老幼都登錄在冊。老師若是不信,可以照冊點名。”

  鄭岳一咬牙,當即就要往東山去。原本也不很遠,只有二三里路,不過為了大令老爺的工作效率,徐元佐還是調派了一輛馬車。

  等眾人到了東山一看,果然見到了成群的窩棚。如李文明建言的一樣,竹木為骨,蓑茅為墻,為了省工省料,與其說像是房子,不如說是可以住人的“盒子”。鄭岳眼見如此,心頭卻是放松了:這大手大腳的徒弟還是知道省錢的。

  想想日后這些災民還要回去原籍,自己純粹就是幫他人養孩子,即便這樣的房子都嫌太豪華了些。

  徐元佐解釋道:“老師您看。整個棚戶區分了三部分。東面是男營,西面是女營,棚子略大,里面可以住十個人。夾在兩者中間的是夫妻營,棚屋較小,只能住三五人,但是可以夫妻子女團圓。”

  鄭岳敏銳地抓住了話頭:“難道還有不能團圓的夫妻?”

  徐元佐點頭道:“男女營每日每人一文錢,只要肯干活,都能住得起。夫妻營非但得肯干活,還得有穩定活計,并且每日每棟收費十文錢。對我而言,當然是夫妻營的棚戶收益高,用料減半,租費不變。不過對于災民而言,若是五口之家,租費就等于翻倍了,所以不是所有夫妻都舍得花這筆錢。”

  “你這錢收得,得不償失啊。”鄭岳一針見血:“大頭都花銷不知凡幾,何必還要收他們的這點蠅頭小錢?”

  “只是不想讓他們習慣于坐享其成罷了。”徐元佐道:“天助自助之人。以工代賑,對誰都公平。”

  鄭岳點了點頭。這倒是符合當今松江的官場風向。整個南直,喊“以工代賑”喊得最兇的人正是巡撫應天十府一州的海瑞海剛峰。雖然海瑞本意也是節約一點銀子,但是以工代賑、自養自榮很符合明儒的主流思想,所以喊起來底氣十足。

  “歷來主客相爭都是常事,你這兒倒是安靜得很。”鄭岳在棚戶區外轉了一圈,頗有農家悠閑氣象,也不見哀怨載道,心情大好。

  徐元佐笑道:“一般而言,主客相爭無非兩個原因。其一是語言不通,彼此不能包容。”五里不同風。十里不同俗,士子說的是雅言官話,百姓多是一口土話。因為語言語調的不同造成誤會,自然難以融洽相處。

  “另一個,則是恩害相生。”徐元佐道:“施人恩惠者。便自覺高高在上;受人恩惠者,又容易卑躬屈膝。初時尚不顯現,到了后來就難免有所矛盾。施恩者以為受恩者不知感恩,受恩者深恨施恩者盛氣凌人。結果就是把一樁好事,做成了惡事。”

  “你是如何做的?”鄭岳問道。

  “我用災民救助災民。”徐元佐道:“從接應、安置、收費、見工,各個環節各種經手經辦之人。必須有先到災民之中年長德高者擔任副手。他們鄉音親切,經歷相似,最容易感同身受,就算說話重了,也不會叫人覺得是仰人鼻息。食嗟來之食。”

  “至于唐行本地人,跟災民更多的只是雇傭與被雇傭關系。災民賣力,雇主付錢,不存在恩義之說,如此反倒更加融洽。”徐元佐道。

  鄭岳想了想:“但事實上你還是為他們做了不少事。”

  何止不少?

  簡直連官府的工作都做了!

  若是徐元佐什么都不做,災民多了就關上城門,誰都不能指責他冷血無情。事實上絕大多數地方的絕大多數掌權者都是這么做的,任由你凍餓而死。關我屁事?又不是我的親戚故舊,淮安人受災找淮安官府去呀!

  “吾鄉吾土,終究不忍見到餓殍遍野。盜匪蜂起。”徐元佐咧嘴一笑:“至于感恩云云,他們若是想透了,見我道聲謝,我固欣然;他們若是想不通,視我作一般商賈,彼此各取所需。我也覺得理當如此。”

  鄭岳真心夸贊道:“敬璉,人不知而不慍。你這是真君子之言啊。”

  徐元佐并不覺得自己是真君子,只是覺得自己還算有獨立人格罷了。憑著本心去做事。這是獨立人格的基礎。做事之后又要求別人應當如何回報、如何配合,那這人格仍舊是依附于外物,哪里還談得上獨立?

  鄭岳大略數了一下棚戶,數字果然與徐元佐所言不差,因問道:“那蘇州上萬災民流入松江的事,乃是謠傳咯?”

  “其實也不全是謠傳。”徐元佐忍不住笑了。

  翁籩與徐元佐談崩之后,自然不能指望徐元佐的“最優惠價格”的口頭承諾。而且他回去之后,更是發現了徐元佐的各種小動作,于是他將這個“最優惠承諾”看成是“緩兵之計”。既然如此,作為老前輩,自然也該讓后學領教一番商場上的殘酷了。

  于是借著災民南下的機會,又有了徐元佐的“仁義”傳聞,翁籩很自然地叫人散播謠言,將唐行吹得花好稻好,盛贊唐行人民熱情好客,仁壽堂仁義無雙,徐元佐義薄云天。

  “唐行那邊施的粥都是肉粥!”

  “唐行那邊有大房子住!”

  “有個唐行的袁老爺,捐了三千兩給災民,人人有份!”

  各種似真似假,真假參半的消息不脛而走,甚至往北走到了常州府。

  雖然蘇州諸縣頗為富庶,在此落腳的災民并沒有因此而滿足。有肉粥喝的時候,誰還滿足于米糠稀湯呢?有大房子住的時候,誰會樂意蜷縮在舉頭望明月、低頭見鼠洞的土地廟里?更何況唐行的袁老爺還捐了銀子,聽說是按人頭分到手里!

  蘇常兩府數萬災民,其中有十分之一的人動心,就有數千人。再加上無賴、喇虎收了銀子,在暗中威逼恐嚇,前往唐行的災民自然日益龐大。

  這種情況之下,官府會怎么做呢?

  會辟謠以正視聽么?

  當然不會!

  官府肯定要大開便利之門,甚至推波助瀾,好叫這些災民去別人的轄區啊!此正所謂死道友不死貧道,讓這么多災民留在自己轄境內,萬一鬧出民變怎么辦?就算沒有發生民變,整日吃喝拉撒豈能不伺候著?朝堂上爭論治淮至今沒有個準話,高拱又在嚷著要開山東膠萊運河。天知道什么時候才能送走這些災民!

  翁籩聯絡了蘇州知府蔡國熙,蔡國熙一聽可以坑害徐階家,當仁不讓地出面給諸位知縣、知州打了招呼。他是這些官員的頂頭上司,誰敢不聽他的話?何況這些話的確都是好話,對誰都有好處——除了唐行的豪商勢家。

  眼看計謀得售,只需要等著看徐元佐笑話便可。誰知道風云突變,先是有人在背后鬼鬼祟祟說蘇州民不聊生,竟然鬧出了上萬災民;繼而又有人直接將窗戶紙點破,說這是知府無能,瀆職犯罪,否則海內大郡上哪兒來的如此之多的災民?

  流言很快傳到了蔡國熙耳中。

  可想而知,蔡國熙心中是絕對不會好受的。

  ——徐淮遭災,我這里已經提供了食宿,活人無算,偌大的功德不給我,偏偏反咬一口說災民是我鬧出來的!這不是冤屈是什么?

  如果只是流言,蔡國熙還能勉強鎮定。但等到南直隸的巡按御史也發函來問,蔡知府終于坐不住了。

  巡按御史是許多進士的入仕職官。

  一般來說二甲排名靠中后的進士,選不了庶吉士,沒有留在京中當京官,又不至于差到去當縣令,于是選派為監察御史。監察御史屬于督察院,除了在京的內差,還有外差如清軍、提學、巡鹽、茶馬、巡關、巡漕、印馬、屯田、監軍、巡按。

  其中巡按是外差之中的主流,兩京全國兩京十三省,北直兩位,南直三位,宣大、遼東、甘肅、十三省各一位。這些巡按御史位不過七品,但是有著大事奏裁,小事立斷的權力,是代天子巡狩地方,位卑權重。

  即便帶著都御史頭銜的巡撫,見了巡按都要陪著三分小心,有時候遇事不敢擅專,要承風望旨——當然,海瑞不在此例。至于知府以下,見了巡按更是長跪不起;布政以下位列隨行,甚至答應之際皆俯首至膝,名曰拱手實則屈服如跪拜矣!

  蔡國熙對于海瑞可以陽奉陰違,對于巡按卻是根本連敷衍的機會都沒有。

  因為巡撫主要是來辦事的,打得起持久戰。巡按則是一年一任,人家根本不跟你玩花活,只走短頻快路線。你若是想拖延時間,人家當即就能斷個是非取直,再往朝中一報,某人的仕途也就到此為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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