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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四 年尾

  徐元佐是個連福船沙船都無法一眼辨別的紙上派。聽了康承嗣的解釋,他才知道民船和戰船還是有區別的。具體在技術上,戰船的用料比民船堅硬,要加撞角,更注重載人而不是載貨。

  最重要一點,民船不裝大炮,不用留炮位。大明水師的戰船雖然不注重大炮,但是船首船尾還是要放兩門重炮的,側弦上放的炮略小,數量也是看艦隊編成和主官的戰斗風格。

  徐元佐腦中首先想到的百年之后的西方海軍,一排炮打過去,命中率不到百分之三。那可是側弦一排火炮,甚至不惜把艦船造得丑陋不堪。如果單論船型,明式船的長相才算正確。

  既然人家一排炮都沒什么用,能指望兩門炮每發必中么?

  至于俞大猷搞的五朵梅花陣,幾乎是炮口頂著船身打,那還不如跳幫呢!打沉的船可是一文不值啊!

  “能造一種軍民兩便的船么?”徐元佐弱弱問道:“同樣的船型,也不裝炮。想載人就載人,想載貨就載貨。船幫高一些,用料稍稍講究一些。”

  康承嗣顯然不認同這種急功近利的做法:“這樣的水師,若是碰上真的海賊倭寇,就怕頂不住。”

  從大環境來說,倭寇已經幾乎銷聲匿跡了。沒有了海外漢人的船隊,要日本人自己渡海打劫,實在太難為他們了。然而國內的某些勢家可不是溫文爾雅的小白兔,只要知道徐元佐的船隊離港,肯定會打著倭寇的旗號出來干一票。

  除非能夠震懾他們!

  徐元佐干咳一聲,心中盤算著還能去哪里弄點船。

  “造蜈蚣船!”康彭祖突然道:“嘉靖時從紅毛夷繳獲的蜈蚣船,正可以應急。”

  徐元佐隱約記得這個名字,滿眼期待的望向康承嗣。

  康承嗣撫須長吟:“蜈蚣船是紅毛夷的戰船,兩側劃槳,宛如蜈蚣,那個倒是不用風便能疾行。”

  “造得快么?”徐元佐問道。

  康承嗣道:“龍江船廠便能造。快慢與否,就得看是否有現成的船材了。不過膠漆一樣快不得。”

  “蜈蚣船比咱們的船小。用人卻多。”康承嗣又道:“還得另外派柴水船跟著,真不如用沙船好用。”

  龍江船廠在南京龍江關,也就是后世的下關。只從地理位置而言,就要比遠在湖廣的船廠靠譜許多。國朝之初。臨清、劉家港、龍江關、湖廣、閩粵都有大船廠,龍江船廠更是承建鄭和寶船的大船廠,從全國抽掉了精工巧匠,設了造船廂民四百余戶。

  可惜后來沿海勢家想獨吞海貿利潤,硬要把國家擠出局。以至于龍江船廠日漸荒廢,至今連戰船和遮洋船都造不了了。如今大明的漕運用船,無論遮洋大船還是淺船,都是在湖廣營造。

  “那就造蜈蚣船吧。”徐元佐對于合作伙伴只能建議:“另外看看閩粵一帶是否有新船或是堪用的舊船。無論民用軍用,先買些回來充充場面也好。”

  嘉靖倭寇作亂的時代,福建廣東有許多黑船廠。汪直、徐海等人坐擁上萬條大小戰船,基本都是靠這些黑船廠建造的。因為官營船廠肩負任務日重,匠戶廂民逃亡邊日勝一日,黑船廠的技術能力也就更強。

  十多年沒有大海戰可打,造船業不景氣。黑船廠基本倒閉。不過凡事總有例外,說不定就有一兩家活下來了呢。再不濟還可以收買衛所的戰船,總有辦法可想。

  康家既然是合伙人,自然要承擔起更艱巨的任務。

  徐元佐知道這種事不是銀子能夠搞定的,所以也只能寄希望于康家的人脈關系。相比船的問題,買通言官支持海運反倒簡單了——只需要砸銀子,許以好處就行了。

  走了一趟上海之后,徐元佐非但沒有放下心,反倒滿心憂慮。就連棋妙都意識到了徐元佐的反常,不敢再開玩笑。

  回到唐行之后。節日的氣氛已經很濃郁了。

  程宰建議仁壽堂拿出一筆銀子來,挨家挨戶發點喜錢,采買人心。這個方法多少能夠挽回征稅時候的暴戾形象,因為更多的人其實不用納稅。拿了喜錢起碼不會站到仁壽堂對面去。

  “不要挨家挨戶發,沒意義。”徐元佐難得板著臉說話,嚇得程宰以為自己做錯了什么。

  徐元佐又道:“只發蒙學社學的學生,每人發五十文。”

  只有讀書識字的人才有輿論權利,而且社學畢業的人可能進入經濟學院,成為自己人。理應厚待。若是因此而興起民間的求學熱,那就是一石三鳥的好事了。

  程宰很快也能想明白,去各社學發錢。

  學生既然要領錢,那就得留個名,這是理所當然的事。如此一來一去,唐行鎮里鎮外的讀書人檔案也就成型了。

  老天爺似乎是要故意與徐元佐作對,就在他打聽誰家有船可以購買的時候,又傳來了蘇州翁家大肆買船的消息。翁家打算在隆慶四年來一次大手筆,直接壟斷淮北的棉布市場。要靠大量的貨物傾銷打壓競爭對手,那么對于貨船自然有不小的需求。

  買家越多,賣家越有抬價空間,有些人家甚至對徐元佐派去的人避而不見,坐等漲價。

  這則消息是顧水生帶回來的。他今年拿到了五十兩的年終獎,恨不得把命都賣給徐家哥哥。接到徐元佐買船的指示之后,顧水生立刻動身跑了一趟劉家港。那里是鄭和下西洋的始發港,也有船廠,至今仍有許多船戶聚居。

  這種官營船廠整日里半死不活,有什么賣什么,若是真有船,肯定也能私賣出來。可惜他們是真沒船,倒是有不少人毛遂自薦,想找個活路。

  顧水生知道佐哥兒重視人力,便將這些人的名姓地址一一作冊,在自己權限范圍里花了一筆銀子,純粹收買人心,并未有任何條件。等回到唐行之后,這冊子便交給陸大有。方便日后招人。

  他自己卻連夜趕到徐元佐家里,報告蘇州打探來的要緊消息。

  “佐哥兒,我在蘇州打聽得一個消息,是轉了三手傳來的。泄露的源頭是西山許家。”顧水生在徐元佐書房里,剛一坐定就亟不可待道:“我私下又去驗證了一番,發現確有其事。”

  徐元佐叫棋妙出去,親自給顧水生倒了杯熱茶。

  顧水生連道不敢,又道:“是蘇州知府蔡國熙。他本是閣老的門生。如今卻投靠了高拱!”

  因為徐元佐的關系,現在仁壽堂的人所謂“閣老”,必然是指徐階。

  徐元佐知道蔡國熙是高拱刺向徐階的一把尖刀,判徐琨、徐瑛充軍的正是此人。

  顧水生見徐元佐面色如常,暗道一聲:佐哥兒好涵養!

  有徐元佐做榜樣,他也不著急了,繼續道:“據說吏部已經定了,明年升蔡國熙湖廣按察僉事,蘇松等地兵備。”

  “明年?”徐元佐一愣:“他知府任滿了么?”

  顧水生有些疑惑:“消息是這么說,我也不很清楚。”

  徐元佐點了點頭:“無非是早晚的事。”

  蔡國熙任蘇松兵備道的時候對徐家下的黑手。不過那是隆慶五年的事。看來這消息對了一半,他投靠高拱,升任兵備道是真的;不過時間上恐怕有出入。

  “翁家與蔡國熙往來頗深。”顧水生道:“不少翁氏子弟都以學生的名義見蔡國熙,賄以重禮。”

  徐元佐點了點頭:這是人之常情。有錢人拜個有權勢的老師,起碼多一條行賄的渠道。自己當日不也如此么?

  “還有消息說,海剛峰明年要升任糧儲道。”顧水生道。

  徐元佐笑道:“你還真能打聽不少消息出來啊。”

  對于海瑞,貶職是沒用的,要想趕他走,就只有活動著替他升官。

  “海瑞若是升去南京戶部負責江南糧儲,對我們也算有利了。”徐元佐笑道。

  ——他們太天真。真以為海瑞升官就不禍害蘇州商人了?

  徐元佐心中暗道。

  “還有一些京中來的消息,比如松江漕糧要折色五成、蘇松存留兩萬兩賑災…漕運的事我也不懂,就只囫圇記下了而已。對了,高拱要開山東膠萊故河。以供漕運,不過還沒定論。”顧水生道。

  徐元佐的食指和中指飛快地敲打臺面,道:“這事知道的人多嗎?”

  顧水生搖了搖頭:“傳得神神秘秘的,真假難辨,我也說不清。”

  “這事應該是真的…”徐元佐道:“堅持漕運符合高拱的立場,能打擊蘇松士紳的利益。”

  顧水生點頭道:“既然佐哥兒這般說。那就肯定是真的了。”

  “你過完年立刻去蘇州,將這消息傳出去。”徐元佐道:“還有,就說翁家資助了蔡國熙五萬金,幫他跑官。北京那邊接手的人就是高拱。”

  顧水生咧嘴一笑:“我明白,定會扯得跟真的一樣。”他頓了頓又道:“不過佐哥兒,這消息傳出去有何用意呢?”

  “蘇州人就指望著走海運喘口氣,高拱硬要開漕運,招人恨對不對?”徐元佐道:“蔡國熙身為蘇州知府,跟蘇州人的仇人走一起,是不是更遭人恨?翁籩就是蘇州人,卻資助蘇州人的仇人,誰還肯把銀子放在他哪里?更何況他還用著銀子去幫人跑官,天知道能不能收回本錢。”

  ——若是明年蔡國熙不能升任,就證明翁籩失敗,資助的銀兩能否回來就成問題,說不定還會有人去擠兌呢。

  徐元佐沉悶了多日的心鎖總算打開了些許。

  顧水生心中暗道:佐哥兒果然環環相扣,這一招真是實用。

  商場上從來沒有謠言,只有小道消息。小道消息的真偽難辨,關鍵是看商人的判斷。如果判斷失誤,那就是自己學藝未精,怨不得別人。

  徐元佐在蘇州散播朝廷要盡快恢復漕運的消息,間接也刺激了那些捂著海船不肯松手的人家。

  包括崇明沈家。

  沈家在答應了徐元佐之后就去訂購了大沙船,花了三千兩銀子。若是朝廷走漕運,那么海運的事自然也就黃了。到時候自己還要不要那么多船?不要的話,定金就打了水漂,想想肉痛;強行要下的話,明年船是有了,可沒錢備貨,收益就要大受打擊。

  沈本菁這回真是寢食不安,就等著過完這個糟心的年關,立刻帶著女兒去唐行與徐元佐好生聊聊。盡量將合資契書簽下來,讓徐元佐一起跟著負擔大船造價。

  徐元佐攪動得一方不安,自己倒是安心了。

  小大的晚上,他點了三五盞燈,照得書房亮堂堂的,取出自己的秘密小冊子,一邊回顧了隆慶二年、三年的大事記,看了看剛來時候的備忘錄,開始努力回憶隆慶四年將要發生的大事。

  從大局而言,朝爭將暫告段落,高拱會有一段舒心的日子。從江南而言,這是歉收的一年。今年秋糧收割之后的水患,將影響來年的春耕,所以糧價會有一定幅度上漲。考慮到黃淮將進一步泛濫,發生嚴重水災,蘇松常鎮多半會受到影響。

  ——如此說來,可以收羅難民補充低級勞動力。還可以做多糧價,囤積居奇。

  徐元佐想了想,又將“做多”兩字劃去,寫上了“做空”兩字。

  砰砰砰!

  徐良佐重重敲著哥哥書房的門,大聲喊道:“哥!吃飯啦全都是肉菜!”

  徐元佐在里面應了一聲,藏好了自己的神秘小冊子。他開門出去,問道:“怎么是你來叫我?”

  “棋妙在后廚幫忙呢。”徐良佐歡快道。

  “啊?他去后廚幫忙?”徐元佐道:“是娘叫他去的?”

  “那是自然,否則誰敢指使他呀。”徐良佐撇了撇嘴:“娘叫他他還老大不樂意呢。”

  徐元佐微微搖頭:“人有所專,逮著個人就用,這樣不是用人之道。”

  “姐姐不也在后廚幫忙?”徐良佐不服氣。

  “所以這就不對呀。”徐元佐道:“你的任務是好好讀書,能叫你去碼頭扛包賣苦力么?”

  徐良佐不說話了,生怕自己再頂嘴真的被發配去扛包賣苦力。

  “過完年,家里還是得采買點人口啊。”徐元佐嘆了口氣,吐出一道白霧。

  《本卷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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