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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七 方略

  內閣的排名從來沒有正式文件加以規定,基本是按照“論資排輩”四個字來的。不過這個資歷卻不是當官的資歷,而是從進入內閣開始算資歷。哪怕仕宦資歷比其他閣老都要低,但只要他入閣早一天,在內閣的排名就要高一等。

  然而隆慶朝的內閣實在有點亂。

  徐階致仕之后,內閣中只有李春芳、陳以勤、張居正三人。考慮到閣員一般為雙數,所以補進了趙貞吉。

  趙貞吉來得晚,但是官場資歷卻高,脾氣又暴躁。當年俺答入寇,因為與嚴嵩意見不同,他甚至找上門去痛罵嚴嵩。這樣一個火爆脾氣,焉能把李、陳、張三人放在眼里?

  所以趙貞吉以墊底閣老的身份,對張居正一樣當面辱罵,譏諷他讀書少,沒文化。

  張居正將高拱引為同志,拉進內閣,多少也有制約趙貞吉的意思。

  果不其然,高拱這么個更火爆的人進了內閣之后,位次在趙貞吉之下,卻立刻跟趙貞吉對上了手。隆慶帝為了幫自己最最親愛的老師,破例讓高閣老兼任了吏部尚書。

  隆慶之前的皇帝雖然重用內閣,并形成了分管概念,但是閣臣不兼任部堂這個規矩是有道理的。在沒出事的時候,大家看不出這個道理所在,只能泛泛說一句“權力制衡”。等高拱兼任了天官實職之后,威力頓顯,碾壓一般地將趙貞吉壓了下去,儼然一副首輔的姿態。

  而高拱的治政綱領也因此出臺。

  很簡單一句話:盡反徐階所為。

  徐階親筆寫的三大綱領從內閣搬到了倉庫,坐在內閣里的當家人要開始一場大清算。從嘉靖后期的遺詔問題入手,重點包括大禮議諸臣的平反,一直到如今各項政策,凡是徐階說東。必須轉西;凡是徐階說是,必須言非!

  這就叫撥亂反正。

  徐元佐回到郡城徐府的時候,來拜訪徐階的馬車擠到了牌坊之外。他只是粗粗掃了一眼。就看到這些人愁云慘淡,好像天要塌下來一般。

  這些人都是家有官員在朝的縉紳人家。為自己的親友來討個章程。

  即便沒看過歷史書的人,也該知道高拱上臺之后肯定是要清洗臺垣言官的。

  高閣老一飯之德未必償,但是睚眥之怨必定報。

  徐元佐一進門,就被請入了大書房。

  這里是徐階與一應士子開文會的地方,能夠容納十來人。在場之中自然沒有官員,不過都是跟官員有直接關系的人。他們負責打聽消息,同時也看徐階是否會出頭,以此決定家人朋友在北京的反應。

  若是徐階說一聲:我意復出。

  不數日朝中言官就會再次掀起倒高浪潮。

  當然。徐階是不可能這么做的。

  徐璠和徐元春也陪坐當場,另有一個面色柔弱的年輕人,乃是不常見的徐瑛。不管怎么說,徐瑛也是有官身的人,出來鎮鎮場子全當個擺設。從他神游天外的呆滯模樣來看,他也的確完美詮釋了“擺設”兩字。

  眾人看到徐元佐面帶笑意進來,眼睛漸漸撐圓,各個都想問一聲:你腦袋被驢踢了么?

  徐元佐給諸人見禮,挨著徐元春坐下。

  徐階隨口講了當今朝局,表示今天只是閑聊胡扯。大家切莫外傳——這意思就是:今天說的都是真的,諸位回家就照今天的口徑給北京寫信吧。

  徐元佐很快就厘清了思路,也知道了這些人果然都是徐黨中堅——的家屬。不是父子就是兄弟。絕對可靠。他之前只知道徐階在江南德高望重,現在才算是有了直觀的認識。

  等徐階的目光落在自己身上,徐元佐方才道:“高新鄭入閣之事,固然令人不樂見,但終究是大勢使然。”眾人聽了更是不爽,只是礙于身份,沒有表現出來。從徐元佐進來到現在開口說話,傻子都能看出他是徐階安排來做最后陳詞的人物。

  “關鍵是這個吏部尚書才是令人惱火的。”徐元佐笑了笑:“咱們惱火,有人更惱火。”

  “大洲公?”有人試探問道。

  大洲是趙貞吉的號。

  “大洲公固然比咱們惱火。但也不是最惱火的。”徐元佐說到這里就不用說下去了。

  誰都能想到那個人是誰:正是引狼入室的張居正。

  張居正需要的是盟友,卻不需要說一不二的婆婆。否則他直接請徐階出山不就行了?

  “從當前態勢看,隆慶四年必然是腥風血雨的一年。言官必然受挫最重。”徐元佐省略的中間過程,直接報出了答案,又道:“不過高拱真正要想報復到各位身上,還是得等到五年的大計。”

  京官六年一考,為京察;外官三年一考,為大計。

  這兩個考察都是可以讓五品以下官員直接卷鋪蓋走人的,是黨同伐異的利刃。說來也巧,太祖高皇帝將這個考察權給了兩個部門,一個是督察院,另一個就是高拱執掌的吏部。

  “那如何是好?”有人失聲驚嘆。

  這種人意志不堅定,要是讓他處在北京言官的位置上,多半會變節。

  徐元佐冷冷看了他一眼:“很簡單,各家都韜光養晦,不結黨,不站邊,不叫高新鄭抓住把柄。若是真的倒霉被高新鄭咬了,就安安分分回鄉小住兩年,等到了壬申年下半年,必然有大轉機。”

  “什么轉機?”又有人問道。

  徐元佐看了看徐階,見老爺爺沒有任何態度,這足以表明態度了。

  “自己想自己悟,很多話沒必要說出來。”徐元佐一副無所謂的模樣,并不介意別人是否能夠相信。

  ——隆慶六年下半年皇帝就駕崩了,這事當然也沒法跟你們說。

  徐元佐心中暗道。

  眾人再看看徐階,知道最終的通關秘籍就在“韜光養晦,回家休假”上了。反正每次朝爭都有人請病假,等形勢明朗之后再復出也好。雖然給人靠不住的感覺,但是總比被貶謫再起復要輕松多了。

  何況這回是徐老先生默許的戰略撤退,不用背上“怯弱無能”的包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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