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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八四 劉永和

  阿茂叔把王老實當兒子看,他自己的兒子自然也就跟王老實像是兄弟一樣相處。

  “永和哥來了。”王老實讓阿茂叔的小兒子進來。

  “老實,我爹在里面吧?”永和嘴上這么問,心里已經有了成把握。

  “在在,永和哥也一起吃了夜飯再走。”王老實道。

  永和一副果不其然的神情,邊往里走邊抱怨道:“娘在家做好了飯菜,等等不回來,就猜到是在你這兒了。”

  王老實笑道:“哪里吃都一樣,我正好有事要求爺叔幫忙。”

  永和跟王老實進了里屋,又跟王四娘見禮,叫了“四妹”。小戶人家沒那么多禮數,又是通家之好,也不用回避。

  王四娘去廚房端了一副碗筷出來,就要留永和吃飯。

  “不了不了,我馬上就要回去。我娘還等著消息吶。”永和推辭道。

  阿茂叔道:“見我沒回去就先吃嘛,還找來找去的。”

  永和無奈:“雖然知道多半是在這兒,但是不見人總是不安心。”他見到父親面前的契書,好奇道:“這么許多文紙,是什么?”

  “雇工契書。”阿茂叔道。

  永和在王老實對面坐下,王老實也給他斟滿酒。雖然自己嗜酒如命,阿茂叔的幾個兒子倒是都不熱衷于此。永和只是道了謝,又問起了契書的事。

  阿茂叔嫌王老實說話太啰嗦,干凈利落地將整件事的起承轉合說了一遍。永和跟他父親也有默契,只言片語加上眉目表意,便基本都領會了。只是顧及到王四娘的面子,沒有將徐元佐可能看上王四娘這事捅破。

  永和輕輕抿了口酒,道:“這事何其簡單?老實,你當初鄉下祖傳的地都舍得賣掉,如今這鋪子又有什么舍不得的?去干上一年,回來什么都有了。”

  “就怕過去容易脫身難。”王老實垂著頭。

  永和笑道:“真要是風向不對,你偷偷跑了就是了。他還能追到湖州來抓你?若是那般肆無忌憚,何必用契書誑你過去?”

  ——就怕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

  王老實垂著頭,心中沮喪。

  “是怕四娘不方便。”阿茂叔輕聲道。

  永和一愣,想想也是。豈有夫妻分離經年的道理?王老實一走,四娘肯定得跟過去的。他道:“這也方便,你就跟他說:四妹路上病了,央人送回家養病。你先在那邊看看風頭,若是果然能做得長久。再來接四妹不就行了?”

  王老實眼睛一亮:這法子好!就算那姓徐的小白臉有什么心思,找茬將自己辭退,賣店的三百兩也是拿到手了。

  他這房子其實是五十兩買的,里面的家什、貨物都可以搬走。三百兩,呵呵,實在是賺得太多了!

  永和見王老實臉上生光,知道自己把問題解決了,端起酒笑道:“多大點事,看你剛才愁眉苦臉的。對了,只說工錢高。有多高?”

  “二百兩。”王老實老實道。

  “賣身!?”永和嚇了一跳。

  “一年。”王老實道。

  永和端著酒杯的手微微顫抖,過了良久方才放下,道:“能帶上我么?”

  王老實看了看阿茂叔。

  阿茂叔兩個女兒早已經嫁人生子了,沒什么需要他惦念的。三個兒子之中,就這老三最不讓人省心,無論成家還是立業,都折騰得人死去活來。成家上挑人家姑娘這不好那不好,立業上又挑東家這個小氣那個心黑。

  如今三十好幾的人,一無所成,都快成了街坊笑柄!

  “人家為何要你?你憑什么要人家收你?”阿茂叔不悅道。

  永和不服氣:“我比老實如何?我識字比他多。走得比他遠,打架都比他厲害些。”

  王老實并不以為忤,點頭道:“永和哥說的是。我不如他多了。”

  阿茂叔眼睛一瞪:“老實能踏踏實實做事,你能么!就這一條。你差他遠了!”

  永和仍舊有些不服氣,只是偏著頭看王老實,等他表態。

  王老實剛承人出了主意,若是拒絕豈不顯得卸磨殺驢過河拆橋?他道:“我也不知道那邊徐相公怎么說。過兩日我還要與他談這契書,要不到時候再問他?”

  永和連忙道:“甚好甚好!你們談的時候叫上我,你不好意思開口的時候。我便自己求他。”

  阿茂叔本有心訓他兩句,只是想到這或許也是兒子的機緣,硬生生忍了下來,道:“老實,你就約他在望湖樓吧。你也是有幾百兩身家的人了,該有些身份。”他頓了頓,又道:“帶上你這不成器的哥哥,銀錢我出。”

  王老實其實有些心虛,生怕這銀子打了水漂,不過還是點了點頭。

  永和沒有回去報信,而是跟阿茂叔一起在王老實家吃了晚飯。阿茂嬸見兒子也不回來,就知道父子兩個不著調的人肯定是在王老實家吃飯了。雖然不再擔心,等他們回來卻是少不得再罵一頓。

  王老實終究是求阿茂叔將整本契書講了給他聽。永和也在一旁聽著,比王老實更加興奮。他覺得這種慷慨大方,又思慮周到的東家,才是真正值得他效力的東家。

  王老實聽完之后,卻越發迷茫了。徐相公給了他極高的待遇,但是要做的工作卻很簡單,就是要他從各地收絲。如果用一年二百兩去雇絲客人,可以找一百個了!甚至更多,因為絲客人并不是指著年金吃飯,而是靠轉手生絲牟利的。只要抬高一丟丟收購價,自然有人會找上門來出貨。

  這片疑云也是他心中陰云的根源:若是不為了他娘子,為何有人肯做這虧本生意?

  徐元佐并不知道自己提供的機會,就像是一塊下了毒的肉餅:讓人畏懼,又不舍得放手。

  收到王老實的邀請,徐元佐倒是頗為滿意。他租借的園子就在望湖樓附近,過去十分方便。至于王老實提到的有人求職,自然也并無不可。到時候能用則用,不能用則扔給王老實當個助手,好叫他安心。

  對于一個身家十數萬的富商而言,每個月多支出三四兩銀子真不算什么大事。

  望湖樓望的是太湖。在郡城之外。大約是商榻鎮黑老爺的事沒有傳到湖州,所以百姓的安全感尚高,并覺得出城是件危險的事。

  徐元佐的安全感則來源于身邊的甘成澤和他帶領的浙兵。

  望云樓掌柜莫名發現,在這么一個平常的日子里。酒樓竟然客滿了。

  樓下大堂里來了二三十個壯漢,將每張桌子都坐滿了。他們之間還有人帶著家伙,看起來像是江湖游俠,不過點的飯菜卻是一模一樣,顯然都是一伙人。這讓他滿心忐忑。生怕他們突然暴起,砸了他的酒樓。

  徐元佐進門的時候掃視了一眼眾護衛,誠如之前安排的一樣,沒有相認。他偏頭關照甘成澤給每桌多加一份肉菜,便徑自上了樓。

  王老實和劉永和早就等在上面雅間了。

  “徐相公。”王老實起身見禮,劉永和也立刻跟了起來。

  徐元佐看了一眼劉永和,眉頭微蹙:這人身上沒有絲毫沉穩的性子,就像是沒有被打磨過的山石。

  “都坐吧,不要見外。”徐元佐先坐了下來。

  甘成澤下去點菜,棋妙為他涮洗餐具。井然有序。

  王老實不知道如何開口,良久方才道:“徐相公,契書倒是沒有問題,只是…小的心中有個疑惑,問出來有些不敬,不問又實在憋得難受。”

  “你說。”徐元佐抬了抬下巴,果然是不見外。

  “您給的工錢,實在太多了。”王老實支吾道。

  徐元佐微微閉目,緩聲道:“如果只是找個雇工人,一年二百兩的確高得太多了。”

  但實際上王老實不是一個雇工人啊!

  他是一個創業者。

  并非只有走上人生巔峰的人才是成功的創業者。像王老實這樣。白手起家給人當學徒,繼而一步步過上小康生活的人,同樣是個成功者。

  這樣的人如果跟徐元佐、馬阿里相比,看似遠遠不如。但是他走的是一力降十會的基礎路子,沒有先進理念,沒有超前思維,難度更高!何況如今社會階層固化得超乎想象,能超越身邊百分之九十九的人群,已經可以算是精英了。

  現在。這個精英穿著洗得發白的棉衣,十指相扣,緊張兮兮地看著徐元佐。

  徐元佐道:“我是要你幫我收絲,可不是雇幾個絲客人事。”他頓了頓,道:“或者說,你可以用你的二百兩去雇絲客人,但是我只要看到徐氏布行能夠收到足夠的絲。”

  王老實恍惚間明白了一些。他們絲客人之中也有這樣的絲頭,介于絲行和絲客人之間。在年初的時候借貸給絲客人銀子,等蠶絲下來了用絲抵。徐相公這就等于是出二百兩,讓他當絲頭。

  “若是這樣算的話,二百兩恐怕又有些不夠。”王老實小聲給徐元佐算了一筆賬:“一擔絲收來的價錢在三十兩到四十兩之間,得看年景。二百兩,收不到十擔絲…”

  “收絲的銀子另外撥給你。這筆銀子是給你用的,用來招兵買馬,讓你能夠收更多的絲。”徐元佐知道這王老實想左了,解釋道。

  王老實還沒反應過來,劉永和已經明白了。他拉了拉王老實,道:“相公的意思是說:絲價該如何就是如何,這二百兩銀子給你,你還要用它去拓寬人脈,廣交朋友,讓絲客人、蠶戶在一樣的價錢下把絲賣給你!”

  徐元佐第二次用正眼看這個劉永和,貌似此人腦子還算靈光。

  “你若是能夠不用那二百兩就交到朋友,自然是更好了。”徐元佐強調道:“我只在意收進來的絲有多少,品相有多好,其他我不管。”

  王老實點了點頭,心中暗道:自己當年下鄉收絲,根本連個帶路的人都沒有,不也摸爬滾打學出來了。現在有銀子傍身,哪有反倒辦不成的道理?

  劉永和充滿希冀的望著徐元佐,希望徐相公能夠發話留他做工。

  徐元佐心目如電,道:“你若是沒有其他疑惑,吃了午飯咱們就去衙門將契書簽了。你若是要用人,我只給你配個賬房,其他就靠自己去找了。若是有十分能干的,我也會與他簽份契書,算是徐氏布行的人。”

  劉永和心中一沉,知道這是徐元佐要看他本事。他卻不知道,原本徐元佐已經打算多雇一個人了,大不了幾兩銀子的事。可是劉永和剛才故意搶王老實的風頭,卻讓徐元佐看出他內心中的小人來。

  不踏實卻又有小聰明的人,往往成事不足敗事有余。因為只有聰明人,才能做出那些清新脫俗腦洞大開的蠢事…蠢人只會循著既定軌道走,反倒不容易出岔子。

  徐元佐談完事,取出一塊碎銀放在桌上,足有二三兩之多:“請你和你朋友吃飯,不必客氣。我先走了,午后府衙外的茶鋪見。”說罷,起身就走。

  王老實和劉永和只好起身相送。

  徐元佐吃過一次望湖樓的菜,并不覺得好吃,所以更喜歡湖邊漁家的鮮魚羹湯。尤其是天冷時候,一大碗熬得奶白的魚湯灌下去,渾身發熱。棋妙一早就來湖邊看魚下訂,中午過去就能喝。

  只是現在用來增加辣味的佐料是茱萸。

  “茱萸就是有些太辛,不過喝多了倒也習慣了。”徐元佐放下湯碗,輕輕抹拭額頭的微汗。

  棋妙喝得滿頭大汗,道:“還不如不放呢。”

  徐元佐笑了笑:“不放不夠勁!等日后有了辣椒,口味更好。”

  如今距離辣椒作為觀賞植物進入中國還有三十年時間,徐元佐就算本領再大,也沒辦法加快這個進度。唔,或許去澳門能找到幾株,但是那個成本足以讓他辣得出汗了。

  “辣椒?”棋妙好奇問道。

  “嗯,海外的一種草木。”徐元佐帶過一句,朝漁家喊道:“店家,再來一碗。”

  湖鮮和江鮮都是淡水水產。除了對水質要求都極高之外,湖鮮講究“水大”,江鮮講究“水急”。大湖里的湖鮮,要好于小湖里的湖鮮;江流湍急處的江鮮,要好于平緩處的江鮮。

  對于會吃的老饕客而言,一個太湖、一條長江,都有百種滋味,離開這段就是另一個味道了。后世的富豪可以從湖州打魚運到松江吃,叫做有生活品質。現在徐元佐若是做這種事,可就成腦殘了,所以只有趕在離開之前徹底過過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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