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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六 說實話

  在唐行這些天,海瑞可沒有少聽說“佐哥兒”這個稱呼。

  “佐”明明是個很普通的字,用在名字里更是常見。然而在客棧少年們的口中,“佐哥兒”說的就必然是對的;“佐哥兒”要求的事,就半點折扣不能打;但凡有些令人驚嘆的舉措,必然是“佐哥兒”安排的。

  那種崇拜的口吻,好像恨不得五體投地一般。

  徐元佐聽到有人叫他,這才清咳一聲:“棋妙,低調,低調些。”

  海瑞已經回過神來:“閣下是有家客棧的東家?徐元佐徐敬璉。”

  徐元佐這才拱了拱手:“學生徐元佐,見過廉憲。”

  海瑞整張臉都像是被定住了。

  阿廉驚呼道:“你認識我家老爺?”

  棋妙一臉得意,愉悅的表情分明就是在說:看,早就跟你們說了,我家佐哥兒學究天人,什么都知道。

  “你見過本院?”海瑞端回了官架。

  徐元佐微微搖了搖頭:“并未有幸見過。”

  “那你如何認出我的?”海瑞已經徹底被好奇心壓制了。

  “這大概只能歸結于我的天縱之才了。”徐元佐毫無壓力道。

  海瑞一噎。

  阿廉為自家主人撐勢,道:“既然知道我家老爺是巡撫應天蘇松十府,正三品的朝廷大員,你還敢無禮!”

  徐元佐恍若沒有聽到。

  海瑞看了一眼阿廉,心道:人家必然是有不把我放在眼里的本錢,你這般嚇他又有何用?何況自己微服私訪,沒有排衙官袍,誰認你?

  “非常之人,不可以俗禮待之。”

  過了良久。徐元佐方才吐出一句略微叫人不那么心塞的話來。

  不過細細品味一下:這句話到底是說海巡撫乃非常之人,無須客套俗禮呢?還是說自己是非常之人,不能以俗禮要求之?

  海瑞內心頗為凌亂。

  徐元佐覺得車里氣氛有些異樣,自己又不是那些狂妄的隱士,只好直了直身:“廉憲既然微服,便是不愿人認出來。學生自然以尋常路人視之。”

  海瑞臉色稍稍松緩了些。聲音卻冷了下來:“徐君似乎并不樂見本院。”

  徐元佐扯了扯鬢角,道:“并沒有什么樂見不樂見的,只是覺得廉憲來與不來,做與不做,對江南百姓并沒有什么益處。”

  “恐怕是本院實令官宦人家不悅。”海瑞回歸了本色,凜然之中帶著傲氣。

  徐元佐知道傲氣只是小獅子的咆哮,與其說是扎人不如說是賣萌。他道:“以我之見,廉憲此來無非是為了兩樁事。”

  海瑞看著徐元佐,并不搭話。

  “其一。提編法。攤人丁稅賦入田畝之中,棄實物,折收白銀;其二,清理宿案,整治貪官污吏,還江南一片清朗之地。”徐元佐道。

  海瑞微微有些變色:“既然知道本院此行的目的,為何還說無益百姓?”

  “因為提編法就如空中樓閣,少個地基。”徐元佐取出折扇。輕輕扇著。

  海瑞從京師來,自然知道提編法的爭議之大。非但閣輔之中有不同意見。部堂之間也有分歧,地方疆吏更是各有說法。今朝這位總督說提編法大好,明日那位巡撫說提編法害民,都是就事論事,爭執不休。

  “少個什么地基?”海瑞問道。

  “清丈田畝。”徐元佐道:“不厘清到底有多少農田,這些農田田皮歸誰。田骨歸誰,如何行提編法?”

  田皮是土地使用權,田骨是土地所有權,皮骨分離是最常見的情形。形象而言,在土地上然蓋房子、賣房子、租房子、住房子是屬于田皮;而土地所有權則是田骨。大明律并不支持這種復雜的法律關系。但是民間有這種需要,所以就自然產生了。

  既然是國法所不支持的,所以絕大部分用的就是白契——未經衙門確認過的契書。

  田皮的白契和田骨的紅契,哪個效率更高些?如果是后世,那當然沒說的:有官府背書蓋章的紅契效力必然最高。然而現在人還講究一個公平,憑啥認為白契就不如紅契呢?我家照白契種了三代人的地,憑啥你一紙紅契就能收回去?

  于是就有了各種訴訟各種爭議,最終就看裁判官員的人文素養了。

  “廉憲單槍匹馬,如何清丈田畝?下面的屬官會盡心盡力么?屬官下面的胥吏是否會貪贓枉法?”徐元佐連珠問道。

  海瑞靜靜道:“自有三尺法在上。”

  “呵呵呵。”徐元佐笑了:“三尺法的確令人畏懼,不過怕是廉憲誤會了它之所以令人畏懼的原因。”

  “哦?愿聞其詳。”

  “譬如太祖定下的剝皮充草,不可謂不嚴,為何仍舊有人為了黃白之物甘冒風險?”徐元佐設問自答道:“因為十個貪官里有九個半不會被抓,所以哪怕刑罰再嚴酷,他們也會心存僥幸;若是百人犯罪,最多只有一人能夠漏網,我相信哪怕只是笞杖之刑,也足以震懾了。”

  海瑞輕輕撫須,陷入沉思之中。

  他一直都不能理解那些冒著砍頭、充軍等重刑去犯罪的人。唯一能夠想到的,便是抓出一個殺一個。這非但沒有震懾宵小,反倒讓正人君子有些氣餒——怎么總是抓不完。

  “有人說法有震懾之威。”徐元佐輕笑一聲:“我倒覺得,關鍵還在于執法之嚴,司法之公,方有震懾之威。廉憲手下無人,如何執法司法?”

  “地方上,總有清廉公正之官。”海瑞好不容易擠出一句話來。

  徐元佐當即接道:“我是信的,不過您并不相信。”

  “為何這般說?”海瑞皺了皺眉。

  “廉憲早就預設天下沒有清官正官了,唯君獨清獨廉,故而是位孤獨忠臣。”徐元佐道:“否則您為何要微服私訪呢?不正是因為不信任,從而存了對立之心么?”

  海瑞還從未遇見過如此放肆的生員,恨不得跳下馬車…不過他又知道這個徐元佐并沒有胡說八道,更可以說是句句刺在心頭。

  “我是希望海青天常在江南的,不過您若是不能明白‘環環相扣,徐徐圖之’八個字,恐怕呆不長。”徐元佐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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