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承恩出去之后,徐璠很快便進來了,身邊還跟著一個年輕人。
那年輕人身著白色暗紋道袍,頭戴一字巾,長發挽了個道髻,頂上白玉小冠,行走間身體若一,頗有些仙風道骨的味道。
徐元佐一眼看到這年輕道士,就知道此人定是練過太極的。整個人松靜浮空,仿佛走在一個大圓球里,即便是瞎子都能看出他的飄逸。雖然年紀小,來頭卻必然不小,否則也不用徐璠出去迎接了。
年輕道士進了偏廳,朝座上徐階、張天復行了禮,又朝張元忭、徐元佐欠了欠身:“小道李騰,字同風,見過諸位先生,君子。”
徐階請李騰坐了,對張元忭和徐元佐道:“這位是麓石公弟子。”
兩人起身回禮,那李道士微微一笑,神色坦然。
徐元佐暗道:李春芳的弟子怎么是個出家人?此時跑來浙江冇,又是何意?
“抱歉得很,一時貪玩,教諸位久等了。”李騰笑道:“不過鑒湖名聲天下,不去一趟實在心中發癢。對了,汝忠呢?”
徐元佐暗笑:吳承恩要是有孫子,年紀都得比你大吧?說得好像同輩朋友一般。
徐階道:“我請他先去休息了,晚些再請教。”
李騰呵呵笑道:“少湖公是嫌他學問不足吧。”
徐階不以為然,道:“此事麓石公該當明白。”
短短幾句話里,信息量卻是頗大。
徐元佐已經明白過來:吳承恩其實是李春芳推薦過來的,但是徐階早就打定了主意接而不納,人是留下了,卻轉給了徐元佐當幕僚。若是吳承恩拂袖而去,他也已經給了李春芳面子。
到了徐階、李春芳這樣的當國高位,就算有求于人,也決不至于落下口實,所以非但李春芳的弟子說不了什么,就怕李春芳本人在此,也說不出什么。
這真是一招絕妙的推云手!
——說是我的嘉賓要來,原來是發配啊!不過這回也算是我撿漏了!
徐元佐心中暗笑。
李騰不再糾結吳承恩的事,道:“此來還有一事要與少湖公商議。”眾人都屏息靜聽。只聽李道士道:“家師已經幾次上疏乞骸骨。致仕歸籍之后怕閑得無聊,卻想與少湖公一道做些筆墨游戲之事。”
徐階微微笑道:“圣天子怎肯放人?”
徐元佐眉頭也皺了起來:李春芳請求致仕很正常,因為高拱要復出入閣了。不過按照歷史來說,李春芳是隆慶五年方才致仕,現在才是隆慶三年。而這李道士又說得言之鑿鑿,已經在為李春芳鋪后路了。
“家師一心要走,圣天子也會體諒的。”李騰道。
徐元佐突然出聲道:“請恕在下無狀,不過麓石公還少兩年。”
徐階望向徐元佐,目光沉穩,這已經是他表示疑惑最為明顯的態度了。
李騰卻是一臉驚詫,望向徐元佐:“這位是…”
“在下徐元佐,字冇敬璉。”徐元佐報了家門:“麓石公當國之數還少兩年,如何能就此脫身。”他把話說得更加明白了些。
徐階端起茶盞抿了一口,沒有說話。
張元忭卻先忍不住了:“敬璉所言…”
“冥冥中自有天意。”徐元佐笑道:“麓石公狀元及第,位居當國,豈是無根?”
李騰突然笑道:“敬璉兄倒是比我還像個搖鈴賣卦的游方道士呢。”
徐元佐笑了笑,知道自己已經得手了。
張元忭還沒有反映過來,茫然地看了看徐元佐,又看了看李騰。
李騰靜坐片刻,見沒人開口說話,一個個都像是泥菩薩入定一般,只得嘆聲道:“高新鄭要回京師了,有人在為他造勢,財力驚人。”
徐元佐暗道:邵芳果然還是去投資了高拱,可憐啊。
“即便高新鄭起復,麓石的首輔之位還是穩穩當當的。”徐階道。
世人都道做官好,恨不得紫蟒玉帶,官居極品。然而真正走到了仕宦頂峰的人,想的更多的卻是如何功名始終,全身而退。因為到了這時節,就算是你想走,也未必能走了。
李春芳最早萌生退意時,正是徐階高拱相爭之際。他被視作徐黨,被御史齊康彈劾“與徐階狼狽為奸,作亂朝政”。按照慣例,閣臣被彈劾之后必然是要求去的,李春芳本人的權力欲也不很大,便連上兩疏求去,結果卻是沒有走成。
隆慶帝是個腦子十分清楚的昏君。他知道徐階高拱一走,沒有大將坐鎮朝堂,必然會生出許多亂子,嚴重影響自己的內宮生活,自然不會放李春芳離去。
當時不放,如今高拱要回來了,就更不能放了。
雖然隆慶帝與高拱這位老師情誼極重,但如果高拱一回來,他就放走了李春芳,那么高黨氣焰必將高漲,不利于朝廷均勢。隆慶雖然不認為自己是個明君,但也知道朝堂上最重要的兩字就是“均勢”,任何一家獨大,都會惹出亂子。
“而且新鄭公也不肯讓麓石公走,否則豈不是顯得自己沒有氣量,要大肆清洗政敵了么?”徐元佐對李騰道。
李騰突然仰天長嘆,道:“然而恩師今年已經發了兩次血疾了!”
“那是因為服丹的問題吧。”徐元佐半開玩笑道。
都說嘉靖帝好道,其實不如說是好丹。誠如后人所知的,金丹里面有很多重金屬,是十分可怕的東西,服丹等于服毒。愛好煉丹服食的嘉靖帝,因為數十年地長期服毒,所以在六十歲上就冇英年早逝了。
上有所好,下必從焉。嘉靖朝的重臣們都有兩門必修課:一、了解煉丹和服丹;二、寫清詞。
嚴嵩就不用說了,簡直是嘉靖帝的修道小伙伴,借著其子嚴世藩寫的優質清詞,數十年竊據國柄,成就了一代奸相。嘉靖很喜歡賜他金丹,他自己也煉也服,所以八十七歲的時候就早逝了。
其后上來的徐階、李春芳,在嘉靖朝也都是清詞高手。就連指責嘉靖帝煉丹修道最為嚴厲的高拱,也曾偷偷上疏請求為嘉靖煉丹護法。
這種風氣之下,重臣顯宦服丹養生實在如同后世演藝圈吸毒一樣流行。只是因為煉丹的成本實在太高,非一般官員能夠承受得起,所以才沒有如同魏晉時的五十散一樣普及開來。
李春芳本人是張三豐的嫡傳弟子,與東派祖師陸西星友情甚篤。如果說嚴嵩、徐階是骨灰級票友,那他就可以算是職業選手了。
這樣的身冇份,怎么可能不服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