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老太爺的壽誕在三月二十七日如期舉行,當天十分熱鬧,秉承傳統的筵席規則:不請不拒。凡是來的只要道一聲“賀壽”,都有招呼。
只是待遇不同罷了。
尋常鄉鄰不必送禮錢,自有外面院子里的流水席招待。也能見到肉,卻不多。封了禮金的,依照金額大小有二堂、偏廳、花廳、正堂等不同待遇。菜色也是各不盡同,真是不知該算“禮儀森嚴”,還是“看錢說話”。
正堂上招待的是有頭臉的地方鄉紳和生意伙伴,是沈家的正事,所以老太爺坐鎮,沈本菁作陪。
徐元佐和沈家宗親坐在花廳,算是自己家人,氣氛較為輕松,有沈本蕪作陪。讓人意料之外,卻又在情理之中的是沈玉君沒有跟女眷們一起,而是穿著男裝坐在花廳。
徐元佐跟徐良佐的位置不高不低,正符合親戚的身份,幾個沈氏族親也是根據輩分列座。其中有一二青年子弟,看起來像是懷疑了徐元佐和良佐兄弟在此的目的,多有出口試探之意。
他們倒沒想著沈玉君會招婿入贅,只是怕外姓人過繼沈家,斷了自己謀算。
徐元佐不知道沈廷揚的來歷,不過以他的對人的觀察細微,并不覺得這幾個青少年中有成才之人。所謂三歲看大七歲看老,已經都是二十上下的年輕人,習性如何已經定死了。
——為了避免你們節外生枝,就算扼殺了抗清英雄也顧不得了。
——反正有我在也用不著他抗清了。
徐元佐做好了準備,仿照當日太白樓飲宴,主動提出玩對詩等文戲酒令。
沈家這幫宗親子弟,書或許讀過一些,平日處理一些田產商務還算過得去,要玩這個可就只有干瞪眼了。被徐元佐一通碾壓,灰頭土臉只能坐著喝悶酒。
徐元佐又準備了一些尖刻的笑話段子,只等沈氏子沉不住氣,開始言語挑釁。正好回敬過去。
誰知這幫沈氏子卻被徐元佐的咄咄逼人嚇住了,別說挑釁,就連一句不敬的話都不敢說。言必用尊稱,語必帶謙辭。卻叫徐元佐吃了個悶憋。
沈玉君卻以為徐元佐是故意要給這些宗親難堪,好叫他們沒臉面,從而保住她的家業不至于外流,心中感念,自不去拆臺。
沈本蕪輩分最尊。又是主人家,可惜一來就折服在徐元佐的博學之下,看徐元佐做什么都是對的,更不會為宗親說話。
徐元佐不知不覺中稱了一回小霸王,等筵席散了,冷風一吹,方才醒悟過來:幸好對面沒個有才學的,否則自己不小心就成了裝逼不成反被打臉的典型啊!看來凡事存了對抗之心,必落下乘,古人誠不我欺。
就在徐元佐準備低調一些結束這次跟沈氏的接觸時。卻聽得外面有些嘈雜。
很快這嘈雜聲便由遠及近,傳遍了整個沈家花園。
此時筵席將散未散,花廳里因為徐元佐鋒芒畢露,所以散得早些,正堂上諸位大人鄉紳卻還在飲宴說話,連他們也都一同驚動了。
棋妙從人群中鉆了出來,對徐元佐悄聲耳語:“佐哥兒,是有官差闖來了,聽說帶的公文,并非賀壽。”
徐元佐一皺眉。暗道:莫非沈家得罪了什么人,故意要在老太爺六十大壽的時候發難?
作此想的不止一人,沈玉君臉色早就慘白如霜,飛快朝正堂跑去。
徐元佐緊隨其后。可不希望自己剛剛埋下種子,尚未萌芽就被人挖了出來。棋妙雖然不明厲害,看看徐元佐這么上心,知道追不上,索性潛入人群之中打聽消息。
一時間差人如虎,整座沈宅都震蕩起來。
徐元佐趕到正堂時只比沈玉君晚了一步。還沒聽到一言半語,卻見所有人都將目光落在了他身上。
——難道徐琨那廝作死,把我帶頭勒索他的事捅出來了?
徐元佐飛快閃過一個念頭,旋即將之打消:可能性實在太低。
于是他以一個十四歲正常少年的反應問道:“怎么回事?”
沈老太爺越過眾人朝他招了招手:“元佐你來,這兩位官人說是找你的。”
徐元佐干咳一聲,正要抬步,就見眼前眾人紛紛避開兩邊,讓出一條道來。原本不知道誰是“徐元佐”的人也找到了徐元佐。目光之中,有憐憫,有擔憂,也有幸災樂禍,樂見鬧劇,不一而足。
對于徐元佐而言,這些目光落在他身上,卻激發了他體內一股熱流,周身涌動,通體舒泰,頭腦益發清醒了。
“不知二位官人找徐某何事?”徐元佐端出元揆首輔孫子的姿態,不卑不亢。
那二人對視一眼,道:“你便是松江府華亭縣縣試案首徐元佐?”
徐元佐根本不擔心自己舞弊被查破,因為縣試本來就很粗疏,縣官點了誰并不成問題。何況自己這邊戲演得足,上下都有證人,哪里會有紕漏?
“正是。”徐元佐挺了挺胸。
那兩個官差之中年老的上前一步,朗聲道:“謹奉:浙江提刑按察使司副使,提督學道,官諱上大下春林老爺之命,調松江府華亭縣童生徐元佐,赴紹興府府城學宮參加道考。”說罷,二人將牌文取出交給徐元佐,又叫他簽收回執。
眾人之中多是沒有考過科舉的,頗有不明了之人,怎么都不知道為何浙江的提學會叫徐元佐過去考試。
其中有代表縣令前來賀壽的師爺,見意見紛紛,正是一展形象的好機會,輕咳一聲,站了出來,道:“文衡只調了徐公子一人?”他怕別人不知道“文衡”之意,假裝被人請教,低聲對左右解釋道:“文衡便是大宗師的雅稱,便是提學老爺。”
那兩個官人又是對視,卻搖了搖頭,道:“我等二人只負責傳令給徐元佐。”
沈老太爺哪里還會不知道,朝兒子沈本菁使了個眼色。沈本菁連忙笑著出來,道:“二位官人且坐一坐,旅途勞累,喝口茶水。”說話間,已將兩塊銀子塞進了人家手里。
那官差知道分量,便依言坐了喝茶,好言道:“我二人也不知道是否提考了其他人等,不過并未見有其他牌子發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