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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八 邀約

  吳生員摜了銀子,又罵了梅成功一頓出氣,憤憤領著妻子走了。

  吳梅氏與弟弟感情頗深,戀戀不舍,終究不敢違逆丈夫,三步一回頭地也走了。走前還朝徐元佐作禮,目光中頗有懇求徐元佐幫忙照顧的意思。

  徐元佐等他們都走了,徑直走到床邊,長嘆一聲:“斯文啊,掃地啊!”

  梅成功這才悠悠抬起頭,紅著眼睛道:“唉,叫徐公子見了這般丑態。”

  “你跟他…”

  “梅吳兩家本是世交,先世便定了娃娃親。我姐姐嫁到吳家與他為妻,我娶了他妹妹。內子只因家貧路遠,又要照顧堂上老母,故而沒有跟來。”梅成功道。

  “既然是世交,你們又是這般親戚,緣何鬧成這個樣子?”徐元佐問道。

  梅成功嘆道:“公子有所不知。我家先祖也曾是做過云南布政的。當時吳家老太爺正是副使,兩人年紀相若,前后腳中的進士,又是同鄉,正可謂意氣相投,結為同志。

  “后來吳老太爺致仕回家,教子課孫,所以吳家兩代都是乙榜舉人。而我家先祖官至南京吏部侍郎,一心為公,以至于家祖生員終老,而家父早逝,我是家中獨子,為了讓我進學,只得變賣家中田地房產。更有刁奴偽造地契投靠勢家,硬生生奪去了我家千畝桑園…我家就此敗落下來。”

  徐元佐長吟一聲:“總而言之,便是因為那吳生員嫌貧愛富,看不起你了。”

  “他嫌貧是真嫌,愛富卻也不然。他平日只是讀書。并不愿與富家同學往來。”梅成功即便受辱也沒忘“公道”二字,又道:“可他讀書頗有成效,我讀書卻是…落得這般下場!唉!”

  ——果然是個自負孤僻的討厭鬼,在縣學之中肯定人緣不好。

  徐元佐暗罵了吳生員,又問道:“你家就算敗落了。也不至于如此窘迫,連這里房錢都結不起吧?”

  “唉…何止…若不是吳家還算接濟,我家恐怕連鍋都揭不開了。”梅成功眼淚都落了下來。

  ——太好了!

  徐元佐心中暗爽,又一臉同情道:“那你怎么孝敬高堂呢?”

  “啊!”梅成功怪叫一聲,用頭一下下撞著枕頭,顯然又被徐元佐點破了心中悲傷事。

  徐元佐在一旁輕撫其背:“男兒當自強啊。怎能靠人吃飯,受這般氣?令堂想來猶記得當年風光之時,見如今蕭索之狀難免恐怕更加傷心吧?”

  梅成功放聲痛哭,正是被徐元佐說得死志沖頂,只恨屁股打爛了不能懸梁自盡。

  當然。徐元佐倒是不擔心梅成功自殺。這種人已經連自殺的能力和魄力都沒有了,更何況店家會緊緊看著他,不讓他亂來的——否則惹上一身麻煩不說,還要賠上三天的房錢呢!

  梅成功哭了一會兒,突然想起來之前徐元佐說的話,轉身拉住徐元佐的手道:“徐君能幫冇在下尋到體面營生?在下感恩不盡,必結草銜環來報!”

  結草銜環?那豈不是得等你死了?

  “我去幫你尋尋,若是尋到了便來找你。”徐元佐說罷。又道:“若是我忘了,你便來徐府找我。”

  “哪個徐府?”梅成功好歹知道“徐”是江冇南大姓,掛著“徐府”匾額的宅院沒有二十也有十余。

  “門前有榜眼牌坊。后頭是翰林牌坊,再后面就是元揆牌坊…”

  “你是說徐閣老家吧?”梅成功嚇得說話都不哽咽了。

  “對。放榜之前我都住那兒,若是不在,便在門上留個口信吧。”徐元佐說罷,轉身往外走去,又高聲笑道:“我等閑是不會忘記的。就怕萬一。”

  聽到后面那句話,梅成功的心頓時一沉。他這輩子遭遇的“萬一”沒有一萬次也有八千回了。

  徐元佐眼看魚兒已經咬鉤,只等把他溜得精疲力竭。便可收為己用,不用心中暗爽。

  雖然梅成功運氣不好,考場不得意至今,但是這個人頗有些閃光點。比如義氣,比如耐受性強,又比如一條道走到黑的毅力…當然他的學歷雖然低了些,但是學識恐怕是園管行里最高的。

  除非徐元佐在學術上再苦心孤詣修行幾年。這卻也是不現實的,因為人各有志,徐元佐前世今生哪怕來世,恐怕都志不在此。

  徐元佐得意之余,又打量了一番這家客棧。從水牌上能夠看到,店例銀是四錢。就這種一床一桌兩個凳子的內裝,敢要四錢!能活下來也算是他運氣好。等我家客棧開到了郡城,你們就都乖乖去開大通鋪吧!

  徐元佐走出客棧,一時渾身輕松,在松江冇城里逛了起來。好幾次沒把住好奇心,徑自走到居家街坊里。唐宋時候這些街坊都有大門,還有老軍看著,不許陌生人隨便進出。如今雖然沒有這么嚴格,卻還是被人拉住盤問了兩回,幸虧徐元佐隨口撒謊,方才沒有惹出事端。

  “佐哥兒,佐哥兒!”

  徐元佐聽到有人叫著,回頭一看,卻是徐元春的小跟班墨茗。

  “你找我?”徐元佐看墨茗一頭汗水,顯然跑了不少路。

  “總算找到佐哥兒了。”墨茗長舒一口氣:“春哥兒在太白樓擺了席面,晚上要請府縣學里的同學聚餐,也要請你去呢。我在學宮外面等了良久,一打聽才知道佐哥兒早就出來了,累我跑了大半個郡城。”

  徐元佐一笑:“我沒見過世面,到處走走看看,只覺得這里的屋舍都比朱里的要好看呢。”

  墨茗拉著徐元佐往太白樓去,一邊笑道:“佐哥兒沒被人當賊么?”

  “公子我一表人才,風度翩翩,一看就是大家公子,誰那么眼拙!”徐元佐知道如今的主仆關系頗為和睦,雖然尊卑隔路,但是彼此之間倒是像朋友的時候多些。

  墨茗掩口笑道:“既沒有書童,也沒有小奚,還自己提著考籃,一看就是個裝樣子的窮措大…哎呦!”

  徐元佐輕輕一掌拍在墨茗腦后,打得他夸張叫了起來。

  徐元佐把考籃往墨茗手中一塞,道:“替我拿著。”

  墨茗裝腔作勢擺出一副被人欺負了模樣。

  “回頭給你打賞。”徐元佐道。

  墨茗登時擺出一副喜氣洋洋的姿態,跟在徐元佐身側,真像是他的小奚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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