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七日一早,徐元佐起床后看外面還是漆黑,下床做了兩組俯臥撐,拉了關節韌帶,原地高抬腿,直做得渾身微汗方才停下。又過了些許時候,健婦來送洗臉水和早餐,順便告知他老師已經起床了。
徐元佐有了徐家的經歷,也不知道該不該去請早安。反正禮多人不怪,權學一學程門立雪的楊時。
鄭岳一個人睡,并沒什么尷尬,見徐元佐拳拳之心可嘉,心中更是愉悅。不過等他全都收拾妥當坐在了書房里,眼前一盞裊裊升騰熱氣的好茶,面前是徐元佐頗為得意的習筆,心情卻仿佛鐵鞋上絕壁,絕壁又蓋了hòuhòu的冰層,止不住地往下滑。
在跌落谷底之前,鄭岳終于長吸一口氣:“廢字多了。”
明朝的八股文還沒有要求,純粹是看文章。不過考生也不該挑戰主流的文學審美,比如徐渭徐文長,第一次考試寫了不到一頁紙。
文章是漂亮,但你寫這么短算什么態度呢?
于是考官黜落。
第二次,徐渭寫了密密麻麻數千字,紙用完了之后還寫在桌板上,交卷的時候硬要扛著桌板去,還道:“你不是嫌我寫得短么?如今還短么?”
換個膽子小的考官,肯定要考慮這桌板砸身上的感覺,說不定就讓他過了。不過正好這位考官正好膽子大,以“擾亂考場秩序”為由再次將他黜落。
徐元佐心中暗道:昨晚文思泉涌如同尿崩,根本停不下來啊!不過就五百來字,也算多么?他連忙道:“請恩師斧正。”
鄭岳拾筆,在承題和束股上劃了兩三句出來。
徐元佐暗道:這能少幾個字?
“就這兩句還行,其他都是廢字。”鄭岳長嘆一聲:“你以前不曾開筆寫文,能有這么兩句已經不錯了。”
徐元佐仿佛周身被寒風吹過,凍成一塊冰雕。
鄭岳道:“你這破題算是平平,雖然不起眼,卻也不算差,只是太過于俗套。承題可取,能抓住氣口也是你昨日所學沒有忘了。”他頓了頓又道:“一入口氣,你這文章就全然沒得看了。”
“老師指點。”徐元佐慌忙道。
“先說文字。”鄭岳道:“劉步兵所謂:理資配主,辭忌失朋。你這入手之中,理義孤獨,辭藻堆砌,無配無朋,首先便落了下乘。”
徐元佐額頭微微冷汗。
“再看你這后面四股。”鄭岳道:“仍舊是《文心雕龍》里所言:麗辭之體,凡有四對。言對為先,事對為末;反對為優,正對為劣。你這四股雖然看起來都對上了,卻是言對事不對,通篇正對。這與你《幼學抄記》中所寫的都要弱了不止一籌啊!”
徐元佐垂下頭,只能像小學生一樣聽訓。任何一門學問學到后面都是可以管中窺豹的,只從這里,就暴露了徐元佐的真冇實行文水冇平。不過《幼學抄記》重點在“抄記”兩字,而這篇文章卻是徐元佐的原創處冇女作,所以鄭岳雖然看出了水平差距,卻沒有懷疑其他。
“再說主旨。”鄭岳道:“昨日為師與你說太zu皇帝時候制藝是仿宋人經義之形,那么神意何來呢?”
“學生不知。”徐元佐老實道。
“代圣人立言,神意自然在于經論!”鄭岳有些急了,道:“你看文恪公的范文,通篇立論清晰,神意只在‘藏富于民’四字,進退有據,不離此根腳。你這篇講述用人之道在重德行,初看不錯,細讀之下卻仿佛有申韓的流毒。申韓唯才是舉,你這里是唯德有才,豈非一丘之貉。”
徐元佐輕輕抹了抹額頭:“學生讀書不求甚解,恐怕走偏了。”
鄭岳一副理所當然早有預見的表情,又道:“孔子使漆雕開仕,漆雕開以為自己學不有余,未能出仕,因此孔子悅。這是全章,主旨是在于孔子用人以德行么?”
“是學人有自知之明。”徐元佐道。
“你這是孔圣所謂‘毋我’。也只是略好些。”鄭岳道:“然而考官要看的妙論,則是在‘三年學,不至于谷,不易得也’。”
徐元佐細細品味,方才怯怯道:“圣人用人之機宜,在學而有余,賢良自知其能,而不為稻粱謀。”
鄭岳緩緩點頭,將自己摘到一邊,仿佛外人道:“縣試是擇可教之才入學之試,尚且稱不上‘lun才’。考官出題,更是教未冠者修身治學之道。這是題目之外的功夫,卻也是科場上斷斷少不了的揣摩。”
徐元佐恍然大悟:人都說要對癥施治,了解考官才能了解考題考的是什么,原來并非說是押題,而是卷子里反映出來的思想!
童生試是入學資格考試,尚且以知識為主,可以算是考語文。若是到了鄉試、會試,那就非但是考語文,考語文的外衣之下重點是考政治和哲學了。
鄭岳卻是眉頭緊皺:光教開筆制藝已經很吃緊了,如今看來是連四書經義都得重教一遍,非五七年不可得。真是鄉墅村儒荒廢了好種子。
徐元佐卻暗道:原來何老師叫我重抄《論語》章句的用意就在這里!由一章而聯系全篇,雖然文字不犯牽連,但是語義卻是相通,作文立論自然就貼近考官了。
何老師強調立意,而后教文章寫作;鄭老師是由文章入手,然后才講到經義。兩者就像是對面挖掘的隧道,終于在一個點上碰撞一起,令徐元佐茅塞頓開。
徐元佐只感覺白光一道道籠罩周身,空中傳來“升級”、“又升級”、“再升級”的背景音,鄭岳卻是十分尷尬。
光是泄露考題都不能保證這學生考中啊!
而且這才是第一篇,照例說后面還有一篇時文,到了府試起碼又有兩篇,院試再少也有一篇。
自己可以泄露縣試考題,難道府試和院試也能泄露?
明明報了神童,卻在府取被卡住,知府丟了顏面,自己更是連褻褲都丟了!
一念及此,鄭岳就連給徐元佐講課的心思都淡了許多,甚至有些希望徐元佐臨難而退,再讀個五七年的書,等十八九歲二十歲上再下場,文章大約也就能看了。
不過若是那樣,如何好意思沾染人家神童作《幼學》的利益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