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所等于辦公室,是大家照比例分攤買的辦公場所,所以夠用就好,十分節儉。請客吃飯則是袁正淳做東,一如士子所說的:可謂奢華矣!
尋常的魚、牛、豬、羊是必備的四道主菜,濃油赤醬,烹制精美,色香味俱全。至于配的菜蔬也足見細心,青菜只取菜心,高湯淋熟;茄餅先用雞油炸過,又塞以雞茸,風味尤佳。
尤其難得的是一盤嫩黃瓜,幾乎徐元佐質疑起自己的常識。
“現在二月頭上就有黃瓜了?”徐元佐問道。
“是種在火室,正好二月頭上落盤。”袁正淳面色尋常,好像在說一樁很普通的事。
徐元佐卻是知道,現在可以沒有玻璃暖房,塑料大棚,這種反季節蔬菜產量肯定不高。說不定今天這桌菜,最貴的就是這盤黃瓜了。
“清香爽口,尤其解了冬饞。”徐元佐嚼了一塊,贊賞道。
“若是公子喜歡,我叫人送些到府上。”袁正淳笑道:“就怕太賤,上門不好看。”
“心意可值千金。”徐元佐道:“袁老爺也不必專程送去,有空來夏圩我園子里玩耍。若想起來了帶些過來,我大父致仕之后口味清淡,頗愛吃蔬果。”
袁正淳心中暗道:莫說徐家無人,這小子年紀輕輕能代表徐家到處經營產業,果然是有幾分手段的。一取一予,不著痕跡。
一餐飯吃完,徐元佐便準備去與屋舍主人簽訂契書。
袁正淳肯定是不方便陪著的——即便他家跟人做買賣,也沒有他出面簽契書的道理。
“便叫程先生與公子一道去吧,那幾家人都是老實人,見了程先生尤其不會在小節上與公子拉扯。”袁正淳出聲道。
“正是,契書非同小可,程先生于明律極為精通,可以為公子拾遺補缺。”胡琛也道。
程宰面帶朝徐元佐微微點頭,內斂之中透著一股自信。
許多人以后世觀前朝,以為大明不講究契約。其實契約從周朝進入法定階段,在歷朝歷代都是十分講究的。徐元佐看過《三言二拍》,知道無論紅契白契,遇到官司就是最直接重要的證據,本就不敢掉以輕心。
他在后世打過工做過生意,來到明朝之后讀的第一套大部頭就是大明律,搞定房屋買賣的契約自然不成問題。而且賣主也不是大有背景的刁民,充其量在付款細節上爭一爭罷了。
不過…
“如此甚好。”徐元佐笑道:“我對唐行不熟,也不知道那房子到底是不是賣家的,還要請程先生幫忙認個臉。”
程宰并不多過場,直爽道:“但求能有所效力。”
袁正淳與胡琛便送徐元佐一行到了樓下,彼此別過。
胡琛看了一眼袁正淳,道:“樸中兄以為此子能成事否?”他與袁正淳都是舉人,非正式場合便以字相稱了。
袁正淳瞑目撫須:“看著便知道了。”
閣老的孫冇子相較其他人當然更容易成功,但是誰都不能打包票說必然成功。
尤其是徐元佐在開辟一條前人沒有走過的道路。
徐元佐與程宰走過拐角,便問道:“程先生府中是做什么生意的?”這個程宰頗為神秘,在鎮上的主營業務是“包攬詞訟。”說好聽點是律師的前輩,說穿了就是個吃了原告吃被告、欺上瞞下的訟棍。
一個訟棍是不可能有資格進入仁壽堂,更遑論座次比胡琛還高。胡琛名下有三家客棧不假,但他更有兩個絲行,一個三十臺織機的織坊,年入萬金是妥妥的。
程宰笑了笑:“不足掛齒。”
面對保護姿態這么強烈的人,徐元佐懷疑光靠語言沒辦法撬開此人的嘴,于是他取出一錠五兩銀子,放在了程宰手里。
程宰只覺得手中冰涼,下意識覺察到是分量不輕的銀錠,本能反應緊握在了手里。
“公子這是何意?”程宰一臉受驚的模樣。這便是孫子所謂“虛則實之,實則虛之”。他要是真的受驚了,才不會寫在臉上呢。
徐元佐道:“小弟我初到貴境,得有高人指路。”他道:“袁、胡二位老爺給您多少,我只會給的更多。”
程宰這回是面無表情,可見內心的確大起波瀾。
徐元佐見缺口已經有了,乘勢道:“先生不要驚訝,我并沒有探查到您的底細。整個唐行,從牙行到扛包,我都查過了。您只是熱衷調解鄉鄰矛盾,而座次卻在胡老爺之上,所以我猜您定是臥龍鳳雛一般的智囊。”
程宰緊握著手里的銀錠,道:“那公子也該知道,程某并不是見利背信之人。”
徐元佐笑了:“先生啊,諸君對我成見太深啊。”他走了兩步:“要將唐行徹底納入一人手中,得花多少銀子?”
程宰一愣:這誰能算過?且不論土地屋舍這類恒產,光是各處牙行、埠頭、作坊、酒樓…林林總總算下恐怕得有百萬金吧?就算百萬金多半人家也不愿意賣!有人愿意賣一只會生金蛋的母雞么?
“既然我沒法吃獨食,自然不會愿意與人結怨。”徐元佐道:“他們怕我分了大餅,卻不知我深知‘斷人財路如殺人父母’,這事我絕不會干的。”
“公子是想開源。”程宰旋即又道:“不過依程某之見,您的開源終究只是換了一家人搶罷了。”
“哈哈哈。”徐元佐笑了三聲:“程先生真是言辭犀利,一針見血。不錯,我的確是搶了出家人的大餅。”他頓了頓又道:“先生應該知道,宋人如司馬光之屬以為天下財富有數,官家取了一分,小民便少了一分,所謂開源,無非是掠民。”
程宰點了點頭。
“先生以為如何?”
“有些道理。”程宰低聲道:“如今雖然不少人都說他那是迂腐之言,我大明既沒有剝掠小民,也沒有虧空太倉,不是照樣賺到了大錢…”
徐元佐見他停下,知道他這是在衡量自己的見識,屬于聰明人之間的認證。于是徐元佐接道:“卻不知,我們如今的銀錢卻是來自海外。大明開源一分,海外便少一分。而海外銀錢則開自礦脈,凡人取一分,后土則少一分。”
“物有始終,終有耗竭之日。”程宰道。
徐元佐笑了:“雖然如此,但我們看不到了。”
程宰也笑了笑,覺得跟聰明人說話就是輕松愜意。最為難得的是,這些想法在旁人眼里屬于怪異,根本無人可說。而這位徐公子卻視作等閑,真乃知己矣!
徐元佐道:“我這般說了,先生還擔心我搶分唐行這塊餅么?咱們自己人抱在一處,去分別人家的餅,豈不更好?”將來青浦復縣,朱里也會劃歸青浦縣,真真是一家人了。
程宰道:“公子來歷非常,要想在仁壽堂里做一把交椅本也不是什么難事。不過程某卻覺得,與其巴結進去,不如等他們來請。”
徐元佐笑了:“多謝先生獻策,小子敢不信耶?日后三節饋贈,斷然不會少了先生。”
程宰面色微紅,似酒至半酣,竟有些飄飄然了。
名花雖有主,鋤頭更無情。只要鋤頭揮得好,沒有墻角挖不倒。徐元佐給仁壽堂松了松土,默契之間與程宰定下了個君子之交。想來袁正淳和胡琛等人肯定不止是雇傭程宰,而是讓程宰在自己冇的生意里拿了暗股,否則程宰的地位不會那么高。
不過人與人之間的關系不可能一步到位,得逐漸靠攏,這是個試探、磨合的過程。不管怎么說,徐元佐今天已經有了兩大收獲,至于簽契書這等事,反成了順手為之的小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