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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兄弟二人,竟是頗有默契。”眾人紛紛調笑。
徐元佐這才發現,自己竟然與徐元春對視得出神。
徐元春臉皮不像徐元佐那么厚,等時紅暈浮了出來,往后躲了一步。
徐元佐到底是有閱歷的人,呵呵一笑,道:“大兄令小弟想到了古人一句話,正是:眼前分明外來客,心里卻似舊時友。這豈不是有緣么?”
徐元春聽了,臉上更紅了。
徐元佐的笑容也有些尷尬:咱們好歹是名義上的兄弟,我套個近乎你臉紅什么?
“小小年紀,不好好讀書,成日介杜撰古人的話。”徐璠笑罵,分明是給了徐元佐一個臺階往上走。
徐元佐果然不負重望,笑道:“父親冤枉兒子了,這些日子就算是在家過節,也是苦讀不綴。有讀書筆記為證。”
徐璠笑意更盛,覺得多這么個兒子也是頗有意思。他本來被父親徐階指責,也曾覺得徐元佐推辭自家好意很是不妥,但后來見徐元佐果然以“父親”相稱,看來是真的為了防止朱里徐家絕嗣,在等弟弟長大。略有的小小不滿,自然也就冰釋云消了。
“這里皆是飽學之士,豈可賣弄!”徐璠裝作訓斥,卻沒有半點兇意。
徐元佐從懷中取出一冊抄記,躬身奉上,口中道:“正是飽學之士面前賣弄,然后才得指教進益。請父親大人過目,也好知道兒子沒有憊懶。”
徐璠接過,看到封面上的幼學抄記四字,不禁“咦”了一聲。
鄭岳就在徐璠身邊,自然也是看見了,手指一點:“這字有幾分氣象。”
徐璠翻開之后,正是天文卷一:
“混沌初開,乾坤始奠。
氣之輕清上浮者為天,氣之重濁下凝者為地。
日月五星,謂之七政;
天地與人,謂之三才。
日為眾陽之宗,月乃太陰之象。
風欲起而石燕飛,天將雨而商羊舞。
旋風名為羊角,閃電號曰雷鞭。
青女乃霜之神,素娥即月之號…”
徐璠將書一卷,遞給鄭岳,笑道:“果然是讀書筆記。”
鄭岳本就不對個蒙童抱什么希望,難道還指望他能寫出驚世巨著來?不過接過書做個樣子罷了。
進士多有“一目十行”的能力,翻書飛快,面色也漸漸從詼諧而至嚴肅。不一時功夫,他放下書,傳給身邊的陳實,道:“前星耀彩,共祝太子以千秋;嵩岳效靈,三呼天子以萬歲。這兩句立意佳,文辭也不錯,正應了今日的景。”
陳實邊看邊笑道:“莫非厚厚一卷,就這兩句文辭尚可?”
鄭岳卻道:“此中可見元佐用心之細,文辭上無須強求。”
“只是你犯了鄭公名諱,若是在場里,必然是不取的!”徐璠半開玩笑半認真道。
鄭岳連連道:“不妨事,我不計較這些小節。”
徐元春突然出聲道:“犯了老師名諱,該當重罰!且滿飲這大盅!”
明人行酒令有一整套玩具,杯子也從大到小不等。這大盅足足有海碗大小,一碗喝下去,不勝酒力的人可能會醉倒當場,每每都是游戲整蠱的高潮。
徐元佐只是微微一怔,已經明白了徐元春的意思。當即端起大盅,咕嘟咕嘟一口氣將碗里清酒倒入腹中,饒是酒精度數不高,喝得猛了卻還是有些勁道。
徐元佐一撩衣擺,猶如玉山將崩,恰似金柱欲傾,行云流水一般跪倒在鄭岳面前:“學生未嘗有幸拜入先生之門,卻歆慕久矣。一時糊涂,犯了先生尊諱,還請先生寬宥則個。”
鄭岳頗有些遲疑。以徐元佐的資質和讀書用心,收入門下做個弟子并非不行。只是此人身份有些尷尬,若是收了,怕被人說是諂媚徐華亭;若是不收,又當場得罪了徐璠。
噫!這對兄弟還真是有默契得很!
徐璠見鄭岳不語,填了把火,:“永翰兄可是因為此子不堪教育…”
徐元佐一聽有戲。
并非是徐璠開口,而是鄭岳的表字。
徐元佐很清楚記得鄭岳去年的表字是“樂峰”,仍有讀書人縱情山林的清高氣象。如今改字“永翰”,顯然是在官場上有所追求。
既然想在官場上混,身為親民官能夠不交好地方豪族么?就算不看徐階的面子,也得給徐璠一個面子啊!
果然,鄭岳坐正身子,捋了捋衣擺:“今日恰逢其會,便收你入門,可要專心讀書,不使我門蒙羞啊。”
“弟子定當牢記恩師教誨!”徐元佐已經有了拜師的經驗,動作嫻熟,念頭通達。雖然何心隱待他不錯,名頭也大,但遠水解不了近渴,哪里能跟縣官恩師相比?當然,圣人無常師,所以圣人弟子多拜幾個師父,參學各家精義也是很正常的,更是虛心好學的表現。
徐璠當即讓徐元佐斟酒敬師,與在場諸人將這事算是定下來了。
陳實在一旁看得羨慕,心中暗道:人生機遇真是難以預料啊!此子原不過是小販之子,伙計出身,卻認了個好爹,又拜了個好師父!
陳實覺得鄭岳是個好師父,乃是因為鄭岳以三甲同進士的身份,分到了松江華亭當知縣。大明有一千四百余縣,華亭這樣的江南上縣是誰都能來的么?尤其是首輔徐階住家華亭,吏部肯定得找個妥當人來才行。
徐元佐卻覺得這位師父可以庇佑自己三年。再按照大明的升遷慣例,只要這三年平穩度過,下一任就是科道言官,再往后是升御史,放地方就是按察僉事,運氣好還能得個分巡道、兵備道之類的肥差。
再往后,這就妥妥地是奔著封疆大吏去了。雖然萬歷之后非翰林不能入閣,但最后混個部堂大佬卻并非不可能之事。
懷里的大腿又多了一條,怎能不讓人高興!
“你這書里教人罵人可不行啊。”陳實借著興頭,將話題再次引回筆記上,笑呵呵讀道:“‘腰細曰柳腰,身小曰雞肋’這也罷了。‘笑人齒缺,曰狗竇大開;譏人不決,曰鼠首僨事’。這明明是你自家杜撰,也好說是考究古人?”
徐元佐笑答道:“先生冤枉小子了。這是張吳興的典故。”
在座諸人或是用心科舉,或是專精古文,世說新語雖是常書,卻真沒幾人讀過,一時連張玄張吳興是誰都想不起來,都靜靜望著陳實。
陳實給閣老當幕友文主,這書卻是讀過的。又怕剛才玩笑被人當真,毀了自己的文名,訝異道:“你果然讀書駁雜,想試你一試卻都不成。”
他怕這樣辯白缺乏力道,又對眾人背道:“張吳興年八歲,虧齒。戲之曰:‘君口中何為開狗竇?”張應聲答曰:“正使君輩從此中出入耳!。’人莫能答。這條你都能記得?”
“先生過目不忘,真是一字不差。”徐元佐隨口捧了捧,也證明自己的確記得“一字不差”。
鄭岳正牌進士看不慣小舉人“猖狂”,笑道:“人莫能答,你能答否?”
徐元佐笑道:“學生就怕答得不雅,令師門蒙羞。”
眾人見他年紀小,紛紛起哄,要他答一個出來。
這種聚會,本來就是老人消遣小孩子的,任你有甘羅之才,項橐之能,都只有乖乖被人調戲,否則就是不識逗,以后這些父執輩誰肯提攜你?
徐元佐當然不是不識逗之人,笑道:“若是犬輩出入其間,豈不是留下一口狗毛滿腹狗屎?”
徐璠俯仰大笑;鄭岳側臉偷笑,劍指虛點;陳實咧嘴搖首,只說:“齷蹉。”
徐元春在后面想笑而不敢大笑,憋得整張臉通紅。
眾人哄然,倒是對徐元佐的筆記越發感興趣了。徐元佐早就有所準備,將剩下幾冊取來,交給諸位先生們指點。
幼學抄記,一本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