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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宏觀經濟

  “母親,咱們不能先入為主。”

  徐元佐面對兩位呆滯的大人,反而柔聲道:“賬目有假是肯定的,但說不定是父親為了家里,虧錢做成盈利呢?把所有問題都自己扛,是何等感人肺腑!”他雖然這么說著,卻不自覺地流露出前世嘲諷別人的口吻。

  “你在這里陰陽怪氣說些什么!”徐賀大怒,就要沖上來打兒子耳光。

  徐元佐往母親身后一躲,語速飛快道:“我看了這兩本賬簿,通關納稅銀前者是一百三十二兩,這回是一百二十兩,相差不大。另一項開支大頭卻是應酬往來,分別開銷二百三十五兩半和二百四十三兩八分。”

  徐賀剛剛揚起的手停在空中,竟然沒打下去。

  徐母張開雙臂護著兒子,此刻也滿臉不可思議地扭頭看去。

  “去年本金是三百兩,今年本金五百八十兩,其中因為三梭布成本漲了兩成,番布漲了一成五,藥斑布每匹漲了七分…但是因為今年沒有販兼絲布,所以進貨量其實還是比去年多了三成。”徐元佐此刻大顯威能,流水一般報出各種數據。

  “母親,”徐元佐又問道,“前年父親收益幾何?”

  徐母毫無設防,應聲答道:“前年還賺了五十余兩,賬簿還在我屋里。”

  “這就是了!前年有五十余兩收益,為何去年和今年跌得這么厲害呢!”徐元佐望向父親。

  徐賀一時張口結舌,支吾道:“你懂什么!做買賣哪有包賺不賠的!”他給自己打了底氣,又罵道:“你這小畜牲!竟然敢說你爹做假賬!”

  “做買賣的確有賺有賠,但這賠的也不是時候!”徐元佐從母親身后緩步走出來,面對父母二人毫無懼色。他道:“前年是什么光景?贛浙礦徒鬧事,兩廣山民鬧事,后來還有山東民亂,朝廷四下彈壓,各種苛捐,是做買賣的年景么?”

  “這又不妨礙我們松江布市!”徐賀強詞奪理道。

  “路上不太平就不影響腳價么?”徐元佐眉毛一挑:“我雖沒有看過前年的賬簿,但是不看可知,前年的腳價絕對是去年和今年的倍數之上。”

  這個時代的貨運能力極低,就算人力成本便宜,要運貨到西北也不是一筆小數目。

  “所以前年賺錢,那是賺的辛苦錢!”徐元佐道:“去年和今年卻不該如此!因為去年朝廷開海了!”

  明朝的海禁相比另一個維度的清朝海禁而言,簡直就像是過家家。

  首先滿清海禁是沿海不許住人,劃作禁區。明朝禁海卻是因為防倭寇,非但不清場,還要移民實邊、充軍沿海衛所,變相地增加了沿海人口。

  其次,滿清禁海,那就是片帆不許下海。而明朝禁海之后,非但官船慣例出海巡海,就連民船也沒把禁海令當真。而且近海航道一直暢通,只有遠洋受到了影響。

  真正積極推動禁海的也不是朝廷,而是沿海大戶,以此保證自己能夠獨占海貿利潤。

  當時許多明眼人都看到了倭患實則起于海禁,但是要開海卻面臨閩浙豪族重重壓力。甚至于當時提督閩浙海防軍務的封疆大吏朱紈,因為鼓動開海,被朝廷免職,憤而自殺。

  隆慶元年,朝廷風向徹底轉了過來,北人當政者日多,開海派戰勝了禁海派,這才有了月港開海。雖然實情曲折,月港也并非上佳之地,但終究算是打開了一條口子,讓外來的商家擠了進去。

  更多人參與到海貿游戲,自然需要更多的貨物。

  松江布作為大明海貿出口的重要貨物之一,自然因此價格飛漲。

  在生產成本不變的情況下,銷售價格飛漲,傻子都知道意味著什么!

  “進貨量小了,賣家漲價,但擋不住行商的售價漲得更多!”徐元佐抽絲剝繭一一道來:“這種情形之下,為何盈利反而跌了那么多!五十兩跌到十兩,這可是跌愈八成!”

  徐賀愣在當場,他還是頭一回意識到隆慶開海對自己的影響之大。之前他還對松江布市暴漲有些疑惑呢,原來都跑去月港了!

  徐母已經反應過來了,面露不善地看著丈夫。

  “去年月港上繳太倉(國庫)的商稅是一萬兩白銀。”徐元佐絲毫沒有顧忌二位大人對這個數字的懷疑,斬釘截鐵道:“今年肯定會有更多看風頭的豪門大家參與其中,所以布價持續上漲,而要夾絲的兼絲布已經難以求購。這種大好行情之下,只要能夠進到貨就必然有數倍利潤,父親為何反倒比去年還少賺了兩成!”

  “我這里頭還沒算這兩年國家安靜,衛所軍丁出來運貨,腳價回落呢!”徐元佐給自己的演講畫上了個句號。

  “今年陜西還大震呢!”徐賀總算從腦海中挖出了一些利空消息。

  他奪了氣勢,面色沉重,道:“四月初六日,西安、鳳翔、慶陽同日地震。那真是震聲如雷,塵灰蔽天,城無完室!慘吶!天老爺知道死了多少人畜,余震十幾日都不止!

  “到了十九日,咸寧、涇陽又是地震。咸寧縣的霸橋、柳巷,涇陽縣的迥軍、永樂各村鎮,倒塌得如同平地,壓死二三百人!朝廷還命巡撫都御史張老爺祭告華山呢!”徐賀說得痛心疾首。

  “然后,”徐元佐絲毫不受影響,“不是能賣得更貴了么?”

  徐賀蒙了。

  的確,發生了大災害之后,幸存者總是需要重新生活的。在這個過程中,各種生活物資都會上漲。即便在后世的物流便利和法律約束下,還有奸商謀取暴利,在如今這個時代,商人更不會有任何心理負擔。

  而且按照徐賀的賬簿標示,四月份他們還在路上,并沒有趕上大地震——充其量趕上了余震。完全是災后第一批趕到的商家,怎么可能不大賺一筆!

  “銀子去了哪里。”徐母突然用了極其平靜的聲調說話,甚至比平日還要溫柔。

  不過徐元佐可不相信這是母親改變了斗爭策略,硬的不成要來軟的。

  這分明是暴風雨前的氣悶!

  徐元佐悄悄摸向樓梯,突然身后伸出一只粗糙黝黑的手,一把抓住了他的肩頭,連拖帶拽地拉入后廚之中。

  正是徐家大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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