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夫子只是盯著徐元佐看,一時間卻想不到該如何開口。
徐元佐微微一笑,已經知道了陸夫子的心思,這分明是想讓自己主動開口。
“夫子可是想問優免的事?”徐元佐問道。
陸夫子微不可查地點了點頭,又怕徐元佐沒能看出來,方才道:“你可有什么主意?”
徐元佐笑道:“敢問夫子,鄉里還有親戚么?”
陸夫子從父親一輩就到了朱里,那時候家里還有田產,佃給鄉人耕種。后來陸夫子自己過了小考,成了秀才,卻沒能抑制住家道衰落,那些田產都賣給了族人親戚,除了冬至祭祖,自己也不太回去了。
“親戚倒是還有,只是疏于往來。”陸夫子道。
徐元佐笑了:“不往來并不代表親戚情誼就不在了。這樣,夫子且容我準備些許文本,待夫子空閑了,咱們回趟老家,花個半日功夫將事情辦了。”
陸夫子還有些猶疑:“我家連田產都沒了…”
“陸夫子只需帶我走一回鄉里便是。”徐元佐笑道。他的打算十分簡單,利用大明律上的法律漏洞,將陸夫子的免稅免役的額度賣給鄉中宗親。
不過這些不用為外人道破,否則陸夫子自己也能做了。
大明開國以來,糧稅其實一直不高,真正嚇人的是徭役。
徭役又分了里甲正役和雜泛差役。
里甲正役是以丁糧戶等為依據,十年一周,輪流充當,不能脫免逃逸。
徭役嚇人的部分重點是在雜泛差役。
雜泛差役之中,有一部分是均徭,與里甲正役相類。另一部分則是“雜泛”,遇事則派,無事則休。然而從正德以來,朝廷大事不斷,地方上小事頻繁,百姓的雜泛自然不可勝數,壓力山大。
至于那些投獻、詭寄之人,真要逃糧稅的不多,主要還是逃的這“雜泛差役”。在萬歷后期,因為逃逸之民甚眾,雜泛全都落在了未逃的百姓身上,由此惡性循環,逼得百姓不得不逃。
如今雖然還沒有那樣巨大的壓力,不過花上一兩銀子能保一年平安,這無疑是極劃算的買賣。
隆慶二年的九月底,徐元佐第一次走出了朱里小鎮,沿途看到了成片的桑園和農田。他卻沒有絲毫興奮,只是在腹中反復修改演講稿,希望能夠打動村民,讓自己的第一筆業務完美收宮。
到了陸夫子老家,徐元佐才發現自己真的想多了。
陸夫子找到了陸氏族長,敘了譜誼,直說了想轉賣免稅免役名額的事。那個看似渾渾噩噩老得發蔫的族長,眼中頓時精光閃爍,根本沒有想過召集族人,直接就將這買賣包攬下來。
陸夫子略略吃驚,心中暗道:這么方便的買賣,我早些年怎么就沒想到?
徐元佐卻是心中發憷,這么簡單的交易,體現不出我的價值啊!
人類是很現實的,專門為沒有價值的東西取了個名字:垃圾。
這個東西并非專指物,同時也包括了人。
“老先生,我已經準備好了文本,只要找來鄉老當個中見便成了。”徐元佐適時立出,捧了一疊文契。
這種買賣行為說穿了是挖朱皇帝的墻角,當然不可能有合法的格式契約。其實之所以前人不從秀才手里買優免,正是因為擔心秀才地位不高,不能成為這種非法行為的保護傘。
徐元佐則是鉆了大明法律和風俗的漏洞:過繼。
大明是個重法統不重血統的社會,過繼的兒子就跟親身兒子一樣。當年世宗嘉靖皇帝鬧大禮儀,說穿了就是爭個說法:自己到底是誰的兒子。
徐元佐回避了利益焦點,直接從過繼入手,確定了繼子的權利義務,諸如仍舊在本家祭祀,仍舊是本家的排譜,對陸夫子這位“父親”的遺產沒有繼承權…形成了一個“過而不繼”法律狀態。
這些文件陸夫子并沒有全部看完,他只是挑了自己有所顧慮的問題看了看,見徐元佐安排得十分妥當,便沒了最后的顧慮。
族長兒子多,倒是不在乎過繼出去一個兩個。他又聽徐元佐仔細介紹了今后的狀態,見白紙黑字寫得明明白白,心中也是安定,立刻就叫了個兒子出來,跟他說了這事。
那位陸氏本家已經四十多歲,平日也在外走動,不少鄉鄰收了絲織了布,都委托他去發賣。一者是他本分誠實,一者也是他見多識廣,不會被人騙。
所以此人聽了個大概,就知道此事可行,當即給陸夫子磕頭,叫了父親大人,對自己的生身父親卻還是叫爹,并不用改口。
又坐了些許時候,鄉老也來了。
陸夫子與族長只說了過繼的事,并沒有談及其他。鄉老也不多問,只當陸夫子生不出兒子承祧香火,爽快地作為中見人簽字落印。完成手續之后,拿了自己的謝儀便走。
徐元佐心中感嘆,這個時代連討價還價都如此爽快,還真是資本主義吐出萌芽的時代啊!
所有文書事宜簽訂之后,程序上而言還需要到衙門備案,不過這事陸夫子就能搞定,不需要徐元佐出力了。他好歹也是生員,見了縣官可以不拜,而且帖子上寫“治下學生”,屬于特權階級。
在回去的路上,陸夫子心情大好,這趟出來為自己每年多開了一筆固定的財源。雖然二石田租的優免權當了人情,但光是免役錢就是一兩銀子。
“大明天下,你沒個功名傍身,辦不成什么事的。”陸夫子心情大好,自然也就舍得提攜后輩了。雖然他并不覺得徐元佐立了大功,也沒有給勞務報酬的意思,但總有些虧欠感,那么過來人經驗這種“價值連城”的東西,正好拿來償還人情。
“等日后弟弟中了生員,家中寬裕些了,學生自然還是要努力進學的。”徐元佐也知道自己不能插手接下去的工作,純粹是身份不夠。
最簡單一條:老生員陸夫子可以隨時投個帖子進縣衙,自己這個白丁能行么?
“家中再辛苦,也是該讀書的。”陸夫子道:“想前宋歐陽文忠公,四歲而孤,家貧無資,唯有晝夜讀書,廢寢忘食…你家好歹還能出得起開講錢吧。”
徐元佐承認陸夫子說得很有道理,跟歷史上許多前輩比起來,自己的家境其實還算不錯。然而老生員忘了一點,歐陽修先生可是能夠過目不忘的,是標準的文科學霸天賦。
現在自己天賦點點在了數學上,能相提并論么?
再者說,以自己九成新的大腦考生員,多半需要一到兩年時間熟悉一下課本,掌握一下考點。這一兩年時間難道就混在家里?雖然家中沒有到揭不開鍋的境地,但身為一個成熟的靈魂,怎么能心安理得地做這種啃老之事?
退一萬步說,就算要全力應考,徐元佐也不覺得陸夫子是個靠得住的老師。童試取決于縣官,如果不是學問超人,那么面子才是重點。
徐元佐要出身沒出身,要學問沒學問,如果老師再沒什么面子,縣官憑什么從兩三千考生里頭點中他?
現實地考慮以上種種因素,徐元佐仍舊堅信自己先打工謀生,有個好的物質基礎之后再考慮功名的事。而且這也是最大限度發揚自己眼光優勢的唯一途徑,鄉塾和家兩點一線,格局實在太小了。
不過眼下嘛,還是先把報酬拿到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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