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田延走了許久,日頭已經升到了中天。
徐元佐跟在后面,口舌干燥,忍不住地呼哧喘氣。
“這位公子,到底有什么好讓你這般的辛苦呢。”戴田延站住腳,緩緩轉過身,面對徐元佐。
若不是徐元佐看著那雙蒙了白翳的眼睛,真懷疑他是不是真的瞎子。
“我知道自己有恃才傲物的毛病,但又不甘心只做個‘老爺’,故而想求教于先生。”徐元佐喘著氣,打了個躬。
戴田延往前走了兩步,笑道:“你想金鑾殿上唱名?”
“不止。”徐元佐咬了咬牙,吐出兩個字。
戴田延面色肅穆起來,道:“若要那般,小老兒教不了你什么,全看你自個造化。”
“先生過謙了。”戴田延道:“我不信有先生這般神乎其神的占卜之術,只想知道個首尾。”
戴田延道:“老朽這套功夫,名為‘盲流星’,你可聽說過?”
徐元佐搖了搖頭,旋即反應過來,道:“并未曾聽說過。”
戴田延并不意外,道:“江湖中也有不少人知道這套功夫,都以為是瞎子們混飯吃的本事。其實這‘盲流星’卻真不是占卜之術。”
徐元佐精神一振,看了看日頭,道:“先生,如今烈日當空,不如先折回朱里,學生做東,請先生飲一杯。”
戴田延卻道:“此地甚為開闊,四下無人,最不用擔心六耳聽聞,正好說些秘事。”
“是,學生孟浪了。”徐元佐連忙認錯道。
戴田延道:“這套秘術講究察言,聽氣,辨風,探水,口舌,攻心。愚夫愚婦以為是占卜之術,其實一切奧秘盡皆在他們自己身上。你在屋中偷聽動了心,整理衣巾出來,又不立即下樓,反倒在樓道偷聽,種種般般,已經將你的心性、習慣,諸多過往告知于我了。”
徐元佐就像是窺視了魔術的奧秘,一旦說開了也并不靈異。不過他此刻卻又有些疑惑,戴田延不愿六耳相聞,為何如此細致地告訴自己呢?這幫跑江湖的,不都應該故作高深說一句“天機不可泄露”么?
“你現在就在疑惑,為何我說得如此細致,是也不是?”戴田延笑道。
徐元佐一愣,道:“是。”
“因為你就是流星。”戴田延道。
“請先生明示。”徐元佐可不會跟人打機鋒。
“天上星辰有數,各居其位,卻有流星之屬,來也無憑,去也無跡,璀璨一時者有之,影響千年者亦有之。”戴田延緩緩道。
徐元佐微微頜首:恐龍滅絕不就是流星撞地球么。
“生民之中的流星也是如此。”戴田延道:“我聽你腳步、呼吸、吐納、聲線、語調、動作、反應…無不是應該出生豪門,自幼蒙訓,而面貌方正,身材修長,目光犀利,不能受辱。這些都不是剛才那個門戶能夠教養出來的。”
“呵呵。”徐元佐尷尬一笑,這說的分明是二十一世紀的自己。
“而你現在嘛,卻是精氣渙散,面帶憨相,心寬體胖。”戴田延又笑道:“令堂大人還說你以呆肥蠢笨聞名街里。”
“呵呵。”徐元佐又是一笑,心中暗道:這之中自然有我也說不清的緣故。
“你說這種情形,是否與天上流星相似呢?”戴田延回到正題。
“的確是亂了位置。”徐元佐話中有話,扯回自己的正題:“先生是否能傳我這套秘術?小子日后發跡,定厚報先生。”
“可以。”戴田延此刻格外好說話,從懷中掏出一個小瓷瓶,道:“將這藥抹在眼中,一日三次,三日之后便可以了。”
“便可以了?”徐元佐大奇。
“便可以成個瞎子了。”戴田延正色道。
徐元佐剛伸出去的手僵在半空,道:“先生玩笑了。”
“瞽者善聽。若是不瞎了雙眼,只會被這世上表象所迷惑,如何開得心眼?”戴田延道:“你若想學這秘術,不瞎是不可能的。”
徐元佐收回了手,道:“抱歉得很,小子雖然對這秘術心里羨慕得很,卻不愿付出這般大的代價。”
戴田延收回瓷瓶,笑道:“可見你我果然無師徒緣分。”
“是,在先生看來,能窺視天地奧妙,人心機變,怎么都比一雙眼睛值得多。”徐元佐猶不死心,道:“先生,師徒是當不成了,不知能否攀個師生的緣分。”
“那不一樣么?”
徐元佐見戴田延并不離去,顯然是想聽聽條陳,悠然道:“師徒如父子,我是給您老當兒子的。師生嘛,一個給錢,一個傳授,因財施教吧。”
戴田延笑了:“你既無心看盡人心機變,何必學我這手藝?”
徐元佐正色道:“先生,世間行走,無論是生意買賣還是官場沉浮,只是“做人”兩字。若是我能一眼看穿此人心腹來歷,簡直如同手持利器,勢不可擋啊!如何能讓我不動心?”
戴田延道:“若只是這點上,你本身天資也已經足夠了。日后只需要在人來人往中,把一顆心恒定,自然洞若觀火。”
徐元佐微微皺眉,咀嚼這個“把心恒定”的意思。
“你若是有個強勢的家門,自然可以恃才傲物,高歌猛進。”戴田延道:“但若是沒有,則只有小心謹慎…對了,你那呆肥蠢笨,正是不錯的護身符,遇事反應慢些,心自然就能定住了。”
戴田延又道:“這就不收你的問金了,算我白送的。”
“小子卻之不恭。”徐元佐躬身謝道:“其實也是小子沒錢,日后若是有緣再見先生,必當重謝。”
“無妨,無妨。”戴田延輕輕擺手,轉身要走。
徐元佐突然心中一動,追問道:“先生,既然是聽聞之術,為何知道我父親在小暑前后出發,月底月初便歸呢?”
“你當真想知道?”戴田延道:“這可不能白送。”
徐元佐道:“可賒賬否?”
“五兩銀子。”戴田延道。
“可以。”
徐元佐對自己未來頗有信心,并不覺得自己付不起這五兩銀子。而且只要付給了戴田延,兩人之間便有買賣往來,這緣分自然就更深了一籌。說不準什么時候還要借助這位民間異士呢。
“令尊的確是小暑前后從西安回來,不過他在南京辦事拖延了,前幾日才交割清爽。又因為蘇州有個好友,邀他去小住數日,這便是月底月初才回來的緣故。”戴田延道:“若非如此,現在也該到家了。”
徐元佐更加奇怪了:“先生這也能聽出來?”
“自然。”戴田延面色不改:“我在船上聽他親口與人說的。”
徐元佐差點頸椎脫臼。
“正好順路做趟買賣。”戴田延毫無愧色:“你該能明白的。”
“明白,小子明白得。”徐元佐輕輕抹了抹額頭的汗。
戴田延朝徐元佐一笑:“這便告辭了,日后有緣再見。”
“先生一路走好,日后再見。”
徐元佐目送戴田延健步離去,長長出了口氣。他望向自己的身體,頗有些不滿地捏了捏肚子上的肥膘,又是長嘆一聲,緩步朝家走去。
一路上細細回想戴田延的話,徐元佐越發信了人不可貌相。看似平平無奇的一個老瞎子,竟然真個洞微燭幽,而且心性堅韌,即便所見所聞與常識相悖,仍舊能夠包容在心,不慌亂,不自疑,這也算是修為高深了吧。
再想想自己當年有父母家族幫襯,看似白手起家,其實不過因人成事,辛苦或有之,艱辛實在談不上。
真正要白手起家,那是何其艱難?
首先得忘記過去,專注于現在的身份,哪怕不得不匍匐前行,也不能放棄對未來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