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確實是一個巨大的問題。雜﹣志﹣蟲 詩文本身是客觀的,但是“美”這種東西卻未必是客觀的。
這就是“所指”與“能指”的區別。
文字,或者說具有某種特定讀音的特定符號,這個符號的“結構”,必然是客觀的。
但是這個“結構”指向的“意義”,卻未必是客觀存在的。
就以“美”這個字作為例子好了。“美”,讀音為”mei”,筆畫為九,會意。金文字形,從羊,從大。這是一個客觀存在的符號。但是其意義卻是多變的,在不同的語境下會被賦予不同的意義,甚至產生新的意義。而且,這個相對的概念,在大多數情況下,卻是以來主觀的判斷。
也就是說,“美”這個文字是客觀的,但是其內容卻無疑是主觀的東西。
那么,這個“文字”,到底是客觀存在的,還是依賴主觀意志才能存在的?
詩文也是一樣。
有一些“美”的感覺,是需要經過專門的培養才能感受到。白樂天崇尚“文章合為時而著,歌詩合為事而作”,且但求“老嫗能解”。據傳,樂天居士喜歡在路邊隨便抓個老太太念詩給她聽。如果老太太能夠聽懂,他才覺得這是好詩。因為樂天居士的作品,便是崇尚一種“無需訓練就能理解的美感”。
但是有著“詩鬼”之稱的李賀就不同了。同一個老太太,多半能聽懂白居易的《賣炭翁》,卻多半是聽不懂李賀的《雁門太守行》或是《李憑箜篌引》。
對于老太太來說,李賀的《雁門太守行》、《李憑箜篌引》多半是沒有什么美感的音律上的美感可能會有一些。
可又能因為這一個老太太的判斷,而定義說李詩不若白詩美么?
不可能的。
這也是為什么審美會出現巨大分歧的原因。每一個人的客觀條件不同,思想不同,對“美”的感受與解讀就不同。
“陽春白雪”和“下里巴人”,就因此而來。
哪怕是同一個集體,也會出現這樣或者那樣的分歧。
從這樣來看,“美”就是一個非常不客觀的概念了。根本不存在一個客觀的結構,可以讓所有第一眼看到它的人都冒出“美”的感受。
但是,每一個具備知性的個體,卻又都可以根據自己的想法,判斷“美”與“丑”?
古怪,很古怪。
“也就是說,能夠以‘美’評判一首詩文成就高低的,就必須是具備主觀意志的東西”王崎道:“換句話說,我懷疑文道具備常規意義上的‘意識’,或者背后存在一個或者多個有意識的個體或群體。”
宋史君很自然的點了點頭:“我們也曾懷疑過,不過思路和師弟你不大一樣就是了。”
趙傳恩插嘴道:“王崎道友,我們之前也試過很多方法的。比如說,我們也試著用毓族語言喊過‘文道!我們是帶著善意而來的’,但是沒什么用。”
實際上,這些征夷使都有過類似的設想,并想辦法在毓族看不到的宇宙空間或荒郊野外,以各種形式釋放自己“存在”的信號。只要那個“幕后之人”還能夠感知道這里,就必然會知道這里出現了一群天外來客,并且意識到自己的存在。
——就仙盟現在的“常識”來看,恐怕這個宇宙的絕大多數仙人都會覺得文道系統存在得不大正常。
而只要對方有交流的,那就必然能夠與人族交流。
也就是說,那一支神秘的天眷遺族,要么很少或幾乎不觀察這里,要么就根本沒有同人族交流的。
“這就讓我覺得更有問題了。”王崎嘆息:“就是這一點,引出了新的問題,我死活也想不明白。”
宋史君看著他,問道:“我倒是覺得,這樣子可不是非常明白么?”
“不,如果真的是以詩文的‘美學價值’或者‘思想價值’來獎勵文氣。”王崎低聲沉吟:“為什么?為什么會有人想要造出這樣一個機制呢?”
眾人面面相覷,沒能搞懂。
“我是說啊,留下這一套機制的人,到底想要干什么?為什么想要發展出這樣的文化?”王崎道。
天人大圣構筑的四十九道,其實也能夠窺探出一定的目的性。創圣的先天創生大道,連同其麾下的五德大道,是“趨向有序”的過程。無論是生命,還是走向融合的文明,都是天人大圣多喜好的。而寂圣的先天寂滅大道,連同其麾下的五運大道,雖然說是前者的反面,但是,卻具備“肢解原生文明,將生物納入泛文明圈”的功能,或許也有處罰違逆者的意思。
有生有滅,有前進也有死亡,有新增的,也有被舍棄的。這才是一個龐大系統的健康形態。
但是文道世界卻并沒有窺探到這種很強烈的目的性。至少在王崎看來,任何道德,任何制度,都是具備時效性的。萬年前的政令,自然不應該不加分析的施加在萬年后的政局上。但是,已經成為經典的東西,便會永遠成為毓族供奉的東西。從無抉擇,從無更替。
雖然人族文明也有內核一以貫之,但是,卻明顯存在不同…
“毓族甚至連法術都沒有研究過。”王崎如此說道:“任何作品都會被賦予法術效果,但在我們這些外人看來,這并不合理,是因為有更高層次的存在設置好了這一切。但是,那個‘更高層次的存在’,又到底有什么目的呢?”
像龍皇一樣,驗證文明發展的道路嗎?不不不…這只能得到一個“高級文明全方位庇護下的低級文明”的樣本吧?不管怎么想,龍皇那種“放養”的做派才是正常的。
那么,提供法術的靈感…呸。毓族對于法術的認知也就那樣了。雖然能夠依靠文道搭建“官聲”這個系統,但是“官聲”的存在,卻同樣依托于一本文史作品自動獲得的法術效果。
也就是說,毓族的一切法術,都是那個族裔完成,然后遞到毓族手上的。
——特地養廢一個文明…天眷遺族好歹也是天人的眷屬,應該不至于這么無聊吧?
宋史君搖了搖頭,笑道:“除非仙盟與龍族的合作更進一步,讓龍族與參與進來,不然的話,最近幾萬年,我們是不可能知道那個‘創造者’的本意了吧?”
雙方——那個天眷遺族以及人族的技術差距,使得人族根本就沒有與對方取得溝通的信心。
王崎點了點頭,望向天邊,道:“希望我們能夠有這樣的機會吧…”
趙傳恩見王崎談興似乎很高,便說道:“那么,道友,一個月后,你有沒有興趣去毓帝面前講述一下自己的這一番思考?”
王崎一愣,本想拒絕。因為他很清楚,毓族的語言環境,恐怕很難承載自己的“想法”——或者換句話說,沒有多少毓族人能夠從自己的語言之中感受到“美”,或者,自己心目中的某些“理念”,經過自己這半吊子的毓族語言陳述之后,就必然大打折扣。
但是,話到嘴邊,他卻換了個問題:“什么?我總覺得左相似乎不喜歡咱們去面見那位小皇帝?”
“哈,這你就不用擔心了。”趙傳恩道:“今年科舉不是出來了嗎,按照毓族的禮法,毓帝需得召開‘青衿宴’,宴請所有獲取功名的文士。而文壇諸人乃至滿朝官員,都可以在這一場宴會上向諸多士子表示祝賀,并向小陛下道喜——對于毓族來說,這可是普天同慶的大事哩。而那個時候呢,咱們作為外邦人,也需得去祝賀。您也可以趁著這個機會,將和左相說過的話,組織組織語言,再說一遍。”
王崎錯愕:“有什么意義嗎?”
宋史君苦笑:“這不是…胡鬧。啊,不是說你,王師弟。”說道這里,他也嘆了口氣,道:“這應當算是…我們專權的判斷了吧?因為,我們單方面認定,臺學勢力在毓族中擴大影響力,對我們有一定好處——至少不會有壞處。”
嚴格上來說,征夷司并不嚴令禁止這種行為,而仙盟對待央元毓族的態度,也是“放任自流”。而央元毓族無論興盛還是衰落,也都不會對人族造成干涉。所以,宋史君也確實有一定的自主全力 但畢竟之前的“化身逆主事件”以及其后引發的“堆仙人”事件才發生不久,遇到這種情況,宋史君還是存在一定的“政治風險”的。
——過度干涉原生土著文明內政…之類的。
不過,天央征夷司到此千年,倒也和一些毓族結下了友誼,所以,有這樣的判斷并不奇怪。
王崎點了點頭,道:“一般人那個時候都做什么?”
“送點禮物,做做文章,隨便恭維一下皇帝。”趙傳恩道。
王崎點了點頭:“我了解了。”
說著,他看了看窗外:“畢竟這是一次對話的機會吧?我會按規矩來的。”
沒人注意到,他正在看天際的一顆亮星。
那是行星大墟的光。
而此時此刻,大墟近地軌道上,一顆巨大的灰色球體斜斜擦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