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一次,他夢見自己坐在東西兩階之間,非夏非周,而是位于殷人出殯的位置…
“予始殷人也…卻好周禮。”在夢中喃喃地說了這么一句話,孔子就被子路的大嗓門吵醒了,同時感受到的還有外面的寒冷天氣。
“夫子,看看是誰來了!”
大聲嚷嚷著掀開車簾后,子路鉆了進來,他慢慢將孔子攙扶起來,別看他性格粗野,可對待孔子卻十分用心溫和哪怕他自己也是個年過六旬的老人。
子路本在葉公軍中,隨著趙楚停戰,他才得以回到葉地。也巧,倔強了二十年后,孔子終于和趙無恤見了面,一場深談,二人似是將這三十年的事都說通透了,他也終于愿意踏上歸途,回到故鄉。
一路上走走停停,算起來,他們已經走了一個月,雖然有趙無恤提供的最為舒適的四輪馬車,雖然中原的道路今非昔日,午道縱橫,交通方便,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亭驛提供熱水、吃食和歇腳的地方,在趙無恤的特殊關照下,孔子和子路等人,享受到了郡官出行的待遇。
哪怕如此,逆旅依然艱難,更別提這寒冬臘月的天氣,地面開始變得硬邦邦的,大風一吹,馬兒都哆嗦,不愿意再走。
但他們一直沒有停下,因為孔子在車里說了一句話。
“狐死必首丘…”
他能感覺得到,自己時日無多,只希望能在活著的時候,回到家鄉。
臘月二十八這一天,他們在半道上,遇到了來迎接的人,這才有了剛開始的那一幕。
孔子在子路的攙扶下,負杖坐了起來,外面有人匆匆過來,在冰冷的地上下拜稽首三次,用帶哭腔的語氣道:“夫子,不孝弟子冉求,來迎夫子了!”
孔子已經老眼昏花,而冉求現在也是趙國的重臣,相貌體態變化很大,幾乎認不出來了,但那聲音卻是沒變的。
他笑了起來:“求,汝為何會來此?”
“夫子,職守所在,吾不能貿然離開轄區,只能在邊界的亭驛等著。”
冉求擦了一把淚,對子路說道:“都到這了,還是把夫子扶下來瞧瞧吧。”
子路應諾,攙扶孔子下了車,一出來,一陣寒風就撲面而來,好在有弟子們的身軀為他阻擋,畢竟孔夫子已經不再強健高大,能開三石之弓了。
“夫子,你看,那是什么地方?”
子路的口氣很興奮,左手按劍,右手指著前方,孔子瞇起眼看過去,卻見那是一個即將被凍結的冰冷大湖,周邊環繞著丘陵小山,怕是有上百里之廣…
“這是…大野澤?”記憶中,那片魂牽夢縈的碧綠湖水,一直在他心里蕩漾,孔子認出了這里,再往北一點,就是他曾經為官教學過的中都邑啊!
過了這里,就是魯國地界。
老者舒了一口氣,幾乎落淚。二十年前離家,如今才歸,老妻已死,孫子都挺大了,至于里認識的同齡人,已經沒有多少還健在了吧?曾經的對手盜跖也已經戰死多年,據說他的兒子都去萬里之外的極西之地走了個來回了。
“我終于回到了魯國…”
孔子如此說,冉求卻有一些尷尬,等孔子平靜了一點,才笑道:“夫子啊,現在,已經沒有魯國啦,這大野澤周邊的地方,和曾經的曹國、衛國一部分一起,都劃歸山陽郡管轄,弟子不才,就在山陽做郡司馬。”
“魯國沒了?”或許是旅途勞頓,或許是因為年老有些糊涂了,孔子想了好一會,才記起此事。
“沒了,除了山陽郡外,劃分了泰山、魯郡、臨沂三郡,魯侯,只保留了祖陵所在的闞邑…”
“一路上,鄭國沒了,衛國沒了,曹國成了陶丘自治市,現如今,連魯國也不見了。”
孔子悵然若失,苦笑道:“他說的沒有錯,二十年間,中原的變動,堪比太山壞、梁柱摧啊!”
上個月,趙無恤在葉縣對孔子坦言,說他要效仿湯武之事,取代周天子。
他倒是沒強求孔子做什么,但似乎也有一些期許,期待孔子能夠接受此事,并隨他去見證這一切。
但孔子的回答是:“我做不了不食周粟的伯夷叔齊,也做不了屈身受辱的柳下惠、少連。既不降志辱身以求進取,也不隱居避世脫離塵俗,既已耳順,伯主所言之事,無可無不可,但現在,我只想從心中所欲,歸鄉終老…”
周禮的世界啊,恢復三代之治的夢想啊,他終于放下了,但終歸還是放不下。
如今故鄉是回來了,但已經被趙氏統治一代人的魯地,竟找不到昔日模樣,孔子焉能不心生戚戚然之感?
就在這時,前方的道路突然喧嘩起來,卻是冉求的子侄們姍姍來遲,想要擠過來拜見孔子。
“為何如此之遲!”
冉求大怒,要不是孔子在,差點要扒了這群混小子的衣服,當場懲罰一頓了。
那些子侄們訥訥不敢言,只是好奇地看著面前這個高大的白發老人,按照冉求的要求下拜稽首,口稱師祖…
“汝等乃少年英才,起來,都起來。”孔子的心情平復了不少,這群大冬天里,依然騎馬挎弓的年輕人,他們身上散發的昂揚斗志,是以前的萬馬齊喑的魯國極為少見的。
或許,這就是趙國統治下的新氣象?
思索間,那些冉求的子侄卻請求孔子,為他們鑒定一下半路上捉到的一頭“怪物”。
“路遇此獸,忙著追它,故而來遲。抓到后卻分辨不住是何物種,素聞夫子博學,還望一觀。”
別人且不說,子路倒是立刻來了興趣,捋起袖口,與冉氏子侄們一起將那那吱吱亂叫的怪物扛了過來,放在孔子的身前。
卻見那怪物一身棕色皮毛,大小與牛相仿,長著鹿的身子、牛的尾巴、馬的蹄子,頭上還有一單獨的修長肉角,被束縛住四肢,在冰冷的地面上,朝著孔子嗷嗷哀鳴,眼中竟似帶著淚花…
孔子大驚:“麟,這是麟啊!”
孔子的反應很劇烈,他先是反袂拭面,涕泣沾衿。似乎是從這頭稀有的祥瑞珍獸身上看到了自己的影子,又蹲下來抱著那麟獸,竟放聲哭泣了起來:
“麟啊,你本是仁獸,應該在太平盛世才出現,為何會降生于這禮崩樂壞的亂世呢?孰為來哉,孰為來哉?唐虞世兮麟鳳游,今非其時來何求?麟兮麟兮我心憂…”
子路、冉求等人不知所謂,只是不敢打擾夫子,任由他發泄自己的悲憤。
過了半響,那頭麟在孔丘懷里已不再驚恐,而他也恢復了平靜后,卻又面露一絲恐慌,喃喃自語道:“五百年必有王者興,由堯舜至湯五百年,由湯至文王五百年,由文王至今亦五百年,五百年必有王者興…”
“今日麟獸現,難不成接下來就是鳳鳥至,河圖出?趙氏代周為天子,竊鉤者誅,竊國者為王侯,當真是天命所歸?難不成,我這數十年來,做的全是阻擋天命的螳臂當車之舉,仲尼啊仲尼,你何其可笑,何其可笑?”
他癲狂地大笑起來。
“夫子!”
見孔子又陷入了老糊涂般的迷茫狀態,子路不慍,當頭棒喝:“子不語怪、力、亂、神!更何況,你忘記那日趙侯對你說的話了么?”
這句話,喊醒了孔子,也只有子路,才敢這么對孔子說話,二人的關系,從始至終都是亦師亦兄弟。
“由,能從我到最后的,終究還是你。”從周易天命的圈子里繞出來的孔子這才清醒過來。
“我在葉地時便覺得,世上再也沒有人能理解我了。但我不怨天不尤人,下學人事,上通天理,能了解我的,大概只有上天了,故而在七十歲之后,開始鉆研周易,希望能從中找到一些寄托。”
“可是那一日,趙子泰卻當著我的面,說要取代周室,對三代進行揚棄,我本以為他要以天命所歸自居。但他卻又對我宣稱,這世上并不存在什么天命…”
因為年紀大了容易糊涂,所以孔子的腦子里,許多東西時有時無,可這個時候,他終于記起那日在葉縣廬中,趙無恤對他說過的話了。
“在無恤看來,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
趙無恤說,并不是因為出現了鳳鳥、河圖等吉兆,天下才太平,而是因為人的努力讓世間變得更好,從而才有了治世,一些尋常的東西,才被視為吉兆。
他直言,孔子壯年時,是極其相信人事的,到了晚年,卻寄希望于天命起來,這是走了歧路。
“老朽其實早看明白了,想要復興周禮,回歸三代之治,找回昔日人人相善,秩序有常的美好,是不可能了…人心,不古,形勢,不許。而有雄心的諸侯,終究會嫌老朽的法子慢,不現實,他希望用自己的辦法,來開辟一個新的時代,對外宣稱天命在己,實則只相信人的力量。”
久久之后,孔子嘆了口氣,這個倔強的老人,終于在某方面認了輸:“雖然無法認同他的一些做法,但這種對于人本的堅持,慎始善終的態度,我不如趙子泰。”
如此想來,再低頭看去,麟獸身上的虛假光輝,也就消散殆盡了,只是一頭臭烘烘嚇得半死的野獸而已。
孔子放開了麟,對冉求道:
“沒錯,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從來就不曾有什么救世明王,也不曾有預先的征兆,只是老朽的一廂情愿罷了。放了它罷,這并不是吉兆,也不是什么不祥,只是一頭可憐的畜生…”
ps:此處的麟,并非神話里的麒麟,而是一種很像鹿的動物,作者曾經在甘肅省博物館見到過化石,或許孔子見到的麟,是這種動物遺存下來的一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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