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侯十三年、楚王章十三年(公元前476年)隆冬十一月,宛地,這座后世被稱之為“南陽”的地域,一行滿懷悲憤的南國使者正重新踏上這片土地,然而卻不是以光復者的身份,而是屈辱的求和者…
楚國樂尹鐘子期懷抱國書,步入宛地申縣,護送他的是一隊甲胄鮮明的趙國羽林衛,因為剛打了勝仗,這群年輕人的臉龐上神采飛揚,瞥向鐘子期的眼神中,也帶著一絲輕蔑。∞雜ぁ志ぁ蟲∞
鐘子期知道他們在想什么。
“愚蠢的荊楚啊,怎敢不自量力,與大邦上國為敵?”
今年春天,剛剛平息內亂的楚國只來得及栽下秧苗,就遭到了北方趙國的劇烈攻擊。趙軍十萬大軍在郵成率領下突入召陵,直取潁汝,而五萬大軍盡收淮南,好在越國這些旗幟鮮明地站到了楚國一邊,大軍云集威脅淮南、廣陵,加上有大別山天險阻隔,這才使得趙軍兩面夾擊的打算未能如愿。
接下來,內戰的大功臣葉公再度站了出來,他率領申、息、左廣三軍在上蔡擊敗了不可一世的趙軍,雙方進入對峙階段。楚國雖然剛從內亂中恢復,但北部諸縣沒有遭到兵禍席卷,仍有抵抗之力,而趙軍勞師遠征,背后是楚民遷徙一空的兩百里無人區,補給十分困難,也不敢貿然分兵,雙方開始在汝水筑壁壘對峙。
這種對峙在八月中旬時被打破了,隨著趙侯無恤命大將穆夏再帥十萬西軍南下,趙楚的平衡被打破,穆夏與郵成合作,強渡汝水,楚軍兵少,無法抵御,只能徐徐退卻。
接下來的時間,就是趙軍的突飛猛進,和楚軍的兵敗如山倒。
九月份,趙軍攻陷魯陽,拔許、葉!
至此,葉公令公孫寬經營的第一條防線全線告破,楚軍主力撤回方城之內,希望以此天下巨塞阻止趙軍前進。
然而,在趙軍眼中,內地各國邊疆的長城都是空的。十月初,趙軍主力云集于方城之北,西面又有商君趙伊與巴人襲擊丹陽之地,楚軍兩面受敵之下,經過半個月的鏖戰,趙國奪宛城!申息之師也差一點被圍殲,堪堪撤回南方的鄢、鄧。
而東面,淮南趙軍也終于有了行動,配合北方偏師,奪取了淮西的江、息、黃諸地,只是在險關“冥厄三塞”受阻,強攻不下后,頓兵不前。
一戰而汝水竭,二戰而許、葉舉,三戰而宛城拔…趙軍僅用了三個月,便橫掃了楚國北境,楚國雖然采取了葉公“寧失地,毋失人”的策略,寧可放棄城邑,也要避免決戰,勉強保住了自己的主力,但如今只能縮回鄢、鄧(襄陽一帶)垂死掙扎。
鄢、鄧控扼南北,乃是天下重地,漢水為池,阻擋著北方鐵騎的南下。
打到這時候,趙軍也傷亡不小,又要分兵占領已攻陷的楚地,要想再戰攻取后世有“天下腰脊”之稱的鄢、鄧襄陽之地,著實有些不濟。
十一月份,在嘗試了幾次進攻未果后,天氣開始轉冷,趙軍的前線糧食近乎要吃盡,冬衣也未能及時運達宛、葉,兩三萬人的補給和二十五萬人的補給完全不是一個等量級,更何況趙軍現在已經深入敵國腹地。加上后方汝水、宛城一帶有楚人叛亂,趙無恤想起了與張孟談的承諾,開始考慮休兵之事。
南方最可怕的不是楚人的困獸之斗,而是疾病,趙兵多是北方人,水土不服,冬天還好,若是打到明年春夏,在大江邊上來一場瘟疫或者血吸蟲病泛濫,那就徹底完蛋了,趙無恤重演苻天王的悲劇也不是不可能。與其冒險去吞并暫時難以消化的南方,還不如見好就收,鞏固新征服的領土,休憩十年,徹底整合北方后,卷土重來…
月盈則缺,物壯則虧,他總覺得,再強行往南的話,會有一場赤壁或者淝水在等著自己。
不過他也不打算就這么放過楚國,伐兵之后,便是伐交了…
十一月,距離亡國只有一線的楚國人果然先沉不住氣,派出鐘子期作為使者前來求和。
趙楚和談的地點,沒有選擇宛城,而是放在了附近的申縣。
鐘子期是個聰明人,他很清楚,趙侯選擇申來作為和談地點,意味深長。
申縣,是楚國的第一個縣,在過去兩百多年時間里,這里和息縣一起,曾是楚國的兩大柱石,申息之師天下聞名,然而在方城不守后,卻選擇避讓趙軍鋒芒,敗退南方。
此外,申,還是楚國上一次號令諸侯的盟會地點,四十年前,野心勃勃的楚靈王強迫晉國同意他大會諸侯,按照子產所獻齊桓公會盟的程序會見諸侯,那堪稱楚國最狂妄的一次會盟,楚對中原的驕橫,也到達了頂峰。
四十年過去了,物是人非,楚國的輝煌也一去不復返。如今選擇此處作為和談地點,又何嘗不是在告誡楚人,讓他們看清楚自己的處境呢?
懷著這復雜的心情,鐘子期步入了申縣,和談地點還在城池的另一頭,他腳下的路還長著呢。
雖然是戰勝者,但趙無恤也沒有太過怠慢楚國的使者,派了足夠分量的人物出來接見。
當鐘子期抵達申縣門口時,一位面如冠玉的趙國大夫已經等候在此,遠遠看見他,便笑吟吟地迎了過來。
“久聞荊楚有子期之音,心慕久矣,今日得見君雅容,不枉此行。”
鐘子期對此人的態度倒是有許多好感,但他也知道自己身負使命,便不卑不亢地還禮:”敗軍之國使臣,代寡君前來謁見趙侯,何雅之有…不知大夫如何稱呼?“
“趙國公婿大夫,俞伯牙…”
公婿大夫,是是趙國一個特殊的職位,那便是公女的夫婿,趙侯的女兒很多,嫁出去的有三人:樂靈子之女,長公女婉嫁給了董安于的孫子;季嬴的女兒,次女蓁嫁給了膠東伯韓虎的兒子:孔姣的女兒,三女姝則許給了在學宮考舉中詩、書、琴都名列前茅,且容貌英俊的俞伯牙…
俞伯牙倒也沒什么大的才干,趙無恤讓他做了公婿大夫,也只是將他當做行人來用,畢竟一位才貌雙絕外交人員,可以緩解一下趙國“棄禮儀、上首功,以虎狼之心鞭撻天下”的暴國形象。
伯牙最大的愛好,便是音樂,他也久聞南方有位鐘子期,演奏的《陽春》《白雪》乃天下一絕,早就眼熱想見,此番見到了真人,心中十分歡喜。二人同車,一路往里面行駛的時候,有一句沒一句地聊開了,這一聊便一發不可收拾。兩個樂癡簡直一見如故,相談甚歡,甚至約定等和談結束后,要試著相互切磋下樂技。
歡樂時光易過,當馬車在申公府邸門前停下時,鐘子期才猛地醒悟過來。申縣的縣公寧死不離此地,已經死于戰亂,他的府邸被征辟為趙侯的行宮,而鐘子期的使命,就是入內謁見。
人為刀俎我為魚肉,他還有何心思談弦歌雅樂?
俞伯牙知道鐘子期心里在想什么,笑著請他下車,并祝福道:“愿子期此番和談順利,趙楚能夠重拾舊誼,天下弭兵!”
“借伯牙吉言…”鐘子期苦笑地行禮,邁著沉重的腳步,進入他的疆場,他心里想著,無論如何,自己都要據理力爭,不辱使命!
然而,僅僅半個時辰后,先前滿懷悲憤的鐘子期,便被對面負責和談事宜的趙臣楚隆咄咄逼人的氣勢嚇得滿頭大汗。
“汝等還以為,伯主是像齊桓公一樣可以輕易打發的么?方城之塞已破,區區漢水之險,不足掛齒!伯主之國方萬里,郡縣相望,萬家之邑不可勝數,有車萬乘,騎數萬,持戟之士百萬,南下臨楚,投鞭可斷漢水。今楚國疲弱,一敗再敗,棄地千里,命不絕若線。多虧了伯主仁慈,念在楚國也是顓頊之后,不忍滅絕汝社稷,這才決定放過。汝等竟然還想與趙國談條件?”
楚隆一拍案幾,恐嚇道:“弱國無外交,楚國若不能無條件接受趙國提出的盟約,則趙軍再添十萬,一戰而舉鄢郢,再戰而燒夷陵,三戰而亡楚國社稷!還望使者三思,勿謂言之不預也!”
“敢問,趙國的條件是什么?”鐘子期硬著頭皮,他很清楚,以楚國現在的困境,幾乎沒有討價還價的余地。
楚隆回過頭,看向身后君榻上,閉目養神,一言不發的趙侯,除非楚王或者葉公親臨,否則趙無恤是不會降尊與敵國使者會談的。
見君主點了點頭,楚隆的氣勢又上來了,將一張已經草擬好的盟約拍在案頭,讓鐘子期自己看。
鐘子期打開盟書,卻見上面赫然寫著三個要求。
“其一,楚國割讓冥厄三關及方城內外的葉、宛、汝南、淮南、弋陽予趙…”
他擦了擦汗,這些是被趙國奪取的疆土,若以盟約的形勢承認的話,楚國的半壁江山已去,大國地位,就此喪失。
“其二,楚國去王號,稱楚侯。”
鐘子期的手抖了一下,從熊渠算起,楚國已經稱王三百年,從楚武王算起,也有兩百五十年,自成體系,儼然一個與中原對峙的南方王朝,如今,這種獨一無二的自豪也要走到盡頭了么?
這是虛名,他如此勸自己,倘若連國家社稷都保不住了,那稱王還有用么?
再往下看,鐘子期不由震驚得扶案而起。
“其三,明年正旦,楚君章必須親自到北方,進貢茅包,朝見天子,新天子!”
“新天子?”鐘子期愕然,看向了從始至終高坐上位,未發一言的趙侯。
“然也。”趙無恤站了起來。
“寡人掃平晉卿之亂,列為諸侯,立法度,務耕織,修守戰之具。后,又承晉文之霸業,蒞中國而兼有四夷。東征至海,西涉隴阪,北臨大漠,南伐江漢,強國請服,弱國入朝,八荒,無不景從!今寡人更欲朝楚、越之君,合諸侯,一天下。三代以來,歷代天子、伯主,功業有勝于此否?以此取之,為霸小矣,雖王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