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江東去,浪淘盡。
二月份的北方,依然是乍暖還寒,長江邊上,春風已綠江南岸,卻已經極為溫暖了。
吳國朱方邑,也就是后世的鎮江,春秋之世,長江的入海口尚在這里。朱方城外,就是水面最為寬闊的地方,寬達二十里,一眼望去,甚至都看不到對岸的輪廓,只有江心飄浮著若隱若現的些許沙洲。和煦的晚風吹起了粼粼的波光,江潮拍打在朱方碼頭的岸堤上又滿是寂寥地退了回去…
一位穿戴典型楚式冠帶的大夫正屹立于此,容貌英朗,頷下三角須迎風飄揚。他在手下越人椎髻、藤牌兵卒的簇擁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著廣闊的江面。
他叫文種,本是楚國宛人,因為在楚國郁郁不得志,這才入越為大夫,人稱“種大夫”。也是運氣不好,他剛入越沒幾年,就趕上夫椒之戰,吳王夫差大敗越王勾踐,勾踐受會稽之恥,請降入吳服侍夫差,范蠡陪伴左右,文種則留在國內處理國政,將一切都管得井井有條,同時也將越人戰敗后的糟糕生活,歸咎于吳國人的殘暴。
勾踐歸國之后,在范蠡文種的輔佐下,三年生聚三年教訓,終于在九年前,乘著吳王夫差兵敗淮北之際,再度舉起了于越的大旗,復興越國,并且一度將戰線推到了吳國的都城,差點生擒吳國太子。
然而在趙侯無恤有意無意的放水下,吳國的半數精銳還能順利歸來,回到江東后,夫差就開始對越國展開了瘋狂的報復!
數年來,吳國越國這對冤家幾乎無歲不戰,戰線一直在三江五湖拉扯。
若單對單,越國不一定是吳國的對手,但夫差之前的大興土木、窮兵黷武使得民力耗盡,又被趙國大敗,士氣低落。而越人在軍功爵的鼓舞下悍不畏死,一心為君王雪恥。
更為致命的是,楚國的王孫勝也被封為白公,他在居巢設立幕府,組織群舒百姓屯田,同時不斷發動水陸軍隊攻打吳國。
在楚國和越國的蠶食下,昔日強大的吳國日漸削弱,靠著趙國暗地里的錢、糧支援才勉強保住江東、江北這相當于兩個郡的地盤。
而真正的決戰,就發生在兩年前。
文種對那一戰記憶猶新。
兩年前,也就是趙無恤滅中山國之歲,趙國無暇顧及南方,勾踐便決定對吳國發動一次攻勢。
越軍舉國動員,去勢洶洶,他們侵入吳境,吳王夫差獲得消息后,也誓師率兵迎擊,雙方布陣于笠澤江兩岸。
攜李之戰、夫椒之戰,這是吳國越國第三次決戰,也是決定雙方國運的一次碰撞。
此戰是勾踐親自指揮的,他將越國空國而出的三萬人分為三軍,入夜時分,左右兩軍先行鳴鼓渡江。夫差聽到上下游鼓聲大作,誤認為越軍是乘夜渡江,分兵兩路而來,心中大喜,立即出上下兩軍前往堵截,試圖半渡而擊。越軍偵察到吳軍中計分兵后,勾踐遂率領精銳的中軍不鳴鼓、不點火,銜枚渡江,由6000“君子軍”為先鋒,直搗吳軍大營。吳軍留守本就不多,倉促應戰,被打得崩潰四散,勾踐遂在吳軍大營點火,火光連數十里外的姑蘇城都能望見。
夜色中,吳國上、下兩軍見后方火起,頓時大驚,正準備回軍援救,但被越軍左右兩軍渡江追擊,將其擊破。
夫差的主力折損過半,退到沒溪收容散兵,整頓隊伍,背靠橫山,據溪而守。然而勾踐卻不放過他,越軍緊隨其后,進至陣前叫罵。
與此同時,范蠡故技重施,率舟師繞道震澤(太湖),跑到了吳軍的側后方,又效仿吳師入郢一戰,放棄舟船,水軍步行翻越橫山,突然向吳軍側面發動突然襲擊。混戰中,吳上軍將領胥門巢陣亡,引起吳軍動搖,吳王夫差見形勢不利,只得再次收兵撤退。
越軍于笠澤渡江,沒溪強攻,兩戰兩勝,士氣高昂,當下乘勝追擊,再度打到吳城近郊,筑越城于胥門外,從而開始了長達兩年的姑蘇圍攻戰…
姑蘇城是伍子胥留給吳國的唯一遺產,這位賢相雖然含冤而死,但他的恩澤卻延續至今。闔閭大城在江東是數一數二雄城,堅不可摧,范蠡雖然學著道聽途說的趙國神器“投石機”,制作了類似的“飛石”,奈何威力比起可怕的少梁砲乃至弩砲都大為不如,很難對城池造成關鍵性的破壞。加上之前越國倉促舉兵,沒能像歷史上那樣軟刀子殺人,用借糧計讓吳國乏糧,吳城內府庫有多年搜刮的積蓄在,所以夫差帶著五千兵卒,憑借著城高池深,堅持了整整兩年而未陷落!
但越國人也沒在城外閑著,兩年間,他們隔絕了姑蘇與外界的溝通,派遣大夫將領們四處攻略后方的吳國城池,南武城、干遂、云陽、延陵,一座有一座城邑失守了…甚至連吳國的舊都句吳城也落入越人手中。
時至今日,在文種的帶領下,終于占領了吳國在江東最后的一座城邑朱方,原本停駐在此的吳國水師正在江面上節節敗退,往入海口退去…
大江上,一支龐大的舟師正在追擊他們,然而那并非是越船,而是楚國的船,白公勝的船…
文種關注的,便是這位霸道縣公接下來的動向。
白公勝此刻正站立在一艘龐大的樓船之上,微瞇著雙眼看著自己的精兵悍卒將吳國的舟師船舶一一擊潰、嚇退。
他的座駕名為“神凰”,高達三層,配上寬闊堅固的船身,飄浮在江面之上便如同一個龐大的水上堡壘,威風凜凜。船樓的各層各有用處,或是藏兵之地,或是箭矢之庫,或是劃槳之所,所分甚細。而這艘龐然大物的作戰方式便是箭樓,上面滿是持弓弩的兵卒。弩這東西本就是楚人的發明,強弓勁弩配合著船樓高大的身軀,讓楚國水師能居高凌下,對著吳國的小船發箭矢,殺得他們毫無還手之力。
除了樓船如林般聳立的墻櫓帆幔外,白公勝麾下還有一座接著一座的各式戰船,大翼、小翼、艨艟等,這是靠了子西的信任,白公勝在接手楚國舟師,又經營皖地九年后才組成的強大水上力量。
與之相比,吳國則國力匱乏,至今還在用他們在瑯琊擊敗趙國舟師的那些舊船,已經數年沒有新船下水了,加上士氣低落,豈有不敗之理?所以白公勝才能在過去的幾年里屢戰屢勝,不斷沿著長江向吳國腹地推進,如今終于橫斷大江,把吳國的首和身子斬為兩截。
眼看吳人的最后一點殘兵敗將乘著風向和水流往入海口逃去,王孫勝也不讓人深追,舟師開始打掃戰場,他的樓船則緩緩朝朱方港口靠去…
數年未見,白公勝已經有卿士之威,當他踩著虎賁的脊背下船時,岸上早有越國的大夫來迎接,滿臉堆笑地行禮道:
“外臣文種,見過白公!代寡君問候楚王、令尹無恙!”
“汝便是馳名楚越的種大夫?”白公勝一點都沒有驕傲的姿態,對這位越國大夫還之以禮,并送了他一船繳獲的吳國甲胄作為禮物。
他曾在吳國寄居多年,對吳越的恩怨了如指掌。文種和范蠡,堪稱是勾踐的左膀右臂,范蠡主外,文種主內,他們獻上的伐吳九術,是越國能戰勝吳國的重要原因…
沒有他們,勾踐的復國夢想只是妄談,在白公勝想來,粗鄙落后的吳越野人,要沒有楚國的人才來提攜幫助,哪能建立起強大的邦國呢?
如今,白公勝見文種談吐不凡,雖然入越多年,身上依然穿著楚國的衣冠,心中頓生愛意。但如今文種在越國的地位相當于令尹,白公一個封疆縣公與他地位相當,又哪可能說得動他投效呢?
“沈諸梁,汝號稱楚國第一縣公,卻白瞎了一雙眼,耽誤了不少人才啊…”白公當下便腹誹起自己在國內的政敵葉公沈諸梁來,當初文種范蠡甚至是趙國的太府令計然都曾經投靠過葉公,那豎子卻只養不用,導致三人后來全都跑了。
葉公對所用之人的選擇,是楚國最為嚴重的弊病,那就是只重貴族而不重士人,親親尊尊,非王室子孫便不能受重用。白公勝經常對這種陳舊制度扼腕嘆息,發誓一定要自下而上地改變楚國,讓“楚才晉用”“楚才吳用”的現象絕跡!
這次與越國聯合伐吳,若能滅亡夫差,便是立下不世之功,到時候,看誰還能阻止他入郢執掌朝堂,推行變法!
對于白公勝,文種也不敢大意,他率軍北伐時,范蠡曾經告誡他要小心此人。
白公勝乃楚平王之孫,從小顛沛流離,被伍子胥帶著在吳國長大,后來卻為了個人的野心,投靠了趙國。十多年前怨趙侯待他不公,又再度叛趙,回到楚國后,靠著自己的王孫出身,獲得一個“巢大夫”的小爵位,有了自己的班底和領土。
這個人很不簡單,靠著手里的區區三千人,居然橫掃群舒,在當地重新建立了楚國的統治。他被封為白公后,更是顯露出了非同一般的雄心,他的領地不同于楚國其他縣公轄區層層封建,反倒效仿趙法,大膽起用士人和平民為將吏,頒布律令,一掃積弊,還創建了一支只忠于他的“楚武卒”。
這支軍隊嚴明軍紀,改變了楚軍數量龐大卻羸弱不堪的風氣,在淮南屢敗吳國大將胥門巢。配合舟師水陸夾攻之下,占領了不少吳國城池,如鳩茲(蕪湖)、爰陵(宣城)等地,與越人以桐汭為界。
這個人在江淮的橫空出世,打破了范蠡最初設想與楚國以大江為界的計劃,那一帶又有許多越人部落,希望投效勾踐,看來未來兩國的邊界糾紛是免不了了。
不過范蠡也提醒文種,要與其搞好關系,白公勝,短時間內決不會是越國的敵人,而是盟友。
且不說楚王熊章是越王勾踐的親外孫,而且在楚越之外,雙方還有共同的敵人。
吳國?吳國已經與滅亡沒有區別了。
如今,一個比白公,比楚國更加強大的龐然大物正盤踞在淮北,還將手伸到了和他們一江之隔的地方…
白公和文種此番會面,為的就是重申楚越同盟,交換情報,統一兩國的步調,務必完成滅吳的大計。
二人在江邊小亭坐下后,白公說道:“早在上個月,趙國的徐、鐘吾兩軍便蠢蠢欲動,趙廣德駐軍善道,妄圖牽制余的兵卒進攻江北,徐承還派了一支舟師停在邗溝里,阻止楚國水師進入運河。”
吳國鎮守江北的太宰伯嚭似乎是把自己當成了趙國的郡守,對于趙軍的借道一律放行,于是趙軍的前鋒三千人已經在屈敖率領下抵達邗城(揚州),阻止楚、越攻取江北。
“此時與趙開戰并非明智之舉。”
注意到白公勝的惱怒,文種連忙提醒道。
一想到趙侯攻齊時聚合的十五萬大軍,文種都有些哆嗦,越國滿打滿算才三萬步甲,而且在與吳國的戰爭里頗多損傷。白公勝手下也就這個數,若是貿然與趙人起沖突,陸上不一定打得贏,恐怕連滅吳之事都要耽擱。
現如今最好的辦法,是忍這一口氣,請楚國舟師橫斷大江,反正趙國的水師弱小。然后越國一氣呵成地攻破姑蘇,滅亡吳國,如此,楚越兩國才能完成對江淮、江東的瓜分。
“越君已經圍攻吳城兩年,卻遲遲不能攻破,若是兵力不足,需要余去幫忙,大夫盡管直言。”
白公勝話中帶刺,楚國和越國是盟友,但也是競爭對手,他渴望開疆拓土,對于吳國最富饒,人口最為密集的江東之地垂涎三尺。若是文種任由楚軍前往吳城,只怕戰后的瓜分上,這片地域當非越國所有。
所以文種婉言謝絕了白公勝的“好意”,并且告訴了他一個好消息。
“就在昨日,外臣接到少伯的信件,說寡君已經率軍攻破了吳外城,夫差退守姑胥之臺。”
他笑道:“外臣保證,只要白公能夠攔著趙人,不讓其南下,旬日之內,吳國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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