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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5章 王的盛宴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公元前479年),成周王城,宮室外寒冬料峭,宮室內卻因各種炭火熏香的存在,而顯得十分溫暖,空氣中有一絲病態的甜膩。(有)(意)(思)(書)(院)一位虛弱的老者躺在厚重的被褥下,因噩夢折磨而渾身大汗,他不安地發出痛苦喘息,似乎隨時都要一命嗚呼。

  他的榻旁,王的冠冕玄端擺放整齊,卻透著一股子陳舊。

  他名為匄,是周室的王,是本應該權勢熏天的天子,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濱,莫非王臣…

  然而現實卻如同苦酒一般酸澀,王權旁落,世無忠臣,連匄自己也奄奄一息。

  這一切,都拜那倆人所賜!

  匄的一生里,有兩個最可怕的敵人,一個叫王子朝,一個是趙無恤,他們像噩夢一樣折磨了他一輩子…

  在寺人的幫助下艱難地翻了個身,周王匄再度痛苦地進入了昏睡中,往事一幕幕地浮現在他眼前。

  那是四十多年前,季春之月,洛水之濱,一場王室內部的宴會正在舉行,那時的匄,只是周景王諸多兒子里很不起眼的一個庶子,坐在末席,恭順地豎起耳朵,聆聽兄長們的發言。

  這場宴會是為慶祝太子猛及冠而舉辦的,他本應該是主角,但此時此刻,太子猛也只能和王子匄一樣,漲紅了臉,捏緊拳頭呆坐,因為他們父親的眼睛,從來沒有從那個人身上挪開過。

  王子朝,周景王的庶長子,生得玉樹臨風,做事有勇有謀,接人待物彬彬有禮,打小便被旁人稱贊說有王室風范,深得成周士人擁戴。但同時他也是其他王子共同仇視的對象,因為子朝太過耀眼,不管走到哪,一言一行,都能奪走別人的風頭,跟這只鳳凰比起來,為人軟弱的太子猛就像只烏鴉,而王子匄也如同一只小麻雀。

  這場太子猛的及冠宴會,就這么成了他抒發自己政見的個人秀。

  “君子之澤,五世而斬,王室子孫為公卿者,同樣會因為私利而想讓王室卑微;而那些出自畎畝的士人,縱然沒有血緣之親,為了得到重用,卻更能為王室所用,理政治民!《詩》云:‘殷鑒不遠,在夏后之世。’父王,周不能再繼續因為‘尊尊親親’的古制,掩飾王室的隱患,而使得成周日漸衰微了!”

  這些話在保守的王子匄聽來,簡直是駭人聽聞,然而他的父親周景王也是一位銳意進取的天子,竟對王子朝十分欣賞,覺得”此子類我“,甚至生出了廢黜太子猛,立王子朝為君的念頭,只是礙于國內單、劉等公卿的反對才一直沒能實行。

  天子和強卿的矛盾在暗處日益增長,周景王已經將單、劉二卿視為妨礙自己的尾大不掉之臣,竟密謀將二卿除去,為王子朝掃清前路。只可惜他身體一向不好,還未來得及發難,就在一場地震后,發心疾死了。

  周景王的突然暴死,給成周留下了一個懸而未決的王位,引發了王室的大分裂!

  是年六月,王子朝與王子猛爭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因為王子朝深得人心,所以贏得了大多數士人、百工及靈王、景王族人的支持,很快就集結了大軍,擊敗王師。

  周悼王出奔,告急于晉。十月,晉大夫籍談、知躒率軍護送悼王返歸王城,但很快又被王子朝包圍。十一月,膽小怕事的悼王在驚懼交加中死去,本來一直是旁觀者的王子匄就這么被劉、單兩家扶持上了王位,他很不情愿地站到了王子朝的對立面…

  戰爭在延續,成周已經徹底分裂,周王匄這邊只有劉、單和部分貴族,王子朝那邊卻有下層民眾擁戴,優勢極大,卻也沒法一口將敵人吞下。雙方就這樣對峙了數年,王子朝占據周都王城,周王匄則退居狄泉。狄泉在王城東,時人稱他為東王;王子朝亦在王城稱王,人稱西王。

  天無二日民無二主,那時候的周王匄,每天都躲在城邑里擔驚受怕,生怕哪一天自己就被出賣,被王子朝所殺。好在晉國是站在周王匄這邊的,到了戰爭的五個年頭,在知躒、趙鞅的幫助下,周王匄終于將王子朝趕走,與其族黨逃奔楚國。

  這勝利來得有些不可思議,平平無奇的周王匄甚至都無法相信,自己能戰勝那個所有人都認為是”周室中興希望“的王子朝。然而周王高興得太早,王子朝雖然逃走了,但這之后十多年,周室依然籠罩在他的陰影下,王子朝的影響太大,其余黨在成周所有的城邑鄉閭里出沒,密謀迎回子朝,甚至策劃了數次對周王和劉、單的刺殺…

  周王匄依然不敢踏出王宮一步,他本應該是受萬民擁戴的天子,卻一直被認為并非正統。直到那一年春天,楚國被吳國擊敗,險些亡國,境內大亂,王子朝也失去了庇護,周王匄趁機派人在楚地將他殺死!

  王子朝兩鬢生白頭顱被裝在禮盒中送了回來,周王匄仔細端詳后,才確定這個滿臉皺紋的中年人是自己那位不可一世的王兄。

  “王兄啊王兄,你可是能讓老子垂青的人,也有今日!”

  他哈哈大笑,隨即收斂了笑容,假惺惺地讓人厚葬。

  然而就在他與劉、單二卿為除去心腹大患而飲宴相慶的時候,王子朝的黨羽儋翩卻打出了為子朝復仇的旗號,起兵舉事。一時間,腐朽的周六師根本抵擋不住憤怒的士民,周王匄再度倉皇出逃,直到次年才又在晉國的幫助下回到成周。

  經過這二十年折騰,周室越發衰敗,連諸侯都瞧他們不起,加上民生凋敝,天子出行連同一毛色的駟馬都找不齊。但周王匄好歹松了口氣,花了整整一代人的時間后,周室的人總算開始遺忘王子朝了,從那位仁德兄長陰影下走出來后,他的日子也能好過一些吧?

  然而,也就是在王子朝亂黨被徹底平定的那一年,也不記得是從什么人口中,周王匄初次聽說了“趙無恤”這個名字…

  他又夢見旗幟遮天蔽日,敵眾如云,飛箭交墜,衣衫襤褸的國人拿著破損的兵器,戰戰栗栗上前。整個成周尸橫遍野,自己則走在茫茫原野上孤獨迷茫不已,馬蹄聲隆隆響起,回過頭時,一匹高大的神駿已經呼嘯而至,坐騎上騎手渾身鐵甲,手持利刃,刀鋒朝他的頭頂劃來…

  周王匄的后半生,剛從王子朝的陰影下爬出,卻又陷入了對趙無恤的恐懼中。

  最初時,他只是一個不起眼的流亡卿子,在宋、魯間彷徨無措,混了一個邑主、大夫的位置。這天下的邑主、大夫成百上千,周室也僅僅因為他是趙鞅的小兒子,才對他產生一點關注。

  然而漸漸地,就在成周一日日固步自封,按照幾百年來的慣性繼續緩慢爬行時,東方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那幾年發生的事,讓周王匄應接不暇,一會是陽虎亂魯,趙無恤與三桓共逐之。一會兒是齊國伐魯,趙鞅救魯,趙氏父子大敗齊侯。不知不覺間,一個新的勢力在魯衛邊境上悄然興起,宋之亂,墮四都,在時勢的推動下,那個小小邑主趙無恤竟然竊魯成功了!

  雖然感慨人心不古,外人執國命,非魯國之福。然而這又關周室屁事,早在三百年前,王室就已經管不了魯國的太子位了,現在還能越俎代庖去指點趙無恤做魯國上卿合不合禮法?

  閉上眼,周王匄繼續在宮內過自己的小日子,然而等他翻過身時,卻赫然發現,周室不知不覺間,已經卷入了晉國的內戰中…

  隨著趙氏在河北的一次又一次勝利,晉國的內戰開始朝著不可收拾的局面墜落,王室因為劉公和范氏的姻親關系,也被拖入了泥潭,但周王匄除了一張譴責趙氏為晉國叛臣的詔書外,對戰爭的走向影響微乎其微。

  直到三年后,戰勝了強敵,成為晉國上卿的趙無恤兵臨孟津,興師問罪,周王匄才慌了神。

  將所有罪責推給萇弘,并交出了許多典籍,割讓黃河以北數座城邑,總算是將那殺神送走了。

  那是自王子朝之后,周王匄第一次受到如此嚴重的威脅,趙氏的刀刃,在之后的日子里一點點逼近,讓他寒毛直豎,讓他如坐針氈。

  “趙氏侵欲無厭,規求無度,貫瀆鬼神,慢棄禮儀,倍奸齊盟!寡人豈能坐視不理?”

  當然,正面的對抗是絕對不敢的,周王開始使出過去的老套路,暗中派人去為各國的反趙同盟牽線搭橋。然而趙軍再度從重圍里殺出,滅魏,敗秦,退楚,破鄭,在他們強大的力量面前,王室的小手段就如同一個笑話,周王匄也只能答應趙氏列為諸侯,取代晉國。

  趙無恤羽翼已成,這之后,與之對抗的想法幾乎沒了,周王匄費盡苦心想要討好趙國,又是天子賜胙,又是親至黃池,為趙無恤當選為諸侯霸主捧場…

  本希望趙國能像當年的齊國一樣,高舉尊王攘夷的大旗,維持王室地位,然而宴會上,那一句南子讓人傳開的”侯非侯,王非王,千乘萬騎走北邙”預言,卻讓周王匄震怖不已!

  從黃池回來后,周王食不甘味,夜不能寐,之后又聽聞趙國已經吞并衛、魯、三邾,滅亡中山的消息,想要阻止卻有心無力,沒過多久就病了…

  又過了幾個月,他再度驚聞趙無恤在塞北大敗胡人,又在各部簇擁下自稱塞外天子的事。

  “趙侯素有不臣之心,在塞外已稱天子,在中原僭越稱王還會遠么?”周王匄憂心忡忡,病情日益加重,正是從那天起,噩夢便開始糾纏著他,不讓他安生。

  這一次的夢比過去更加真實,他夢到趙無恤騎著戰馬橫穿成周王城,在兩闕前也不下馬,而是徑自縱馬踐踏古老的宮殿,踐踏那些莊重的瑞獸夔紋,一直走到最深處,最神秘的文武之廟里…

  周王匄就在這里,可憐巴巴地等著他,與衰敗疲倦的周王相比,夢中的趙侯形象是令人敬畏的,他穿著華麗的玄色鎧甲,胄里露出的眼睛無情而殘酷,火紅大氅上沾著朵朵雪花。大氅蓋住了馬半個身子,卻不妨礙那畜生在文武之廟里拉了一泡熱氣騰騰的臭屎。

  趙無恤沒有看周王,他看向的是列于廟中的九鼎…

  “鼎之輕重…”

  周王匄聽到趙無恤如此說道,嘴角還露出了他那標志性的笑,志在必得的笑。

  “我能問否?”

  “啊!啊!他來了,他來了!”從噩夢中驚醒過來時,周王匄雙目圓瞪,混身戰栗,大喊大叫。隨即他發現自己依然躺在床榻上,被褥是如此沉重,幾乎要壓得他喘不過起來,在侍從幫助下理順了呼吸,一股惡臭又從下體處傳來,熏得寺人們都別過了臉去。

  他已經衰竭到無法控制大小便了,這是近月來常有的事,太醫斷定,他活不過這個春天,如今病情加重,更是已到彌留之際。

  天子淪落至此,實在人讓人悲哀,但周王匄卻不讓寺人為自己清理,他甚至顧不上讓自己有一個體面的死法,而是急切地喚來太子仁,然后緊緊攢著他的手,一字一句地說道:

  “不谷死后,汝需循規蹈矩,聽劉、單二公之言,結好趙國,滿足趙侯的予索予求,切勿…切勿一時不慎,做了大周的亡國之君!”

  老淚橫流,周王匄已經泣不成聲,哭著哭著卻又哈哈大笑起來。

  他終于可以從前半生和后半生的兩場噩夢里解脫出來了,此時回頭看看,還是做從不被父王放在眼里的庶王子時,最是快活。

  周王匄四十一年一月初一卯時三刻,天子崩。

  與此同時,橫臥于洛陽北側的北邙山,也有隆隆馬蹄響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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