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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52章 愿為黃鵠兮歸故鄉

  “兄長的治邊四策,當真是絕妙…”

  八月正望,趙無恤與趙佳,兩匹馬一黑一白,騎行在已經漸漸枯黃的草原上。羽林侍衛,以及內郡的軍隊們則遠遠在后面跟著。

  與兄長并排騎行時,趙佳完全沒有之前與空同明珠騎馬時的迅捷,而是慢慢地用足跟踢馬腹部,看著趙無恤的背影,又忍不住稱贊起那一日趙侯傳示的《治邊策》來。

  “此乃集眾人之智,豈能歸于我一人之功?”趙無恤笑了笑,也不攬功,將其歸功于代郡將吏的集體智慧。

  龍城大會上,草原各部討好他,又是送金冠,又是尊他為“撐犁孤涂單于”,這個名號與后世的“天可汗”類似,但趙無恤沒有被吹捧迷暈了頭,他對草原胡族并不信任,這是一群養不熟的狼,非我族類,其心必異!魯人看待楚人尚且如此,更何況風俗習慣迥異的夏胡?

  治大國如烹小鮮,何況是代都很難解決的草原問題,就更不能一個勁蠻干了,像一些軍中匹夫拍腦子想出來的“殺光胡人、燒光草原,撒鹽棄地”等不成熟言論,是不會出現在政治家腦子里的。草原廣袤萬里,是沒辦法絕對控制的,趙無恤更不想幾百年后,沙塵暴突襲鄴城,在進入現代之前,那可是比胡人可怕一千倍一萬倍的敵人…

  所以那一日龍城大會結束后,趙無恤為代北地區定下了未來十年內的治邊基調。

  第一條,是“廣建部族分其力”。

  趙無恤認為,胡人分弱,有利于中國。剛好現在的漠南地區正處于一個大分裂狀態,各部落族屬復雜,有戎、有狄、有胡、有貉,語言也五花八門,兩大語系,好幾個語族語支并存。這種渙散局面,給了趙國機會。

  統計之后,在空同、林胡、白羊、樓煩幾個大的種類里,原本就有近百個互不統屬的部落,每個部落百人到千人不等,相互間也是為了爭奪草場和土地水源爭斗不休。

  于是趙無恤便打著“弭兵休戰”的幌子,讓草原各部在龍城分別跟自己歃血盟誓,維持這種分裂狀態。嚴令他們之間不得再相互兼并,遇上事情不可兵戎相向,而是要來請趙國裁斷。這樣可以有效地瓦解了各部聯合,分解了草原的力量,確保像匈奴、東胡那樣的引弓十萬的大行國不會出現。

  同時,趙無恤還答應派遣官吏,為各部丈量土地,解決他們之間的牧場糾紛,此疆彼界劃定后,各部只能困居在所居轄境內,不得逾越。

  這一條甚至還寫進了專門為各部制定的律令里:“越所分地界肆行游牧者,各部共討之。”“大部罰馬百匹,小部五十匹。私人犯者,本身及家產皆罰沒,賞與舉報之人”。

  這些禁令可以使各部牧民困居一隅,相互猜忌提防。只有扼制住他們巡回游牧的習慣,趙國才能慢慢對其編戶齊民,納入郡縣統治之內,如此一來,既然牧場有限,許多牧民就不得不從事耕作了,陰山南麓和河套都是肥美土地,就算隨便燒一把火,撒一點種子也能有好收成,還怕種不出糧食來?

  除了政治上的分割,趙國還要在經濟上也將他們與中原緊密聯系到一起,這就是第二策,農牧經濟互補。

  趙國將在龍城、馬邑等地開設更大規模的互市,草原各部可以養殖牛羊,獵取狐兔皮毛,跟中原換取物資,比如鹽和絲麻、奢侈品等。同時趙無恤還打算等趙國的徐、東海等郡茶園能出產茶葉時,也向塞北輸出這種解油膩極佳的飲料,以史上草原民族對茶葉的嚴重依賴,到時候就又有了一樣可以扼住他們的東西。

  第三,則是朝代治邊的核心政策,移民實邊。

  春秋時期的河套、陰山南麓跟后世不同,氣候較為溫暖濕潤,且灌溉便利,適宜農耕,秦、漢都曾往這一帶移民,最多時候高達百萬!而鄂爾多斯等地也成了秦國的“新秦中”,每年產出的糧食足夠邊塞大軍自給自足。

  但心急吃不了熱豆腐,移民是百年之功,而非一時之事,大量內地人口進入,必然會造成塞北地區農牧之間的劇烈矛盾沖突,所以移民暫時不會進入河套、河南地的空同、林胡地區,先從代郡慢慢往外推進,首當其中的是燕山北麓的東胡故地,還有馬邑以西的樓煩地區…

  以上三條,都不用趙無恤說,對塞北極為熟悉的猗頓等人已經替他想出來了,但惟獨第四條,卻是獨屬于趙無恤的智慧。

  “草原的貴族女子,可以嫁與代郡趙人將吏為妻妾。”

  這是變相的和親,趙無恤已經首先做了一個表率,納了空同部的空同明珠為妾,空同部也會成為趙國在河套的代理人。在移民的屯田推過去之前,先以籠絡羈縻為主,重點扶持與公室聯姻的部落,讓他們把自己的生命和利益與趙國緊密聯系在一起,成為趙國統治草原的工具。

  除此之外,趙無恤還想出了一條歹毒無比的計謀。

  “女人將嫁為趙人的妻子,至于草原各部的男孩…傳令下去,每個能夠被代郡官府控制的部落,都要將各部的戶數和丁口報上來。每隔三年,除了獨子外,寡人會從各部每戶帳篷里抽取一名男孩,將他們帶到鄴城的羽林孤兒中生活,學習中原語言文字、風俗習慣,并效忠于趙國公室,然而加入羽林軍,任羽林衛!”

  這是趙無恤從后世土耳其禁衛軍制度里獲得的靈感,一方面可以補充羽林侍衛的數量,另一方面,也可以對草原本就不多的人口,再宰上狠狠的一刀。

  在趙無恤解釋了一番后,趙佳等人對這條毒計敬佩的同時,也知道,此舉會讓草原上每個帳篷的母親都痛哭流涕,趙侯將奪走她們的孩子,無數家庭會四分五裂。

  的確很殘酷,但比起金朝在草原上的減丁政策,這已經是極為仁慈的做法了。去了中原的草原男孩們,成年后會視自己為趙人,視自己的部族出身為不光彩的過去,這些無根無基的羽林衛,只能對公室死心塌地,做忠誠的狗,博取一個好前程。

  四條定邊策看下來,眾人就會發現,在這場被迫的結合里,草原注定是受損的一方。

  “不然寡人還能損華夏而肥胡戎不成?”想到東郭先生之輩“華戎兼愛”的圣母理想,趙無恤冷笑不已。

  唐太宗那種“自古皆貴中華,賤夷狄,朕獨愛之如一”的場面話,他當著草原各部的面也會說。但正如他說過的,草原,不過是他中原伯主冠冕上的一顆綠松石,遠不能和內地相比。他很清楚在自己的國家里,華夏才是主體,一切國策都以諸夏利益優先。諸夏親昵,不可棄也,至于北方胡戎,能同化則同化,不能同化則驅逐消滅之!

  夷與華同,這是一個不錯的理想,但是抱歉,兩千年后依然辦不到,有人得利就會有人受損,民不患寡而患不均,這個平衡沒法永遠保持下去。

  昔日強盛一時,號稱樂融融的多民族聯邦終究四分五裂,大西洋彼岸自詡為自由沃土的燈塔也倒塌了。許多事情證明,自平博只是理想主義的臆想,這世間弱肉強食的法則,從來就沒變過,他只是從表面潛到了隱秘的地方,繼續操縱著史的潮流向前,或者向后。

  眼下這個死結,歸根結底,還是要繼續提升農業技術,使漠南地區提供足夠的耕地,那么隨著中原人口的滋生擁擠,移民一定會迅速的將塞北、河套填滿,而草原部族要么遠遁大漠,要么被迫同化。到那時候,地緣的融合會讓塞北和中原真正成為一個整體,從而避免千年戰爭。

  那種水平的技術,至少得達到前工業革命時代吧…趙無恤感覺有些無奈,他絕對是沒法活著看到那一幕了。

  想到這里,他回過頭,最后看了一眼龍城和草原,此時已是八月初,安排完代北政務后,趙無恤準備回鄴城去,趕著與妻兒過八月十五中秋佳節。

  在趙國,因趙無恤的一道法令,中秋已經成了一個法定節日,那一天軍隊里有犒賞,官府也會休沐。

  但趙無恤縱使歸心似箭,卻還有一個人放不下。

  “佳。”當趙佳不言不語地將他一直送到馬邑,即將離開草原的范圍時,趙無恤才最后一次勸她道:“草原雖美,但畢竟苦寒,如今已是入秋時節,汝可愿隨我回鄴城去過冬,也見見你阿姊?”

  “佳哪里還有顏面去見阿姊…更何況,我一點都不想鄴城。”

  趙佳偏過頭,這是她說謊的表現。她時常在入夜時分回想起在鄴城長樂宮的點點滴滴,兄長和阿姊的寵溺,母親的嘮叨,侄兒侄女們簇擁著她,把她當做孩子王,而她則昂著頭,裝作一位大將軍,帶著他們打鬧射箭,演練軍陣,卻不防有人一屁股坐倒,開始哇哇哭鼻子…

  童年的美好一去不復返,睜開眼后,在枕邊陪伴她的只有冰冷的現實,朔風吹起了旗幟,草原廣袤,卻也空闊,當自由到了一定程度,隨之而來的是內心深處的空虛。

  塞北與中原差異太大了:穹廬為室兮旃為墻,以肉為食兮酪為漿。居常土思兮心內傷,愿為黃鵠兮歸故鄉…如果用一首詩來形容趙佳此刻的心情,大概就是這樣吧。

  但她與那脆弱的細君公主畢竟不同,哪怕再不舍,卻依舊倔強地笑道:“比起鄴城,草原更需要我,自從虞將軍戰死后,代北大將稀缺,佳雖然年輕莽撞,但好歹能管著樓煩人,讓他們不敢跳梁,豈能擅離職守?”

  “兄長請歸去罷,佳愿意為趙國守邊,保塞北安寧。”

  “那你就送到這里罷…”趙無恤縱然心憐妹妹,卻知道這是她自己的決定,無奈地準備打馬回歸車隊。既然趙佳執意不回鄴城,那他下一次來這里,或許是十幾二十年后,發鬢已經斑白了吧。

  這時,卻聽趙佳在身后遲疑地說道:“臨別之前,佳還想求兄長一件事…”

  “何事?”

  車隊遠遠的跟著,附近視野之內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兄妹話別,趙佳打馬走到趙無恤的身邊,與他離得很近很近,甚至能看到這些年來他更加濃密的胡須,額頭因為思索國事而增多的皺紋。

  想必其中也有自己的許多功勞罷?兄長縱橫天下,宰割山河,哪個諸侯不畏他如虎,唯獨對趙佳,卻是打又舍不得打,殺更舍不得殺,只能讓她走得遠遠的,卻又在深夜里和季嬴一起對視枯坐,為這個不聽話的妹妹相對而嘆。

  她似乎恢復了那個喜愛撒嬌的小女孩,紅著俏臉,輕聲說道:“佳想要像小時候一般,讓兄長抱我一次。”

  也不管趙無恤答應不答應,閉上眼,她在馬上張開了臂,秋風吹亂了她的發梢,臉上的絨毛在光暈下輕輕拂動。

  許久之后,只聽到一聲無奈的嘆息,一只溫暖如初的大手輕輕地撫到她的頭上,像拍打不聽話的小動物一樣,在她札成男人發式的髻上輕輕地摸了摸,隨后抽離。

  本以為就此結束時,那只大手卻回來了,又攬著她,隨即有人在她的眉梢那顆痣上,留下了輕輕的一吻。

  時間仿佛靜止住了,只有趙佳睫毛輕顫,只有二人頭頂,白云縷縷,一排大雁鳴叫著,徐徐向南飛去…

  二人分開后,趙佳突然哭了起來,豌豆大的眼淚大滴大滴地落在馬鞍上,但還不等趙無恤遞給她帛布,卻又破涕而笑了。

  “兄長的胡須,比小時候更加撓人了。”

  “你也是,不管長多大,跑多遠,依舊是武子的女兒,我趙無恤的小妹…”趙侯見狀,放下心來,再不留戀,頭也不回地打馬離去,兒女情長,終究不屬于他。

  半刻鐘后,當車隊再度啟程時,趙無恤已經重新坐到戎車上了,在車轱轆開始滾動的時候,他又聽到后方有奔騰的馬蹄聲,同時還有不住的喊叫,那是在原地呆立許久后,忍不住又追上來的趙佳。

  她并未來到跟前,而是在山崗上止步,揮著手一邊道別,一邊大聲唿喊道:“兄長不應該只是塞外的撐犁孤涂單于,在中原,也應該為天子,成王業,開萬世之太平!”

  從五年前黃池之會上南子首倡開始,到北上前石乞又勸過一次,這不是第一次有人慫恿趙無恤踢開周室,悍然稱王了。

  只是這一回,趙無恤沒有像以前一樣用一句“時候未到”搪塞過去,而是低聲說道:“快了。”

  或是對趙佳說,又或是對自己說,他又微笑著重復了一遍:“快了…”

  雖然后世的野史對趙無恤、趙佳之間的關系,有諸多猜測和越界的描寫,但二人的故事,發乎情,止乎禮,遠非后人猜測的那么不堪。

  這個故事,有一個看上去很糟糕的開始,卻平平淡淡地于斯結束…

  這一世,妹與兄天南海北,再未聚首!只為國戍守塞北,終身未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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