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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86章 最后的君子

  究竟發生了什么?外面有人鼓起了瑟,敲起了鼓,還有吹笙的、擊筑的,季札還聽到外面徐地婦人和少女們吱吱喳喳的笑語,然后就是齊刷刷的腳步,這是步卒行進獨有的聲音。≌雜≯志≯蟲≌

  他們為他齊聲歡呼,聲音流過徐宮中高聳的窗戶,滲入厚重的桐木門。

  這些聲音足以讓人動容,卻不能觸及季札的心房,他已經老邁到連離開回延陵都做不到了。這一年來,延陵季子的生命在迅速枯朽,一如吳國的國運一般皮膚上長滿老年斑,眼睛干涸失去了神采,食欲不振,只能靠一點流食維持生命,無力地躺在床榻上,為外面的鏖戰焦心,卻對大局一點辦法使不上,在他神智漸漸不清楚后,也無法分享徐人的快樂。

  吱呀一聲,厚重的木門被推開了,一個英姿勃發的中年人走了進來,腳步慢慢放輕,走到季札臥榻之側,伸頭看他,目光里帶著一絲好奇和關切。

  直到季札虛弱地睜開眼睛,與他的四目相對,中年人矢狀胡須下才露出了一絲笑。

  “季子?可是將你吵醒了?”

  “汝乃何人?是哪國諸侯?”吳語從季札口中蹦出,隨即才換成了雅言,他已經分不清哪一種才是他的母語了,但他還是認出來了,中年人的冠冕服飾,是中原諸侯的規格。

  “小子趙無恤。”面對八旬老者,中年人十分謙和,謙稱小子。

  “趙氏的人?”季札掙扎著爬起來,他看上去很虛弱,滿是褶皺的雙目似乎陷入了迷惑中。

  “我與趙卿相善,也見過他的諸多族人,卻從來沒有一個叫做趙無恤的啊…”

  他口中的趙卿自然不是趙鞅、趙無恤,而是趙無恤。但隨即,季札似乎突然反應過來,趙武已經死了,現在已經不再是他年輕時候了:“你是趙文子的兒子、孫子?”

  “是曾孫。”

  趙無恤摸摸老人的額頭,他皮膚濕乎乎的,沾滿汗水,又冷又黏,每一次呼吸都伴隨著輕微的喘息,果然是病的不輕啊。

  于是他在床榻邊上坐了下來,接過靈鵲醫者送來的藥,耐心地喂老人服用。

  季札去年這會來徐國為他的老友徐國先君掃墓的,但因為天降雨雪,腿腳酸痛,甚至難以回延陵去。拖到了今年吳國與趙國交兵,就更加回不去了。

  據徐人說,自從今年入夏以來,季札病情惡化,神志不清的時間越來越長,有時他似乎不知道自己身在何處,說著說著就開始胡言亂語,嘮嘮叨叨地講起他年輕時候出使中原,與卿大夫們交游的往事。畢竟他已經八十八歲了,大概是這世上最年長的人,又經歷了太多事,不管以前多么精明睿智,到了這會也成了一個迷茫的老者。

  然而就是這樣一位糊涂的老人,卻在趙軍即將攻到徐城時,回光返照般猛地轉醒過來,他親自出去制止了城內吳軍的抵抗,讓他們將兵器交給徐人和趙軍前鋒,還再拜請求徐人不要對吳人加以報復,殘害他們。

  季札不但在吳國人心目中是不可違背的長者,在徐國,因為他曾經與先代徐君交好,為了守諾而在徐君墓前掛劍相送,由此留下了美名。在徐國被吳國征服后,季札也多次出面維護徐人的利益,勸阻夫差的橫征暴斂,徐人心中十分感激,也愿意聽他的話。

  于是,這才有徐城的不戰而降。

  但當趙無恤趕來探望時,季札又陷入了神智不清中。

  趙無恤喂藥的時候,季札就靜靜地靠在榻上,看著這位諸侯,絮絮叨叨地說著關于他曾祖父趙武的事跡。

  “趙文子比我年長許多,卻極為謙和,文于其中退然如不勝衣,其言吶吶然如不出其口,我到了晉國遇到了他后,才知道,這世上竟然還有如此人物,這才是真正的君子。”

  “他秉承悼公遺志,與韓起、魏舒克制范、荀。然國資蓄于私家,六卿才能卓越,家臣任要職,而公室,國家險象環生令文子痛不欲生,常與我嗟嘆,說不知道晉國和趙氏的未來將去往何方,就這么常年憂慮,年過五旬便郁郁而終…”

  說到這里,季札仿佛才回過神來,疑惑地抬起頭,問趙無恤:“如今距趙文子卒,過去多少年了?”

  趙無恤放下藥碗,“曾祖父已逝去已經五十三年了。”

  “五十三年…已經過去了五十三年…”季札忽然喘息了起來,過了半響才緩過氣來,拉住了趙無恤的臂膀,追問道:“晉國的叔向、韓起、魏舒呢?”

  “卒了。”

  “鄭國的子產,齊國的晏嬰呢!?”

  “子產已逝去三十多年,晏子亦已卒十多年…””卒了,都卒了…“季札無力地松開了手,苦笑起來,山羊胡子微微顫動。

  “到頭來,只剩下了我?”

  在這個禮崩樂壞的時代里,他是弭兵時代遺留下來的最后君子了。老人眼中晶瑩的淚水,讓趙無恤也為之動容,眼看季札的哮喘越來越嚴重,連忙召喚醫者過來看看。

  靈鵲醫者診脈后,對趙無恤說季札并無大礙,只是不能再受刺激了。

  季札躺了回去,閉了會眼,似乎在消化這些他早已知道的消息,亦或是在梳理自己腦海中的時間線索,過了半響再睜眼時,他的目光恢復了幾分清明。

  “原來是趙侯,你來了…”

  趙無恤本欲離開,此刻見季札轉醒過,便頷首道:“按照季子讓徐人和吳國降兵帶的話,無恤如約而至。”

  “老夫也是糊涂,然趙侯見笑了,不過當年在晉國時,老夫見趙魏韓三家英才璀璨,便預言說,這三家未來一定會壯大,可惜我的見識還是不如孫武,沒有料到,五十年后,趙氏已經代晉為諸侯…”

  季札笑了起來,看來當年他的老友叔向和晏嬰相互的擔心,已經成為了現實,而且趙國在雄霸北方后,江淮也要受其波及了。

  季札是南北通好的見證者,他從小接受諸夏典章的教誨,非常渴望吳國能夠重新融入中夏。可他活得太長,不得不目睹吳國難以避免地滑向野蠻,因為只有拋棄下限的野蠻才能吞噬文明的楚國,他更親歷了這次夫差北上中原的進軍,看著他猖狂,看著他狼狽落敗。趙軍來勢洶洶,甚至連季札都來不及撤離。

  歸根到底,他都是吳國的老公子,如此情形下,依然不忘為吳國的未來擔憂,他請趙無恤來此的目的也是如此:“趙侯已經得到徐城,席卷淮北,接下來,還想要繼續南下江東,配合楚、越滅亡吳國么?”

  “若我說會呢?季子會做什么?”

  季札苦笑道:“老朽已經一只腳踏入墳冢中,什么都做不到,只是可悲啊,老朽一生都渴求吳國重新融入中原,到頭來卻是以這樣的方式。”

  “但老朽還是要奉勸趙侯一句,過猶不及,趙國若是南下,只是在為楚、越做先鋒,江南卑熱,趙軍水土不服,人心思歸,是無法守住的。夫差不顧后方越國威脅,執意北征的教訓,還望趙侯謹記啊…”

  “季子言之有理,但我就算肯放過吳國,夫差肯忘記這次大敗的屈辱么?過上幾年,若他能打敗勾踐,擊退楚國,是不是還要再度北上,來報復趙國呢?到時候寡人擊之,吳國一樣會滅亡,先亡后亡,有何區別?”

  季札默然不語,這的確像是夫差的性格,他心中頓時產生了一股無力感,就算現在勸阻了趙無恤南下,吳國頂住了楚越的進攻,可遲早依然會滅亡啊,中原一敗,吳國維持了百年的“勢”就全部泄了。

  他知道自己的性格是無法接過那柄吳王之劍,大肆殺伐的,所以曾經幾次逃避了自己的責任,但這一刻,公子季札心中卻有幾分后悔…

  或許當初自己接過吳王之位,致力于讓吳國脫離野蠻,融入諸夏,雖然無法稱霸南國,雖然無法與楚趙抗衡,但至少能小國寡民地存在下去啊,何至于此,何至于此…

  逃避掉的責任,遲早會來,那些他早就該做的事,現在做還不晚。

  季札再次嘗試坐起來,但事實證明這對于他來太困難了,在趙無恤幫助下,他才勉強起身,隨即伸出一只枯槁而遍布斑點的手,放在趙無恤肩上道:“夫差不致力于德行,而試圖用武力爭奪諸侯,遭遇大敗。可吳國百姓有什么罪過呢?季札感情趙侯能放過吳國一次,以此使你得到好名聲,同時也能致力于德行,安定徐國地百姓。至于夫差…”

  說到最后,他的聲音只剩懇求般的囈語:“老朽會寫一封帛書,勸說夫差,讓他放棄淮北之地,并向趙侯屈服!”

  他甚至都沒有提議親自南歸,因為冥冥之中,季札仿佛知道,他這身體,恐怕到不了姑蘇,回不到吳中了,這一次,他恐怕也熬不過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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