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雷的車馬聲將孔圉從短暫的淺眠中驚醒,他一睜眼,發現灰色的晨光正透過小樓的窗扉流泄進屋里。
他本是衛國執政,敏而好學,不恥下問,但數年的為國操勞,卻換來國君的猜忌和不信任。他心力交瘁,從去年冬天開始染病,一直臥床到了現在,執政之位落入旁人之手,孔氏一時間在衛國政壇了。
但他的心里,何曾忘了衛國的社稷安危,家族的興亡啊,聽到外面的亂音,孔圉心里一個機靈,忍著渾身酸痛,問旁邊伺候他起居的豎人道:“發生了何事?”
“不知…”豎人們也心驚膽戰,今早家中的嫡子去為趙卿送行,才走了沒多久,外面就一陣雞飛狗跳,他們也不敢出去問。
孔圉心中越發不安,聯想到趙無恤剛到衛國,他頓時有了種不好的預感。
“扶我起來。”
孔圉在豎人們的攙扶下,從榻上艱難起身,他住的地方是一個三層小樓,朝樓下的街道望去,一群鮮衣怒馬的人正四處巡邏,呵斥上街的民眾。
過了沒多久,他的兒子和家臣子路回來了,迅速將外面發生的事情告知了孔圉。
原來,今早趙無恤的鷹揚大船前腳剛走,帝丘后腳就鬧出了一個大新聞:
曾兩度拒絕君位,在民間一直頗受擁戴的公子郢,被國君抓起來了!
這個消息頓時在帝丘掀起了軒然大波,全城已經戒嚴,外面那些持武器的人是衛侯宮中的親信,正在四處巡邏搜捕。
“搜捕誰?”
子路說道:“公子郢之黨,次卿石圃!”他臨危不亂,仿佛這一切都在他預料之中。
“父親!這下該如何是好?”剛剛行冠不久的孔俚則驚慌失措,他代替父親去出席宴饗還行,可遇到這種大變故,就不知道要怎么做了。
孔圉則呆住了,這是他最不希望發生的事情,他臉色鐵青,過了一會一口鮮血噴了出來,在床紗上染下點點紅梅,眾人連忙連哭帶喊地將他攙住。
“先是父子反目,如今又有兄弟鬩墻,這是昊天想要衛國滅亡啊…”孔圉苦笑著搖了搖頭,說完便暈了過去。
家主昏迷,整個孔氏上下亂成一團,掐人中的掐人中,尋醫者的尋醫者,還有慌不擇路原地打轉的。
唯獨子路搖著頭退了下來,他來到外院館舍,將孔氏那百余家臣食客聚集到一起,一個一個地安排囑咐他們,一半的人帶著武器加強府邸防御,同時派人去外面仔細打探消息,并將各自的家人接過來。
他目視眾士人道:“君之視臣如手足,則臣視君如腹心,如今衛國將亂,吾等受家主重恩,也要保孔氏不失!”
大家對子路都很服氣,拱手道:“唯!”
子路很清楚自己的能耐,對趙無恤一手推動的大亂,他的力量就像杯水車薪,根本起不了作用,只求能保住主君一家性命,這就是他堅持留下來的原因…
隨即他又想起一件事來,拉住家宰問道:“夫人呢?”
孔圉的夫人伯姬,是衛侯的親姐姐,一向受寵,只要她在,衛侯就不會對孔氏做什么,如今家中大亂,正需要她做主心骨。
家宰卻苦著臉道:“夫人之前聽聞子郢被抓,便帶著群公子進宮求情去了!”
子路頓時面色大變,暗道不好。
“石圃逃了!?”與此同時,回到衛宮的衛侯蒯聵暴跳如雷,他的弟弟公子郢倒是被一舉抓獲,但“謀反”的另一主謀,衛國次卿石圃卻不知所蹤。
他憤怒地揪著親信石乞的衣襟,扇了他一巴掌,罵道:“汝不是說,石府的地勢暗道,你都了如指掌么?”
“這老賊事先得知了消息,從地道跑了。”
石乞被衛侯泄憤,連忙退后一步請罪,他本是衛國百年世卿石氏的庶孽子,在家中沒有出頭之日,就投靠了蒯聵,希望有朝一日能替代大宗。眼下就是最好的機會,只可惜他辦的事不夠完美,讓石圃走脫。
“不過在石氏府邸內,的確發現了大量武器,石圃謀反證據確鑿。“
“必須抓住石圃…”衛侯蒯聵很擔心這個人,石圃有能力,在國中威望很高,若是不能斬草除根,恐怕會生出其他變故來。
他下令道:“他既然出奔,石氏便由你來做家主,繼續調集石氏家兵和宮衛,大索城中,勿必把石圃和其余黨救出來,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石乞歡喜地下去后,蒯聵的另一個親信壺黡上殿,在他耳邊輕聲說道:“君上,公子郢否認了謀反篡位之事,還說要見你…”
蒯聵對那個深得民心的弟弟又是嫉妒又是厭惡,感覺自己受到了背叛,一揮手道:“不見!”
“那要如何處置公子郢?”
殺?還是不殺,衛侯苦惱不已。
壺黡又道:“還有一事…公女伯姬和群公子一起,愿意擔保公子郢沒有謀反,希望君上釋放他…”
“求饒?他們想要作什么!”
話音剛末,衛侯的姐姐伯姬在衛侯夫人呂姜陪伴下,掀開帷幕走了進來,氣呼呼地指責蒯聵,她還不知道丈夫在家中吐血昏迷。
“蒯聵,汝為何抓了子郢!”
“阿姊你怎么來了?”
蒯聵得以繼位,這位姐姐出力不少,被當面指責,他一時間有些心虛。
“我要來為子郢說情,宮廷中的禮節,他沒有任何過錯。朝廷規定的禮制,他也沒有違背,聽命應對,過去幾年里更沒有一點過失,為何無緣無故說他謀反?”
蒯聵一時間猶豫了,他想起自己還是衛國太子的時候,郢與自己還算親近,很守禮,對自己畢恭畢敬。他也想起父親衛靈公想要立郢為太子時,郢堅決不從,這樣無欲無求的人,真的會想謀反篡位么?
但昨夜趙無恤在醉后對他吐露的那些事情,卻又件件證據確鑿,那封石圃給趙氏的書信,到他們擬定的奪門計劃,每一件都讓蒯聵不寒而栗。
“是了,就算郢不是主謀,但若石圃謀反,弒殺了寡人,他無疑是最適合被推到君位上的人選。”
所以說來說去,他還是有罪,為何要這么賢明,為何要在民眾面前表現得比國君好,這不是有野心的表現么?
于是他的心再度硬了起來。
“就算子郢有錯,容忍他一時又能如何?”伯姬還在苦口婆心地勸說。
蒯聵火冒三丈,他最討厭別人對他指手畫腳了,哪怕是善意的也不行,何況他覺得自己已掌控衛國實權,不再需要姐姐和姐夫的扶持了,便大罵道:“糊涂!寡人才是國君,這里還輪不到汝等婦人來說話,子郢決不能放過!”
“君上,君上!大事不好了。”就在此時,剛出去的石乞又跑回來了,一臉的驚慌失措。
“又有何事!?”
“宮門外聚集了一群民眾,有百工、有商賈、還有士人,他們圍住了兩闕,向君上請命,希望能放過賢公子郢。”
“哈哈,賢公子?”
蒯聵被氣得有些癲狂了,他輕輕吟誦起了一首詩:“叔于田,巷無居人。豈無居人?不如叔也,洵美且仁…”
一時間,伯姬和呂姜的面色都變了。
這首詩,是鄭國的詩歌,是鄭地百姓頌揚鄭莊公弟弟叔段儀容美貌,品德高尚的。但共叔段卻在母親武姜幫助下謀劃作亂,鄭莊公在共叔段未公開反叛之前,便得知其圖,故意縱容其惡,然后一舉殲滅其勢力。
蒯聵的意思,是把自己比作了鄭莊公,而公子郢,赫然是衛國的叔段…
那些為公子郢求情的民眾,卻成了推動他下定決定的最后一根稻草。
他面容扭曲,眼睛血紅,拔劍出鞘,在案幾上重重一擊!
“寡人,不養公叔段之惡!”
伯姬被嚇到了,連忙跪下,帶著哭腔求道:“蒯聵,阿姊不求你放了子郢,繼續囚禁他即可,再不濟,流放驅逐也行!”
“那好。”衛侯向壺黡點頭示意,“你去公子郢處…”
繼續關押?他也許會說,蒯聵毫不懷疑,在骯臟的牢獄內關上一個月或是一年,會讓從小錦衣玉食的子郢渾身發抖,承認罪狀,乞求得到釋放。但他出獄后,又會得到國人的愛戴擁護,外逃的石圃又會開始密謀扶持他篡位,蒯聵相當于在眼里留了一根尖刺。
把他綁在車上,驅逐出國?他也許會說。但流亡公子跑到國外,幾年或十幾年后又殺回來奪取君位,大肆報復的事情還少么?且不說遠的晉文公、晉悼公,就說近的,趙無恤是一個例子,蒯聵也是一個例子,以公子郢的儀態和所謂德行,他在國外能得到多少諸侯卿大夫的同情,回來時又能帶著多少親信肱股呢?
除惡必盡!否則后患無窮,蒯聵告誡自己,趙無恤對他說的這番話,很有道理。
于是他脫口而出的是:“賜其寶劍,準其自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