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嗚嗚嗚嗚…”
黝黑牛角號在開闊的原野上顯得格外洪亮,秦國大庶長子蒲的下首,他的戎右吹響了號角。這名戎右是一名奴隸,是一個義渠人,他身材高大,披散著頭發,著上身,粗壯的臂膀上箍著青銅環,用楚國犀牛角做的號是如此之大,以至于他必須用雙手捧著吹奏。
他寬闊的胸膛猛地鼓起,又緩緩將肺里的空氣吹出,布滿濃須的臉頰脹成一個大球,仿佛就快炸裂…
號角破空,聲如利刃。號聲高漲時,周圍的空氣仿佛都在顫抖,聲音沒完沒了地回蕩,回蕩在河西的原野上,回蕩在魏軍背后輔氏的城頭,也回蕩在西北面那處濃密的樹林間,棲息其中的飛鳥也被驚走,下一瞬,一支數百人的騎兵從林間沖出!
與此同時,秦軍后陣的預備隊,一支足足有三百乘之多的戰車部隊,也在子蒲的親自率領下,轟隆隆地沖了出去!
“是車騎。”距離還有半里地,一個趙氏的羽林侍衛興奮地喊了起來。
“不錯,是秦人的車兵和騎兵。”郵成也一掃之前的各種鄙夷,打起精神來了。
這一戰,秦軍在徒卒的戰術上處于劣勢,若說他們還有什么翻盤的殺手锏的話,那應該就是車騎了。
嬴姓的祖宗歷代都是虞、夏、商的老司機,在丟了殷商的諸侯顯貴身份后,秦非子可是給周天子放馬才重新被任用的,后人也沒丟下老本行,其地迫近戎狄,馬匹自然不缺。“騏騮是中,騧驪是驂。”而且有許多都是良馬。
在擁有不亞于代地的良馬后,以趙騎們專業的角度審視,秦騎看上去的確不俗。
當年秦文公帶領秦族健兒東進收復岐山之地,七百單騎獵于汧渭之會,在秦穆公效仿中原文化制度后,車兵才變為主流。近十年在趙氏狄服騎射的帶動下,秦人也重新開發了他們的老本行,成為繼趙氏后,第二個成建制擁有騎兵的中夏諸侯。
趙氏這兩百人的位置正好在秦國騎兵沖鋒的路徑上,郵成也不急,帶著眾人打馬遠遁,繞到一處安全的小丘上繼續觀戰,明擺著不打算攙和戰事,將旁邊的魏軍左翼將吏氣得不行,卻無可奈何。
秦騎本來是瞄著郵成他們來的,見他們遠遁離開戰場,跑到魏軍的背后,有些莫名其妙,但速度也不停,而是徑直往魏軍左翼沖來!
放目望去,只見秦人的騎吏已經有了馬鞍馬鐙,畢竟這都是沒什么技術含量的東西。至于普通的騎從,依然跨在光溜溜的馬背上,至多搭一塊皮做的韉,雙腿緊緊夾著馬腹,彎弓搭箭,或是高高舉起他們手里短直的秦劍,或是放平長柄的秦鈹(長柄的劍)。
無論是人還是馬,裝備都不算專業,但奔馳過來的氣勢,便足以嚇魏軍一跳了。
因為先前從兩翼抽調部隊加強中軍的緣故,左翼顯得有些單薄,又因為無法供應大量騎兵,只能用車兵來替代,保護兩翼的徒卒。
魏氏的車兵硬著頭皮上去阻攔,然而秦騎卻化整為零,忽而散開,讓笨重的戰車無法捕捉他們,他們則直接掠過魏氏左翼的陣列,能射箭的紛紛開弓,將飛矢送入魏人陣中,雖然沒造成多少死傷,卻讓他們不得不將注意力放在這邊。
另一頭,在大庶長子蒲的帶領下,秦國三百乘戰車也與魏氏的右翼交鋒了…
正如秦風所言:“駟驖孔阜,六轡在手。”秦人戰車是用的比較好的,韓之戰和晉國車陣正面對抗,不落下風,還俘虜了晉惠公。
秦軍徒卒排不好陣列,車兵卻出奇的規整,整個車展排成三角形,包銅的長車轂帶動車輪飛轉,駟馬披著虎皮豹皮,戎右手持三棱矛,盾牌上繪著鳥羽,戎左搭著竹弓,箭囊雕飾花紋。
他們并不是孤軍作戰,戰車左右,還有一些披頭散發的秦軍悍卒狂奔不止。
他們是“野人”,并非來自雍都等城邑,而是鄉野之中,戎夏混雜的未開化者。他們曾捕殺了秦穆公的愛馬分食,也曾在韓原之戰里立下奇功,救了秦穆公以報答他不殺之恩。這之后,這支部隊得以保留,只要秦國公室有召,他們就會帶著自己的獵弓和粗糙的武器,加入秦軍中。其作戰比一般秦人要勇猛,頗似羅馬軍隊里的蠻族戰士,配合“軍之羽翼,可以陷堅陳,要強敵,遮走北”的戰車,是陷陣的最佳兵種。
魏軍當然不會容忍他們接近,弓弩兵調整了位置,在持續發箭,一支支箭飛出,讓那些在奔跑中沒有衣甲的秦地野人一一倒地,有跑得急的還滾在了地上,打著轉兒。
但秦人也不會后退,戎車駟馬飛奔,野人張牙舞爪,很快,他們便與迎過來的魏軍右翼重重撞到了一起!
子蒲親自率軍沖鋒,在與敵車錯轂之時,他將矛扔了出去,戳死了敵人御者,那輛脫韁的車立刻人仰馬翻,解放了雙手,他便持著戈左砍右啄起來。
子蒲為秦國征戰三十年了,手里的這柄金戈卻不知道換了多少,雖然每一柄都是一樣的制式,每一柄都殺敵無數。
“陷陣!“子蒲已經將后軍交給太子周只會,他則大叫著,手里的戈指著魏軍弓弩手的方向。
一名秦地野人嚎叫著飛跳了起來,雙手高舉,笨重的武器重重砸在魏軍的櫓盾上,震得魏卒脫了手,他則胸口挨了一矛,整個人軟塌塌地壓在盾上。后面的人接著也撞了過來,他們用自己身體的重量,硬生生將魏人的堅盾陣列壓倒了一個缺口。盾一倒,后方的魏卒就亂了,長矛攢刺有了一絲停頓,弓弩手搭弦也慢了半拍,就是這瞬息之間,無數后續的秦兵就跟著戰車從這里死命的往里沖,將魏軍的邊緣沖開一個大口子。陣列已經渙散,秦魏雙方只能在狹小的空間里各自為戰。
一時間,魏軍左右兩翼同時遇敵,從未打過什么硬仗的他們,竟然被秦國車騎殺得連連后退,畢竟橫的怕愣的,愣的怕不要命的。
魏駒也急了,大量敗兵從右翼退下來,擠壓到中軍的陣型,幸好他的武卒的確是訓練精良,稍一整頓,就又結成了五陣撲殺上去,補著被秦人打破的口子。
現在魏駒也豁出去了,左翼還能扛住,右翼的混亂也不要緊,在中軍正面,秦人如同秋收里被鐮刀揮中的麥子般不斷倒下,只要繼續這樣下去,勝利終究是屬于他們的!
秦魏各有優勢,短兵相接下勢均力敵,誰也奈何不了誰。戰斗從日中一直打到日暮,魏軍的右翼差不多打崩了,左翼倒是扛住了秦人騎兵的騷擾,朝中間包了過來,將秦人前鋒擠在里面屠殺。
激情化作疲憊,疲憊化作厭惡和恐懼,悍不畏死畢竟有極限,隨著損失越來越大,死死拖著魏軍中軍的秦卒,也開始旋踵后退,一步一個血印。
夜幕將至,隨著雨點一滴一滴地落下,也不知是誰先主動撤離的,當雨絲漸漸變大時,秦魏雙方已經脫離了接觸,殘兵余部拖著疲憊的腳步,朝自己后方撤離。
秦軍回歸大荔,以他們不勝不休的性情,傷口后必然會從秦國征召一批生力軍,再度撲來。魏軍則留駐在輔氏,等待遲遲不到的援軍。
這時候,這片原野已經被尸體鋪滿,在雨水的沖刷下,血液像一條條小溪,朝低洼處匯聚而去,最終匯入了雒水、渭河,滋潤這八百里秦川…
傷敵五千,自損三千,這大概是魏秦雙方的損失,已經算很大的戰損比了,真可謂兩敗俱傷。
魏軍這邊,幾乎所有人都帶著傷,唯獨趙氏的”觀察團“身上干干凈凈,他們只是在戰斗的尾聲時象征性地朝一支秦人殘兵發起沖鋒,撂倒了幾十人,割下他們的人頭向魏駒交差,對此,魏駒也無從責備。
是夜,望著蒼茫的天空,抹了一下臉上的雨水,郵成不由為秦人感到可惜。
豈曰無衣?與子同袍!秦人有這樣堅韌的斗志,這樣強烈的戰意,可偏偏卻是如此缺乏訓練,裝備如此之差,用游俠斗毆的姿態與職業軍隊交戰,但就是這樣的局面,秦人竟然能一直拼下來,并給魏人造成巨大損傷,這讓他們很是想不通。
在趙軍的軍官培訓中,趙無恤和一眾將吏一直在強調,有陣破無陣,無組織無紀律是打不了勝仗的,趙軍也一直在實行”好整以暇“的標準,但今天的情形應該如何解釋呢?
帶著這樣的疑問,在輔氏之戰后的第三天,郵成便沿著大河,飛馬跑回百里之外的少梁城下,將此戰的細節匯報給正在迅速攻城器械建造情況的趙無恤,同時提出的,還有自己的那個疑問。
為什么各方面都更差勁的秦人,能將魏軍逼成平手呢?
趙無恤微微一笑,卻說起了一件看似與此無關的事來。
“你可知道冉求冉子有?”
郵成的父親郵無正夸獎的人不多,冉求就是一個。他是趙氏在魯國方面的軍帥,也是趙氏最年輕有為的將領,連盜跖都被他擊敗過,汶水之戰前也毅然出擊齊軍,立下了大功。他不單會打仗,還很會練兵,武卒里將近一半,都是冉求帶出來的,郵成豈能不知?
“我曾經問子有,他的作戰本領,是自己領悟的?還是跟誰學的?他說是學于孔子。”
郵成腦海中立刻浮現出一個滿是卷須,寬袖儒服的老者形象,孔丘,如今尚在楚國葉縣,做葉公的上賓,據說他已經開始在楚國設庭講學,收了不少南方學生,他還是時常抨擊趙無恤的政策,是趙氏最難纏的在野批評者,這老頭算起來還是上卿的舅翁,抓又不是,殺也不是,年輕的羽林侍衛們也討論過,要不要去將他刺殺了,但就算成功,上卿也不見得會高興…不過這樣一個人,怎么也沒法和軍旅聯系到一塊啊。
他這一愣神,卻聽趙無恤繼續說道:“但我在魯國時曾向孔子請教軍旅,他卻矢口否認,說什么‘俎豆之事則嘗聞之矣,軍旅之事未之學也’。所以到現在,孔子到底會不會軍旅,我也不得而知,不過從他說過的一句話里,應該是懂一些的,你知道是什么話么?”
郵成搖搖頭,“不知。”
“我今日說的,汝等須得牢牢記住,這可是以少勝多,以弱勝強的關鍵所在…”
趙無恤看了一眼圍過來的將吏們,大聲對他們說道:“正所謂‘三軍可奪帥也,匹夫不可奪志也’!兩軍相爭,不僅在于天時地利,不僅在于紀律嚴明,甲兵精銳,還在于士氣!即便面對各方面比自己強大的敵人,也敢于亮劍的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