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魏韓三軍雖然聯盟,但扎營時卻是分開的,他們距光狼城周圍三里下寨,三座大寨互成犄角,連綿不休,其中魏在東,韓在北,趙在西、南。
趙無恤手下的冉求等將吏精于整軍訓練,西、南兩座大營由他負責督建,因地制宜,不拘于常勢,隨地勢而成,堆山石為墻,背靠知氏的西障壘,營前濠溝層層、馮垣相隔,拒馬、鹿砦為陣,陣中留有通道,防護周密。木墻內隔二十步成一箭樓,百步成一巢塔,別說是人,連飛鳥都跑不掉一只。
入夜時分,營內依然有一隊隊巡邏士卒不時穿插而過,低聲呼喝應對哨令之聲不時響起,氣氛森然。
趙無恤的中軍大帳左近,百余名黑衣侍衛們凝神靜氣,仔細警戒著四周,雖然在大營之中,但是他們依舊小心翼翼,主將性命攸關,來不得半點兒戲。
此刻中軍大帳之內,燈火通明,一場軍議剛剛結束,待將吏們陸續離開后,就只剩下略顯疲倦的趙無恤和佐吏項橐了。
”主君,接下來便要開始正式的強攻了?這樣的話,傷亡只怕不小。“項橐拿起案幾上進攻光狼城的計劃書問道。
趙無恤讓為自己揉太陽穴的豎人退下,對項橐說道:“若是圍而不攻,鼓號長鳴,步步緊逼,時間越久,則守軍士氣越是低下,如此不出十天,敵軍糧盡,必將棄城而逃,到時據大營之利而痛擊,不費吹灰之力,你的想法可是這樣的?”
“臣之所思正是如此!”
”只可惜,我等不了那么長的時間。“
趙無恤將案幾上的雜物統統扒拉下去,只剩下幾封早就擬好的簡帛、信件。
“贏得戰爭不僅要依靠刀與劍,還需要靠簡帛和筆墨…”
在籌備最后的進攻計劃同時,趙無恤也得跳出這片彈丸之地,放眼整個晉國。長平之戰的消息,也差不多該傳到新絳了吧,魏侈既然已經叛知,想必虒祁宮內外定是一場腥風血雨。魏駒這幾日出工不出力,想必也有故意拖延時間,好讓新絳局勢落入他魏氏手中的打算。
所以他才派偏師西去,主力也不能在這里拖太長時間,新絳之局,夜長夢多啊。
“光狼城彈丸之地,知瑤兵不滿萬,將吏不過百,如今又失背后山嶺之利,僅靠那幾丈高的城墻,根本阻擋不了我大軍的強攻,只不過三家都不肯盡力,這才讓彼輩多活三日。如今盡知城內虛實,只等后日公輸班將投石機建成,破光狼城便如囊取物,不必擔憂。當然,我也希望知瑤耐不住,提前沖出來,要知道,我只留了少量守卒在西北面的山道上,這一線生機,看上去誘人極了…“
輕描淡寫地說了這些后,趙無恤繼續讓項橐協助自己,將一張張淡黃色的竹紙寫滿篆字后加蓋趙氏家主之印,被分批封入信奉或竹筒中。
它們將發往晉國太行以西各家獨立的大夫處,戰爭塵埃落定,他們也差不多該學學魏氏”舉義“了,趙無恤可沒興趣讓大軍一個山坳一個山坳地去曠日持久地圍攻。
他希望在今年之內,為晉國六卿之戰畫上一個圓滿的句號!
一時間,大帳內外顯得格外安靜,只能聽到黑衣侍衛巡邏的腳步,以及筆寫在紙上的沙沙聲…
忽然間,趙無恤不再念信的內容,他耳朵一動,似乎聽到了什么聲音,項橐也止住了筆,一臉疑惑地茫然四顧。
似是遙遠的喊殺,也有金鼓陣陣,但不是從趙營傳出的,而是在很遠很遠的位置…
西北面?
”來了…“趙無恤話音剛末,漆萬掀開營帳走了進來,拱手道:”主君,西營來報,知軍突圍了!“
“什么,突圍?”數個時辰前,光狼城頭,在豫讓聲稱自己愿意去冒死刺殺趙無恤后,這個計劃卻被知瑤否決了。知氏君子隨即提出了一個新的計劃,讓豫讓、絺疵同時一愣。
看著兩位左膀右臂的慘狀,知瑤心中不由一酸。三千死士只剩下豫讓寥寥幾人存活,他們是他的精銳,雖然沒能突破趙軍壁壘,但那是因為敵軍早有防備,且魏駒小人背叛在后。
在魏氏反水后,這場戰役已經輸了,豫讓帶著那些死士阻斷趙軍大陣對自己的夾擊,讓知軍不至于全部覆沒在丹水東岸,已經夠盡責了。他又如何能讓他再為了百分之一的刺殺機會,再入趙營冒險一次呢?
他自問做不到視臣子如路人、走狗的程度…
與其如此,還不如尋求另一個機會,雖然也僅有十分之一的成功幾率…
知瑤扶著劍道:“不錯,從城頭望過去便知,趙軍防御森嚴,別說是活人,連飛鳥都無法飛進去,汝剛剛死里逃生回來,再進去只是白白送死,奈何讓趙氏多一顆祭旗的頭顱呢?與其一人白白送死,不如七千將士一起求活,突圍出去!”
豫讓的眼睛瞪得如銅鈴一般,他的身手在晉國各卿武將家臣里數一數二,在崎嶇陡峭的山間也能如履平地,乘著夜色跑到包圍圈外并不難,甚至有信心悄悄潛入一個軍營不被人發現,可若知軍集體突圍,他并不覺得有什么希望。
“如今的形勢是,不突圍亦無希望,守城士卒連傷兵在內不過七八千人,看似很多,可城外趙魏韓三家更多,足足有七萬大軍!我軍死守孤城,前無去路,后無援兵,糧草只夠三天之數。現在敵軍已知光狼城虛實,更有發飛石的攻城利器,下次攻城必定更加兇猛,試問以七千士卒還能不能擋住十倍敵人全力進攻?歷經血戰的士卒沒了糧食,還不能如同這三天一般勇猛,頑強擊退敵軍的進攻?”
眾將吏點頭不已,知瑤說的有道理,光狼城的糧食都是從端氏運來的,端氏的糧食又是從上黨、新絳、安邑運來的,如今已經被趙軍切斷,知軍若不突圍,糧秣盡了,便只能束手就擒了。
現在突圍不一定能成功,但總算還有一線希望,死守則必定全軍覆沒,這個選擇其實很簡單!
豫讓放下了自己大膽的刺殺計劃,下拜道:“愿隨主君殺出重圍,豫讓還是像以往一樣做君子的前驅,這一次,就算只剩下了我一個人,也將死戰到底!”
在豫讓之后,絺疵也緩緩拜倒,目光堅毅,雖然說不出話來,但誰都能明白他的決心。
城頭的知卒齊齊下拜稽首,所有人的目光都看向知瑤,他剛勁有力的左手拔除腰間的長劍,被淤血染黑的劍刃和依然晶瑩剔透的柄尖形成鮮明對比,指向層層疊疊的包圍圈。
“我觀乎趙魏韓三家扎營很有條理,但彼此的呼應卻不行,這是吾等的機會。立刻埋鍋造飯,讓所有人吃飽喝足,今夜丑時,便突圍出去!是生是死在此一搏,我將八千知氏子弟兵帶到這里,便要將汝等再帶回去!”
今夜無戰事,天色逐漸灰黑,夜幕徐徐降臨,呼嘯的山風如同萬千冤魂的哀號,呼呼作響,它吹過丹水河谷,止步于光狼城下,吹動了城頭的大纛,也吹亂了知瑤披散的長發,吹起了他披肩的大氅。
士卒們飽餐一頓,死去袍澤的口糧成了他們的食物,吃飽喝足后默默的擦拭起自己的兵器,看著城外趙魏韓營寨的漫天營火,他們心中充滿忐忑。
還能作戰的人都將隨知瑤突圍,只剩下老弱病殘或自愿或被迫,留在城內留守,太陽升起后,他們必死無疑。
丑時已到,城門開啟后,豫讓趕著馬車往外駛去,知瑤最后回頭看了一眼光狼城,城樓在弩砲與強弓勁弩的摧殘下變得千瘡百孔,像這個國家被人打破的門戶般凄慘無比,城頭的大纛也被悄悄降下,移到了他的車上,依舊迎風飄揚,神采奕奕。
他對身邊的豫讓小聲說道:”或許今日我就將埋骨于此,或許我再也看不到明天的太陽。“
但是我曾帶著將士為生存而搏殺,為最后的一線生機拼命!
他拔出腰間的劍,指著前方十倍于己的萬千營火,低聲下令道:“借著夜色掩護,掩殺過去,敵軍圍城壁壘三重,破一重后便繼續前進,后軍跟上,掉隊者自求多福!此戰不為保晉侯威儀,只為吾等遭到魏氏小人暗算后咽不下去的一口氣,只為活命,只為回家!”
“活命,回家!”低沉的口號從背后響起,前鋒從東、南兩處城門離開,以飛蛾撲火的架勢去進攻趙、魏數萬大軍,其余六千知兵則沒有點火把,從北門魚貫而出,夜路不好走,根本無法保持隊形,只能拉著繩子跟著前面的人走,在接近敵軍壁壘的火光時,腳下才條件反射地開始加速。
他們在黑暗中潛行,距離第一道圍城壁壘數百步,趙氏斥候才發現了這里的異常,他們在壁壘前點了許多徹夜不息的火堆,隱約能看見敵人異動,大地的震動讓他們感覺到了有部隊在靠近,斥候忽然就直起身來,朝著黑暗里放了一箭。
“啊!“箭矢射中了,凄厲的慘叫響起,隨即消失,叫出聲來的人是被袍澤殺掉的…
但哨塔已經發現了有敵突圍,他們開始大聲咋呼,敲打銅鑼!
“殺過去。”知軍也知道自己行蹤暴露,開始吶喊沖鋒,靜寂無聲的隊伍突然就爆發出一聲巨喝,手執長矛、劍戟的知卒殺向包圍圈!
大而又清晰的喊殺之聲驀然在光狼城外響起,壁壘后值夜的趙兵沖向各自陣地,卻有些措手不及,一時之間不知前面的黑夜之中到底有多少敵軍。
知瑤在后面看著兵卒突圍,他沒有拘泥于此,轉而凝視遠方,西北面的山嶺如同上古巨獸盤踞在小道間,趙軍在那里放了兩三千人守備,是整個包圍圈最薄弱的地方。知軍將縣派一支敢死之卒佯攻南、東的趙魏兵營,主力則集中先擊戰力較弱的韓軍北營,打開通道后再轉向往西,從山道上殺出一條血路,完成突圍!
這之后的路線?就連知瑤也說不清楚,他知道端氏已經陷落,但上黨還不知在不在?趙軍抵達汾水與否?魏侈也同時發動兵變了么?虒祁宮和晉侯在誰手里?自己的祖父和父親、兄長可還安好?
就算這次自己僥幸逃脫,知氏又還能在晉國堅持多久呢?幾天,還是幾月?
前途如同茫茫黑夜,一切都是未知數,知瑤只能走一步算一步,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
哨塔之上,報警之聲像是驚雷一般響起,在發現敵情后,警戒的士兵瘋狂的敲擊銅鑼,催促著營中的將士盡快御敵。
南營的大帳內,趙無恤聽到殺伐之聲,得到漆萬的稟報后后便扔掉了手里的紙筆,拔劍出鞘出營觀看。
”知軍出城了,南、東都遭到了進攻,但似乎人數不多,知氏真正的主力,已經突破了兩道圍城壁壘,向北殺去!”
項橐聞言臉色一變,連忙道:“主君,韓氏一向不以善戰著稱,若是知卒拼死突圍,只怕…”
“韓虎有兩倍于敵的兵卒,我也事先給他打過招呼,不至于引發營嘯而全軍崩潰,知軍縱然向北突圍,依然要面臨丹水和我放在北面的偏師,谷地里是騎兵的天下,我若是知瑤,定不會一路向北,而是會打韓營一個措手不及,調動我軍兵力后,后轉而向西!“
料定知瑤突圍的真正方向后,趙無恤道:”傳令下去,讓輪值未眠的各軍即刻啟程,一分為二,一部分監視魏營動靜,另一部分去支援韓營,大軍稍后便到!“
聞訊趕來的將吏們領命而去后,抬頭看著越來越黑的天空,趙無恤長嘆一聲,眼中閃過興奮的神采。
”知瑤,歷史上趙襄子的一世之敵啊,你我兩世的宿怨和命運,今日,便在此做個了斷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