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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7章 萬歲

!第二章在晚飯后  “他的臉跟剛磨出來的豆漿一樣白。”

  一個天真爛漫的魯國童子,指著戴著枷鎖示眾的陽生如是說,這位昔日公子,如今卻成了趙氏的戰犯,在被押往市上正法的路上。趙無恤還是給了陽生一點“體面”的,他不像身后的齊人軍吏一般穿著囚服,而是換上了嶄新的錦服衣冠——這讓人一眼就能看出,誰是今天行刑的主角。

  可惜陽生沒有慷慨赴死的勇氣,才走了一半路,他便已嚇得臉色煞白,惹得圍觀的鄆城人嗤笑不已。

  公子陽生腳下虛浮,短短幾天的監禁生活比幾年的俘虜生涯更難熬,至少在銅鞮宮時,他只是晉侯展示威望的戰利品,沒有性命之憂。昨晚陽生徹夜難免,赤著腳在他的囚室里踱來踱去,就像小時候跟隨他父親齊侯在少海邊游玩時,看到困在大網中的海鮫一樣掙扎不安。

  他清楚地記得,那條長達數丈的大海鮫被捕獲時齊國漁民發出了一片歡呼,一邊痛訴這條海鮫曾在淺海吞噬了無數下海采珠撿蛤的人命,一邊用鋒利銅削對它進行報復:鮫鰭被割下,制成美味的肉羹;鮫革被剝離,可以做成極佳的甲衣,讓箭矢很難射入;接下來是開膛破肚,鮫肝可以讓失明者重見光明,鮫鰾可以吹鼓后當浮水的氣囊使用…

  很快,這條在海中不可一世的惡鮫,便只剩下了瞪圓的魚眼和一身血淋淋的骨頭。

  陽生不知道自己明日會不會也遭受這種對待,他就算死了,也是趙無恤用來立威和收買人心的祭品,和那條海鮫的下場一樣。

  人總是對死亡心存恐懼,地位越高,生活越好的人就越是怕死。

  陽生很怕,出門時他怕極了,走在鄆城的大街小巷里時更是怕得要命。他身上的衣服雖然光鮮,但腳下的履卻很薄,街上粗糙的石頭磨著他腳底。一個月前,他還是率軍來攻略此地的師帥,在戰車上俯瞰這些魯國賤民,看誰不順眼就讓兵卒斬殺,可如卻淪為死囚,被眾人圍觀。

  鄆城里鐘鼓齊鳴,召喚整個城邑的人前來。最初看到他的是維持秩序的趙兵,原本在小聲地議論著什么,等陽生被押著走過來時,全場忽然陷入一片寂靜,一千雙眼睛轉過來盯著他。

  等陽生走了以后,他們才交頭接耳:“齊國公子就長這模樣?同樣是貴人,比起將軍差遠了。”

  一旁的兵卒一臉鄙夷:“怎么能將這等斗屑之人與將軍相提并論!?”

  接下來才是真正的眾目睽睽,鄆城父老男女扶老攜幼,不遠百里趕過來,足足有好幾萬。街道擁擠狹窄,人群緊緊地擠在一起,后排的人努力踮起腳尖想看看齊國公子長啥樣,但都是持戟的趙兵擋了回去。

  不過還是有很多人視線良好,兵卒、工匠、農圃,這些在陽生眼中污穢不堪,蓬頭垢面的魯國鄙人,都在曉有興致地觀看陽生的恥辱,享受趙氏承諾帶給他們的復仇。

  “活該!”他們齊聲說道。

  “畜生!”

  嘈雜中,又一個聲音尖叫起來,是一個女人,大概是丈夫或兒子被齊人所殺,自己又被亂兵糟蹋,此時痛苦地哭泣著,不過卻不耽誤她朝陽生的位置扔腐爛的菜葉。陽生堪堪躲開,那黑乎乎的穢物從他身邊飛過,落到后面跟著的齊人軍吏身上。他們也是囚犯,罪名與陽生相當,一共一百多人被判了五刑,其中一半是死刑,另一半是黔、劓、剕、宮等肉刑。

  這一路好長,似乎用了一百年才穿過街巷,陽生終于走到了他的終點,鄆城市肆。寬闊的市場被清空,行刑的臺子早已被搭建起來,戴著皂色的幘,身穿紅色短打的劊子手正站在臺上,冷冷地盯著他看…

  被那人盯上的時候,陽生一路強撐著維持的公子形象終于垮了,他雙腿一軟,整個人跪倒在地上。

  劊者,斷也,是對行刑者的稱呼,但凡大辟、腰斬等刑都由他們來做。

  不過今天的劊者身份有些特殊,鄧析給陽生叛了重罰,在管牢獄的小吏里卻找不出敢對齊國公子動手的人。他只得向趙無恤求助,從掌管軍中殺頭的侍衛里挑出一人來擔此重任。

  站出來做這事的是漆萬,趙無恤的黑衣侍衛之首。

  午時已過,天氣有些炎熱,漆萬只穿著一身紅色短打。他早就不是當年宋國漆員里的老實苦工了,在武卒里待了五年后,手上沾的人命起碼上百。作為趙無恤親衛期間,也手刃了不少違反軍紀者。他就是將軍的劍,將軍的刀,讓斬誰便斬誰,不會有什么心理障礙,所以看上去神色平靜如常,盯著被押送過來的陽生臉上猛看,仿佛上面有朵花。

  春秋之世,只有罪大惡極的犯人才會在午時三刻處斬,而且死刑一般都在秋天處決,定罪審決就要殺頭的也都是大案惡人。比如在秦國與晉國戰爭里,被晉人當場抓獲的秦國間諜。這位齊國公子在鄆城犯下了滔天罪孽,他做的絕,趙無恤也做的絕,能怪誰?

  公子陽生好像很害怕,也不知是怕漆萬,是怕刑臺上的斧鉞,還是害怕死亡本身。有那么一會,他開始拼命掙扎,試圖反抗,但高大的趙兵立刻扼住他的喉嚨,把他按在地上,直到他停止掙扎,才一個人掐著一支胳膊,將他半拖半拽地押上臺階。

  這期間陽生哭喊著,“放開我,我乃公子貴胄…汝等不能…”他毫無公子形象,但無濟于事,漆萬和助手合作,將他按到斧鉞之下的橫木上用繩子固定好。

  刑場周圍的一萬多人被陽生的丑態惹得哈哈大笑,貧富貴賤,各色人等都有,每個人臉上都頗為興奮,有點像冬至臘祭的年節氣氛,從上古到如今再到后世,中國人就喜歡看行刑。

  熱得滿頭大汗的理官開始念陽生和眾多齊人戰犯的罪狀和處置,聽著那些齊人曾施加到他們頭上的罪行,人群又開始搔動起來,這次的確激起了魯人的怒火,有人又忍不住沖陽生大罵,還有人隨手摸起什么砸過去,場面又有些混亂。

  趙兵們又轉身開始彈壓,而理官在噪雜聲中,終于念到了“腰斬”二字。

  漆萬飲了一口酒噴到手上后,便朝進行腰斬的刑具走去,這是一個巨大的鬼頭銅鉞,鋒利而笨重。

  聽到腰斬二字,陽生也嚇壞了,被死死綁住依然亂動不已,鼻涕眼淚流得到處都是。

  “公子,你若不動的話會容易些,”漆萬在活動胳膊,試試刑具鋒利與否。

  “想躲的話,你還是會死,且死相會很難看。大鉞雖然鋒利,用起來卻沒那么簡單,必須像庖廚解牛一樣,諳熟腰骨空隙,否則一刀下去不能砍斷,圍觀的人群會嘲笑我手藝不精,到時候我也尷尬,公子也難受,要剩下半截身子在地上掙扎很久。對,就這樣,伸直腰…”

  這幾句大實話卻讓陽生嚇壞了,非但沒停,掙扎得更厲害了,大喊大叫,漆萬的助手只能替他將嘴堵上。

  當漆萬握緊重達四十斤的大銅鉞,高舉過頭時,午時三刻的灼熱陽光在鋒刃上流動著!

  被齊軍陽生部禍害過的難民目不轉睛,坐在馬車上的魯國上士緊張地咽了咽口水,來看熱鬧的婦人則驚叫一聲,捂住了懷里孩子的眼睛,殊不知孩童透過指縫,依然能看到接下來血腥的一幕!

  流光閃落,陽生被漆萬一鉞斬斷身體,前后各一半在橫木上斷成兩截,腸肚嘩啦流了一地,鮮血從斷口中噴灑而出…

  “啊!”

  陽生在慘叫,嘶聲力竭地慘叫。

  但他的聲音很快就被歡呼掩蓋了,響徹整個鄆城的歡呼聲!

  “斬的好!”

  “斬的好!”

  一直以來,齊人因為國力強盛,屢戰屢勝對魯人產生的心理優勢,徹底扭轉了過來。齊襄公殺魯桓公,淫魯侯夫人文姜,這一代齊侯更是視魯昭公為臣子,以上無不是魯國的奇恥大辱,但卻從未有一位魯國公子,在臨淄、東阿受如此之刑啊!

  所以士為一雪前恥而興奮,民為家仇得報而痛快。

  “糟了…”漆萬擦去濺到臉上血點,猛地想起什么事來,在旁邊的理官問何事時,撓了撓頭道:“將軍讓我記得問下公子陽生的遺言,我給忘了。”

  以他的低賤出身斬殺一國公子,要說不緊張,那是不可能的,漆萬發現自己的手在發抖,有惶恐,也有激動…

  在歡呼中,漆萬抬起頭,看到離此百余步的市掾吏小樓上,趙無恤也在那里觀看行刑,身邊環繞著他的將吏和幕僚們。

  無恤似乎沒將漆萬遺忘的事記在心上,對他點了點頭,然后便笑著向朝他歡呼不已的魯國人行禮致意。

  “無恤的承諾,今日兌現了!以陽生之命宣告天下,敢對我的子民犯下惡行者,無論他是何人,無論他身份如何,必擒而誅之!”

  魯人回過頭朝趙無恤下拜,連漆萬等人也不例外,萬余人齊齊向他倒伏,而對他的稱呼也層次不齊,有喊“主君”者,有喊“將軍”者,甚至還有孤陋寡聞者喊他“司寇”的。

  不過最終,都化為了同樣的崇拜和祝福。

  “萬歲!”

  孟嘗君曰:“市義奈何”曰:“今君有區區之薛,不拊愛子其民,因而賈利之。臣竊矯君命,以責賜諸民,因燒其券,民稱萬歲,乃臣所以為君市義也。”——《戰國策.齊策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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