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伊是趙鞅的弟弟趙朝之子,現任馬首縣大夫。
雖然名字聽上去溫文爾雅,趙伊實則是個善戰的武夫,相比邯鄲的桀驁不馴,馬首一系對趙氏大宗很是順從。這或許是因為馬首邑本就在晉陽眼皮子底下,沒多少空間,同時面對戎狄的威脅,與大宗利益一致的緣故。
趙鞅南下溫縣時,趙伊帶著兩千馬首兵卒隨行,趙無恤的婚禮他亦有參加,邯鄲叛趙后,他第一時間站出來進行譴責。
“晉陽,干也,邯鄲、溫、馬首,枝葉也,枝葉離開樹干,則必定枯萎死去,故枝必從于干,豈能本末倒置?不需要多少時日,邯鄲必亡!”
趙伊雖然看上去大大咧咧的,實則卻是個明白人:邯鄲背叛了趙氏,結果邯鄲稷死于牧野,這對其余小宗是一個震撼和警醒,戰后趙氏大宗對小宗的管理恐怕又要收緊幾分,日子不好過啊。不過對順服的小宗,趙鞅父子也不吝嗇,南方的溫縣一系就得到了在衛國占領區發展的機會。
所以趙伊也想在戰事里立下功勛,讓趙鞅,還有幾乎板上釘釘會成為下一代家主的趙無恤看到自己的忠心和表現。
因為就他觀察,這場戰爭,趙氏還是占優勢的,眼見韓氏也加入進來,勝利也許并不遠了!
趙伊在沁水之戰里負責作為疑兵,調動范氏兵卒,但他尤不滿足。眼見趙氏已經連勝數役,開始進逼河內北部,與范、中行對峙于凡、共之間,他卻沒什么亮眼的大功,頓時有些急了。
這天諸將聚於趙鞅帳中,商議戰事,有斥候來報,說中行氏派了一師之眾來到凡共之間的曠野上挑戰。
趙、韓聯軍將近兩萬人,而范、中行的聯軍亦有兩萬余人,在凡共間二十里對峙。營壘連綿數里,調度集結也需要半日時間。
這種大會戰放在春秋算是滅國級別的了,早年的晉楚城濮之戰,也不過是這種規模。如此多的人。雖然進行的是所謂的“堂堂正正之戰”,但若是以為只是兩邊約好會戰時間,將兵卒一字排開干巴巴地廝殺,那就太小看雙方主帥的智慧了。在決戰之前,勢必會有許多次試探。兩邊都試圖挫敗對方的勇氣,都希望靠各種方法削弱對方,等待最佳的決戰時機。
中行氏此舉便是如此,因為高強認定范與邯鄲是吃了后手的虧,所以建議凡事都要主動。
“宗主,請以伊為前鋒,必破敵軍!”
趙伊聽聞對面人不多,便踴躍請命,愿意作為先鋒去迎擊敵軍。
馬首的邑兵常年和戎狄作戰,民風彪悍善戰。僅此于趙鞅手下的晉陽兵。趙鞅和趙無恤商量了一下,便允了趙伊的請命。
和對面一樣,趙兵也是在凡城內外皆有營地,以為策應。
這日午后,嫻熟騎射的趙伊騎著匹烏驄馬,披甲持矛,帶著馬首的兩千兵卒,出營兩里后停了下來。在旅帥、卒長等軍吏的調度下,兩千人列成了兩凸兩凹四個方陣,盾牌在前、弓弩在中、矛戟在后。他們列成陣勢后。隨著戰鼓之聲,復又緩緩向敵兵前行。
在其后,是趙無恤率領的五千兵卒,只行了兩里就停了下來。沒有再往前走,而是布陣等待。他的任務是策應,如果趙伊敗敵,那么他們就掩殺上去,趁勝攻營,如果趙伊失利。那么趙無恤就負責接應他歸營。
見趙無恤親自來壓陣,還派數百騎兵在自己側翼扈從,趙伊心中大安。他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對這位堂弟十分佩服,習騎射便是受了趙無恤事跡的影響,這種法子在太原盆地征伐戎狄時很有效。
趙無恤也在眺望對面的中行氏,這還是他第一次和這一卿族交手。
中行氏的先鋒是兩千余甲士,布的是標準的“五陣”。這是魏舒的發明,卻用在了中行氏兵卒身上,方陣的總體由五個互相掩護的大方陣組成,各有一旅之眾,其中最前邊的一個方陣(前拒)是為了誘敵而設,所以它的本體實際只是四個方陣,按前、后、左、右配置,中間是空的。這大體就是當時戰車部隊的行軍隊形,帶有濃厚的車戰色彩。
縱然如此,較之先前打過的范氏、邯鄲氏,卻是天壤之別。中行之兵嚴整而縝密,當年楚人以“好整以暇”形容晉軍,其實指的就是他們。
從這一點也可看出中行氏的戰斗力要比范氏強許多。
不過讓趙無恤眼前一亮的是中行氏的側翼,左邊有百乘戰車,右邊竟是一些單騎走馬的…騎兵!?
趙無恤喚來盜跖,指著敵人側翼的兩三百騎兵道:“這可是那天追逐汝等的中行騎兵?”
盜跖只看了一眼,便點頭道:“然,就是他們。”
陽虎在旁邊說道:“數年前君子以騎兵襲破齊人糧道的事跡傳開后,中行氏也有意效仿,但他們沒有自己組建,而是在東陽地區的戎狄中招募。和晉陽一樣,鼓、肥、柏人等地華戎混居,故頗有能騎馬射箭者。”
的確,那些騎兵沒有像趙無恤的輕騎一樣排成明顯的騎兵陣,而是散亂地跟在步卒側翼,馬匹大小不一,裝備也層次不齊:有的人用矛,有的人用劍,有的人則持弓矢。
趙無恤點了點頭,心中則想道:”雖然看上去沒什么秩序,可也是一個隱患,要在決戰前,想辦法殲滅這支戎狄騎兵,打掉敵軍的機動力!“
話音剛末,那邊卻已經開戰了。
趙伊揮動大旗,奮矛催騎,率部眾向中行氏的軍陣殺去。
無恤所在的位置離戰場的中心有半里多遠,陣中敵我兩軍數千人的奔跑、喊殺聲卻清晰入耳。
只見雙方步卒很快就短兵相接,盡管凡、共之間一馬平川,但數千人馬撞擊到一處,卻也是人山人海。
這是雙方的初次接戰,趙兵經歷了沁水和之后輕取百里之地的勝利,士氣正旺,而中行氏剛在棘津勝了一場,也是卯足了勁的時候,所以雙方都沒有打的很謹慎。而是劇烈地拼殺在一起。
趙無恤和手下的項橐、穆夏、田賁、顏高等人屏息遠觀。
數千兵卒廝殺在了一塊兒,占滿了兩軍營間的交戰之地,入眼遍是矛起劍舉,入耳皆為呼喊廝殺。人與人拼搏奮戰,鮮血四濺。
“馬首大夫果然很英勇,其兵勢不亞于魯國右軍。”項橐如是說,言下之意則是,比起武卒嘛。還差了一些。
趙無恤道:“中行兵也不弱,你看…”
只看到趙伊的軍旗在敵軍陣中穩定地向前推進,卻越來越慢,看得出來,他遇到了巨大的阻力。
果如盜跖所描述的,中行氏的東陽勁卒當真驍勇非常,面對兩千趙兵的進攻,他們竟絲毫不懼,敵方將領率部眾正面迎敵,身先士卒。驅車揚塵,持矛奮戰,呼喝不斷。
看著趙伊部與敵兵廝殺,田賁難以按捺,牧野一戰,顏高立下了陣斬邯鄲稷的功勞,虞喜的騎兵次之。沁水拔營一戰,大功被弓弩兵占去,破凡城一役,則是盜跖先登。戴罪立功。田賁的悍卒自牧野一戰后就沒遇到什么硬仗,早就憋壞了,此刻提著把環首刀,背著投擲用的短戟。手指在戟柄上摩挲,一心想要參與其中。
他離開本旅隊伍,小跑到趙無恤所在的大旗金鼓處,叫道:“主君!吾等也上吧!”
趙無恤騎在馬上,板著臉訓斥他道:“你身為一旅之長卻擅離職守,離開你的屬下跑來我這里作甚?軍法有規定。若有事要請示主君,可遣傳訊的騎從來報,這不是你頭一回觸犯我軍法了,想再挨鞭笞,被降職么?”
田賁滿不情愿,口中犟道:“可馬首大夫眼看就要將他們擊穿,我等若加入進去,就憑武卒的勇武,必能擴大戰果,說不定還能把眼前這股敵卒徹底擊潰,趁勢攻入營中!”
項橐道:“哪有那么容易。”
他指著煙塵后的密密麻麻敵軍道:“敵軍亦有壓陣的兵卒,人數不比吾等少,若吾等上前,彼輩也會上前。出發前中軍佐也說過,今日只是試探敵軍虛實,我軍見利則進,不利也無須強求…”
田賁啞然,這些東西他不太懂,不過聽上去好像很有道理。
見田賁有些氣餒,趙無恤卻心生一計道:“你想要參戰,肯定會有機會,今日便饒過你,且先下去準備著!”
田賁這才轉憂為喜,他對趙無恤的命令向來無條件服從,便跑回自己的位置去了。
項橐眼珠一轉:“主君有破敵之策了?”
趙無恤一笑:“有了。”雖然,可能有一點陰損…
他也不當眾挑明,而是繼續望向對面,今天的鏖戰恐怕是分不出什么結果了,不但中行勁卒十分勇猛,而那些戎狄騎兵和側翼的車兵,也居外策應,非常難纏。不過這邊亦然,趙氏的騎兵也很好地守護著側翼,每當趙軍被中行攻出一個破綻,他們便率眾疾擊,將之打退,還攻入中行軍中,斬一旅帥而奪其旗,可惜隨后中行的壓陣大軍立刻逼上來了,而對面的戎狄騎兵只是做戰術策應,沒有給虞喜抓住他們一陣猛打的機會。
從下午戰到黃昏,趙軍未能占到什么便宜,中行氏軍也沒打勝,眼見天色將黑,已經將中行氏戰術看得七七八八的趙無恤鳴金,對面亦然,雙方各自收兵歸營。
戰了數個時辰,趙伊已經滿身是汗,還有幾處箭矢擦傷的傷口,他入營后下拜請罪道:“下臣未能攻破中行方陣,有罪,請宗主處罰!”
趙鞅卻未怪罪他,雙手虛抬到:“今日與侄兒交戰的可是聞名天下的東陽之甲,能與之打得不分勝負,你已盡力了,何罪之有?起來,快起來!”
趙無恤到堂下親自將趙伊扶起,安慰他一番后讓他會去休憩。
隨后眾人繼續商議破敵之事,家臣楊因蹙眉說道:“中行勢盛,東陽之甲勇悍,倉促之下難克,不如徐徐圖之,等待韓、魏及長子、晉陽之兵到來,再會戰不遲。”
趙無恤卻反對道:“此戰利在神速,不可徐圖!范、中行在太行以西也有領地,分別有兵卒近萬,援軍很難迅速到來,更何況,趙氏是最拖不起的!”
趙鞅道:“無恤所言甚是,但敵兵眾而勇,范氏雖然已經失去斗志,但中行氏卻仍然士氣旺盛,如何取勝?”
趙無恤心中已經有了計較,他請命道:“父親,小子今日見中行氏之兵勇則勇矣,卻一心想著主動發起進攻,逞勇則無備。我有一計,縱不能攻破敵營,也能讓彼輩大敗一場,挫其銳氣,為決戰贏得先機!”